第十五章

薛陵大吃一驚,道:“什麼?齊家莊冰消瓦解了?”

他只知齊茵奉了父命直赴江南的丈夫家,卻不知關於一衆高手在千百武林豪傑眼前爭奪金浮圖之鑰的事。

李三郎把所聽所聞都說出來,最後道:“現在江湖上還測不透幾件事:一是那金浮圖之鑰到底是真是假?因爲那些高手們如少林雲峰大師、武當沙問天道長、滄浪劍客葉高、黃旗幫右壇主秦三義、惡州官閻弘、香子、蔡金蛾等人一同前赴大雪山金浮圖之處,迄今尚未重返中原。甚至連金刀大俠朱公明也不知去向。

二是齊家莊莊主齊南山像煙霧一般消失不見,而剩下號稱爲天下第一高手的金明池卻一直不停的到處尋找齊南山的下落。

三是齊南山的女兒齊茵也忽然不知去向,但大家都猜測她一定是與父親一道隱匿起來。

齊家莊之事距今已達兩年之久,但還時時被人提及,據說還有一些高手暗中前赴大雪山金浮圖。”

薛陵直到這時才曉得武林中起了如許鉅變,自是十分駭異。忽見李三郎陷入沉思之中,而不久,他自家也墜入渺緬的思緒中,齊茵的面龐掠過他心頭,他暗暗忖道:“江湖上恐怕只有我才知道齊茵已嫁到江南了。唉!一別兩年,她想必已生了孩子,只不知她還記得我不?若是有機會到江南去,不妨順便訪查一下她的下落。”

李三郎的聲音驚醒了他,只聽他問道:“聽說齊南山有個女兒長得很美,你見過她沒有?傳聞那金明池也很仔細的訪尋她的下落呢!”

薛陵點點頭,道:“她果然長得很美貌………”

說時,露出追憶的樣子,竟沒有發覺李三郎的表情極劇烈地變化了一下。

他接着又道:“金明池此人既是號稱爲天下第一高手,我有機會定要見見他。”他這樣說法,好像是因爲金明池訪查齊茵而使他忿怒一般。

李三郎淡淡道:“齊茵姑娘敢是對你很好麼?”

薛陵點點頭,道:“不錯,她很看得起我。”

他們已談了不少時候,李三郎起身告辭,薛陵問道:“三郎可是前往接走紅鵑姑娘?”

李三郎苦笑一下,道:“不,我會去囑她儘快擇人而事,但我決不會帶她走。”

薛陵見他泛起痛苦之色,料是憶起亡妻,是以不肯接走紅鵑,但此舉於他卻相當痛苦。

心中暗暗忖道:“這三郎倒是個十分重情戀舊之人,難得難得!”

當下又問道:“然則三郎欲往何處?”

李三郎沉吟一下,道:“我想順海岸南下,聽說南方沿海的倭寇極是猖獗殘暴,迥異北方沿海的倭寇。因此若有機會碰上,好歹殺他幾個,順便也得些財物救濟蒙難之人。”

薛陵點頭道:“這倒是可行之法,不過倭寇中不乏高手,三郎務須小心從事。像統率北方沿海數千倭寇的大首領石田弘兄,就是刀術高手,氣雄萬千,勇不可當。北方沿海受害較輕,完全是得他庇護之故。”

李三郎訝道:“薛兄竟識得他麼?”

薛陵道:“我們還是共過患難的好朋友呢,只不知三郎你的武功出自何門何派?”

李三郎支吾道:“小弟因自幼喜愛技擊之道,雜七雜八的煉了許多,拜過許多師父,實在說不上是那一家那一派的人。”

薛陵原是一片好意,想設法傳他幾手奧妙招數,但他既然這麼說,只好罷休。

他送李三郎出去,忽見老盧匆匆奔入院內,劈面碰上李三郎,老盧頓時怔住。李三郎瞅住他冷冷的笑着,好像舊恨難消,想出手報復一般,大驚之下,撥轉頭拔腳便走。

李三郎一縱身,宛如一縷輕煙般從他肩上飛過,然落下,攔住老盧去路。

老盧駭得魂飛魄散,雙腳發軟,只因他深知李三郎動輒殺人,此刻焉能不驚?

薛陵朗聲道:“三郎使的是『穿雲身法』,敢是黃山門下高手?”

李三郎緩緩一驚,突然伸手抓住門框,但見那極是堅硬的木頭頓時被他抓了一個洞,而在他掌心的那塊此拳頭略小的木塊,轉眼間化作粉屑,簌簌落地上。

老盧但覺頭皮發炸,心想我若是被他抓一下,焉有命在?卻聽薛陵說道:“這是鷹爪力,難道三郎也曾投入鷹爪門中?”

李三郎道:“薛兄眼力過人,見聞淵博,小弟甚感佩服。”這話不啻承認他是鷹爪門下弟子。

薛陵察看出李三郎只是嚇唬老盧之意,當下道:“老盧你急急趕來,敢是有所發現?”

老盧忙道:“是的,小人膽敢確定這個可疑之人定是姓周的派來無疑。”

薛陵道:“好極了,咱們且去瞧瞧………”

老盧趕快又道:“那因紅鵑姑娘不接客,大爲震怒,打了好幾個人,現下已見到紅鵑姑娘,但還罵聲不絕。”

李三郎勃然道:“有這等事?走,我也去瞧瞧那是什麼玩意兒?”

三人奔出客房,頃刻間已踏入妓院。只聽裡面傳出粗暴的斥罵聲,言詞污穢之極。

李三郎大步奔入,薛陵連忙跟隨在後,霎時闖入紅鵑的香閨內,但見一個彪形大漢背向門口而坐,戟指怒罵紅鵑。他聽得響,也不回顧,嘿嘿冷笑道:“好啊!保鏢的來啦!大爺非揍你們王八蛋尊孫子一頓,方知大爺的手段。”

李三郎冷笑一聲,道:“那你就揍揍看。”

那大漢陡然身軀一震,急急迴轉,望清楚來人面目,登時面色如土,凶氣全消。

李三郎又冷冷道:“好啊!敢是捨不得被你爺爺我拿走的金銀,追到此地來了?走,到外面去。”

薛陵這才恍然大悟,心想原來李三郎劫過他的財物,大概曾給他苦頭吃過,所以他如此畏懼李三郎。

他上前一步,攔住李三郎,道:“等一等,喂!你姓甚名誰,到此何事?莫非當真踩躡他的行蹤的麼?”

那大漢忙道:“在下陳貴,乃是有事趕到此地,決計不敢踩躡這位爺爺的行蹤。”

李三郎淡淡道:“我已殺死了你一個夥伴,這回斬草除根,更是穩妥。”

陳貴駭得面色發白,雙膝直髮抖。薛陵道:“倘若這不是存心踩躡你,那也不必取他性命。但他到此有何事情?這等荒僻之地怎會有事?卻又分明是託詞。”

李三郎甚是聰明,從薛陵派人監視以及他現下幾次所說的話對證之下,便知他想哄迫對方說出真話。

當下威嚇地道:“不錯,這分明是瞎扯淡,一刀宰了豈不乾淨?”

陳貴忙道:“小人實是奉了主人之命,到此處取一封書信。那是敝主人跟朋友約好,把信帶到此地轉交。”

薛陵皺眉道:“胡說,你的主人姓什麼?眼下住在何處?”

陳貴趕緊道:“敝主人姓周,現下還在東臺縣,但若是小人回去時見不到他,他就是渡過長江到杭州去了。”

薛陵相當滿意,又問道:“他若在東臺縣的話,住在何處?若到了杭州,又住在什麼處所?”

陳貴一一答了,薛陵便退出房外,定定神暗暗考慮如何追趕周青鯊之法。眨眼間李三郎抗住那陳貴出來,道:“這的話很不可靠,試想他若是下人身份,焉敢如此騷橫兇暴,身上又帶了這許多金銀?我想了一下還是殺死他滅口除根的好。

薛陵也有滅口之意,免得被這搶先一步通知到周青鯊,豈不是功敗垂成?

他拱拱手,道:“我有事先走一步,這陳貴乃是兇邪之人,你將他處死並不爲過,咱們暫且分手,後會有期。”

他也懶得再跟老盧去說,一逕上路疾行。從這老窯鎮到東臺縣雖是相隔三四百里之遙,但卻有一條官道可以直達,因此薛陵不須怎樣問路,第二日黃昏時已抵達東臺。

這東臺縣城尚不及老窯鎮繁盛。薛陵幾乎不必詢間就找到此地唯一的妓院,當下進去花了一點銀子,便從那幾個女人口中問出兩日來並無客人光顧,前幾日倒是有過一位相熟的豪客,但他只住了一夜就離開了。

薛陵略略感到失望,因爲誅除周青鯊之舉是越快越好,免得留下莫大的後患。不過幸而早已得悉他將前赴杭州,因而也不十分着急。

這一夜歇宿在城內,翌日又動身南下,一路無事,渡過長江,又走了三日。路上但見江南景色果然與北方大不相同,處處水田,垂柳飄拂,當真如詩似畫,使人迷戀。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許多鄉村市鎮都遺留得有兵燹劫亂的痕跡。他一望而知那是倭寇橫行的遺蹟,因而心中十分憤恨。

這一日中午,他走入杭州城內,用過午膳之後,心想我爲了周青鯊之故迢迢南下,到了這等繁華都會,自須瀏覽一番,纔不負此行。

當下走到街上,就在城內到處遊逛。逛了許久,走到一條熱鬧街道上,忽然見到人叢中一箇中年人甚是眼熟。那人也直着眼睛瞧他,然後匆匆忙忙的擠入人羣中,轉瞬間不知去向。

薛陵低着頭慢慢的走,極力用心思索那人是誰,隔了許久,猛可記起來,登時全身一震,心想:“那人便是齊家莊中一名管事,名叫齊義,我跟齊姑娘分手之時,還是借用了他的坐騎。”

薛陵定一定神,四下找尋時,已不見那齊義蹤跡。登時後悔萬分,心想若是早點想起此人身份,豈不是就可以問出齊茵下落?現下失之交臂,縱然齊茵乃是住在杭州城內,但她一個婦道人家,很少出門。這好此大海撈針,全無下手之處。

自怨自艾了一回,仍然在城內轉了好久,纔回到客店,梳洗後換了一件長衫,頓時風塵盡去,容光煥發。

他已認準道路,是以不一會就走到一間名叫“醉月院”的處所,入得院內,但見粉紅黛綠,環肥燕瘦,這些女子都裝出媚態賣弄風情。

薛陵接規矩打茶圍,出手頗爲闊綽,人又長得英俊斯文,這正是青樓中最受歡迎的客人,因爲常言道是“姐兒愛俏,鴇兒愛鈔”,一個人兩者兼有,自然受到歡迎。

消磨了半個時辰,他便從這個名叫翠翠的姑娘口中探問出想知道之事,當即回到客店,準備夜深出動。

他查出那周青鯊果然在這醉月院中,住在那一座院子內都弄得明明白白。心中甚喜,暗念只要把此人除去,替石田弘永除後患之後,便可以在杭州多耽一些時間慢慢訪查齊茵下落。

自然齊義可能是經過杭州,若是如此,則人海茫茫,當真無處尋覓了。

他打坐用功之前,先躺在榻上休息一下,醉月院中的管絃清歌似乎還在他耳際繚繞,腦海中偶然泛起那嬌俏的翠翠,可是齊茵的面容一浮現,這一切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薛陵自個兒嘆一口氣,心想:我何必還苦苦想念齊茵?她現下已是別人的妻子,想必早已結子成蔭,我縱是見到她,還不是徒增惆悵麼?

他起身換過一身勁裝,吹熄燈火,然後打坐調息,把腦中紛至沓來的思緒通通逐走。

外面轉來更鼓之聲,已近三更,他一躍而起,推窗而出,身上不帶一件武器。轉眼間已踏入醉月院中,此時繁華消歇,到處一片黑暗。

他飄落一座跨院內,取出黑巾矇住頭面,腳下故意弄出聲響,向旁側窗下掩去。

還未掩到窗下,突然間一道人影破窗而出,落在院中,口中發出嘿嘿冷笑之聲。

薛陵回頭望去,但見此人身量高大,面貌兇惡,手中提着一口長刀,赤着上半身露出墳突虯結的肌肉,益發顯得悍野獷。

這赤身大漢冷笑聲一停,隨即問道:“你是誰?鬼鬼祟祟的有何企圖?”

薛陵默然望住他,片刻才道:“你先告訴我你是誰?爲何攜帶凶器?”

那赤身大漢冷冷道:“光棍眼裡不揉沙子,你分明是爲我周青大爺而來,目下見了大爺,何須又假惺惺的裝不認識?嘿!嘿!憑你這塊料地想對付大爺,真是可笑得很。你周大爺平生結仇無數,若是沒有一點道行,焉能活到今日………”

薛陵心想道:凡是萬孽法師一脈,無不是兇殘嗜血之輩,這周青鯊是與不是,一試便知。

當下故作恨聲,道:“你知道自己遍地仇讎那就行啦!今晚既是驚動了你,此仇只好留待日後才報了。”

說時,身子斜移,似是想逃。

周青鯊獰聲笑道:“老子已經兩三日沒嗅過人血味道,正感手癢,你這還想逃命麼?”

薛陵突然站定,道:“你還不知道我是誰,難道就這樣糊里糊塗的殺死我不成?”

周青鯊道:“這有什麼關係,看刀…………”喝聲中揮刀迅疾劈出,直取薛陵面門,刀勢凌厲兇毒之極。

薛陵踉蹌而退,勉強避過這一刀,看來兇險之極。耳中聽到數丈外屋面有人低低驚叫一聲,不禁大爲驚訝,猜不出是誰隱伏偷窺。

周青鯊絲毫不把對方放在心上,壓刀遊目四顧,冷冷道:“原來還有幫手把風,何不叫下來一併送死?”

薛陵再也按捺不住,嘲聲道:“何須別人幫忙,我單憑這一雙肉掌就夠你應付的了。”

周青鯊幾乎放聲大笑,不過對方如此大膽,也是出乎他意料外之事,當下挺刀迫去,一面說道:“好啊!老子倒沒想到江湖上還有人敢憑一雙肉掌對付我的。”

話聲甫歇,刷的一刀砍去。

這一刀又急又狠,縱是時下名家高手,也不易躲過。薛陵一縮頭,身形如行雲流水般從刀下鑽過,反而繞到敵人背後。

周青鯊心頭一凜,隨手一招“**開”,一溜刀光直向背後削去。

薛陵雖是功力深厚,可是萬萬想不到敵人這一招如此奇奧精妙,但見一溜刀光直取小腹,竟然難以閃避,不禁一驚,這刻只好行僥冒險,一吸丹田之氣,小腹頓時縮退大半尺。

刀尖破衣而入,只差那麼一點點就刺入肌肉。

此時周青鯊的長刀只須再推出兩寸,便可以立斃敵人於刀下。然而周青鯊卻倏然收回長刀,驚疑交集的轉身打量對方。心想這一刀萬無一失,從來無人躲得過,這不知如何竟能化解?

要知大凡內家高手多數都能運功收縮肌肉,化解敵人拳掌刀劍,但必須限於深悉敵人招故,曉得敵人兵器決計無法再遞出一寸,方能施展。如若不然,敵人兵器刺入要害,只須那麼一兩寸之深,就足以致命倒斃。剛纔薛陵吸腹避刀之舉,看上去合情合理,但事實上他根本不曉得敵人這一招能刺出多遠,所以委實兇險萬分。

雙方都駭出一身冷汗,互相凝視,周青鯊道:“尊駕是何方高人?恕在下走眼失敬。”

薛陵道:“你已劈我兩刀,我也還你一掌再說。”

緩緩舉起右掌,頓時身軀暴漲了不少,目射威光,氣概雄猛無比。

周青鯊但覺一陣膽寒,更不遲疑,迅即揮刀劈去。他此舉乃是要趁對方氣勢還未完全形成以前先行搶攻,分散他的心神。

薛陵右掌一拍,一股強勁無倫的掌力涌撞過去,頓時拍落敵人手中長刀,餘勁猶烈,擊中敵人胸口,周青鯊連退數步,張口噴出一口鮮血。

薛陵手掌一縮,正要再推出去,突然一道人影落在周青鯊左側,手提長劍,劍尖跳彈起來,斜斜指住薛陵。

這一招劍法玄奧無比,一望而知能夠破解大半掌力,因此他縱是一擊劈出,也難以傷人。

薛陵不由得一怔,沉聲道:“什麼人出頭架樑?”

那人身軀瘦小,頭面也用黑巾包起,只露出兩隻眼睛,他冷嘿一聲,沒有回答。

周青鯊勉強提聚起氣力,突然轉身奔去。薛陵無瑕理會這個出頭架樑之人,趕緊繞圈子追去。但他斜走幾步,那蒙面人也跟着橫移數步,劍尖依然斜斜指住他。

對方單憑這一招劍法就使得薛陵無法立即衝過。

薛陵心下大急,凜然道:“尊駕到底是誰?既是具有這等正宗上乘內家劍法,怎會庇護一個萬惡賊子?”

周青鯊已躍過院牆,身形消失。那蒙面人喔一聲,道:“我可不知道他是該死的賊人呀!”

說時,已垂下長劍。

薛陵當她劍勢微沉之際,已快如電光石火般掠過對方,奔出兩丈,突然停止,雙足牢牢釘在地上回頭瞧望那人,心中一片紛亂,像是平靜的海面突然掀起了萬丈波濤。

沒有其他的原故,僅只是她的聲音就使得他心湖震湯波濤掀天,原來這蒙面人的口言竟是個女子,單是女子口音猶自可,最要命的是這女子分明是齊茵。

一別兩載,以情理來說,她應是步入綠葉成蔭子滿枝的境界之人,但今晚此舉卻未曾盡去昔日的嬌癡,依然有一點任性,一如在做閨女之時那樣。

他發呆的樣子使那蒙面女子噗哧一笑,道:“咦,你怎麼啦?莫非突然被人點住穴道?”

薛陵心中已完全忘去周青鯊這回事,人生之中,到底有些事情不但使人牽腸掛肚,而且此任何一切還重要的感覺,而令致身在局中之人時時失去了自我。

他吶吶道:“你………你可是齊茵姑娘?”

那蒙面女子訝道:“什麼?你以爲我是誰?”

薛陵心頭一震,暗暗叫一聲老天爺,想道:“大慈大悲的老天爺保佑,別讓她變成別人,定必是齊茵纔好。”

他一躍迴轉,落在她眼前,沉聲道:“不管你是誰,馬上取下蒙面黑巾讓我瞧瞧。”

那蒙面女子格格一笑,伸手抓住面上黑巾,正要取下,忽然搖頭道:“不,你先取下面上黑布讓我瞧瞧,否則我就不依你。”

她右手長劍揮搖了兩下,又道:“如若不肯答應這個條件,那就須得贏了我手中之劍才行。”

薛陵不但覺得她聲音一如齊茵,就連這種舉動也很像是她,倔強、自傲、好勝和愛玩。

“只要你真是齊茵,我可是甘心情願多吃苦頭。”他心中想道:“但萬一不是她,那真是千冤萬枉了。”

轉念之際,一伸手已掀去面上黑布,露出本來面目。蒙面女子呆呆的注視了他好一陣,才笑道:“原來是翠翠姊姊的恩客,我應當叫聲姐夫纔對,只不知你爲何追殺我們的客人?”

薛陵一聽此言,頓時加在萬丈高樓上失足跌下一般,腦中“轟”一聲,魂魄飄飄蕩蕩,彷佛是暴卒之人,靈臺間正有一點點知覺。

他一聽對方提及翠翠,又說什麼姐夫,這原是青樓中的術語,稱呼別的姐妹的客人例叫姐夫,假如她是齊茵,決計不會懂得這等術語,更不會知道自己叫過翠翠。同時齊茵無論遭遇如何艱辛,也絕無淪落風塵中當起神女之理。

他失魂落魄地嘆口氣,喃喃道:“原來你不是她……………”掉頭不顧而去,迷惘回到客店。

躍入跨院,忽見房間有燈光射出,這使得他精神一振,忖道:“莫非是周青鯊查出我的居處,特地前來守候?我不管你邀約了什麼高手,只要你膽敢出現,今晚非宰了你不可,縱是兩敗俱傷也在所不惜。”

他宛如落絮一般縱落房門,但見門未掩好,有一道縫隙,當下悄悄窺瞧入去。

但見一個女子背影坐在椅上,面向燈火。因是坐着不動,是以無法猜測得出這女子是誰。

薛陵咬咬牙,推門而入。椅上的女子聽得門聲響動,仍然不迴轉身軀。

他大步繞到桌子的那一邊,便和那女子打個照面,但見她面目加畫,美麗之極,不是時常縈掛心中的齊茵是誰?這一來又使他猛吃一驚,搓搓雙眼,又舉起桌上的燈臺細細照着。

他這等舉動極是動人,分明是喜出望外,轉疑是假,所以才舉燈相照,細加審視,看看是不是眼花?抑或是自己正在做夢?

齊茵舒眉一笑,道:“好啊!別後纔有幾日,竟不認得我了?”

薛陵手掌發抖,連忙把燈臺放在桌上,茫然道:“果然是你,不管怎樣,也不枉我白白辛苦一揚,被萬惡的賊人逃走………”

齊茵跳了起來,像一頭小鳥般投入他懷抱中,眼中熱淚盈眶,道:“不要怪我………不要怪我………唉!我真不該這樣戲弄你,我知道你剛纔不是不認得我,而是感到難以置信,才舉燈相照。”

這話送入薛陵耳中,當真比蜂蜜還要甜千百倍,心中的歡喜無可形容,雙臂一用力,緊緊的抱住她。

兩人如膠如漆地黏在一起,不再言語,默默的享受這難忘的一刻。

不論是齊茵也好,薛陵也好,從來都不敢夢想到有這麼一天能夠重逢會晤,而且擁抱在一起。

隔了良久,薛陵突然感到肩上一疼,心知她正狠狠的咬自己,不願失去這個記憶,便不運功抵拒,任得她狠狠的咬,後來好像已咬得出血,甚是疼痛。

他也不詢問,仍然緊緊的抱住她。他身上的熱力和堅實有力的肌肉壓迫得齊茵發不起狠,全身癱軟,也沒有氣力咬他了。

她呻吟一聲,說道:“抱我到牀上去………”

薛陵身軀一震,道:“到牀上幹什麼?”

齊茵道:“我甘願把身子奉獻給你,難道你不喜歡麼?”

薛陵上半身微微離開她,以便面對面的瞧得見。他的面色十分沉寒,道:“不錯,我一點也不喜歡你這樣做。”

齊茵訝道:“我那一點比不上翠翠?她當真那般的美貌,使你竟可不要我的身子而迷戀於她麼?”

薛陵又好氣又好笑,道:“你知道的事真不少,但你還沒有見過翠翠,是不是?”

她點點頭,薛陵首先就放下心中第一塊大石,暗想她沒有見過翠翠,可知只是聽聞我召喚此女,並不是她本身也淪落到青樓之內。

他又道:“你可以吩咐我生或者要我死,但翠翠連碰我一下的資格都沒有,更別說同衾共枕了,只不知你信不信我的話?”

齊茵大喜道:“信,信,這纔是你的本色,天下間獨有我知道你是個重情義輕色慾之人。”

薛陵道:“我完全是爲了追殺那個萬惡賊人周青鯊纔會踏入秦樓楚館之中,因爲他向例住宿在這等地方。”

他約略的把追殺周青鯊的內情說出,齊茵一聽這事關係如此重大,牽涉到北方沿海千萬百姓的禍福,那便是說倘若周青鯊不除,讓他查出石田弘有份。他報上大門,人門的高手定必立刻出發對付石田弘,此人一死,北方沿海千萬居民得不到他的庇護,自然遭殃。

她嘆一口氣,道:“這怎麼辦?我聽齊義大叔說見到你,便差他化裝打聽,果然查出你落腳此店,又知道你到妓院去。於是我也扮男裝出來探聽,只知道你叫的姑娘名叫翠翠,半夜時分我到了此處,徘徊良久,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進房見你,忽然發現你離開客店,我便暗暗跟蹤,以後的經過過你都知道。”

薛陵見她十分懊悔痛心,便安慰她道:“好啦!現在不要緊了,反正咱們能得重逢,在我說來真值得犧牲一切。周青鯊雖是十分滑溜多計,但我鍥而不捨的話,總有找到他的一日。”

齊茵聽他這麼一說,才略略放心。當即伸手輕摸他肩頭,問道:“你痛不痛?”

薛陵決定坦白告訴她,因爲只要等到他們談及她的夫家時,便須被道德禮教束縛,不能再與她如此親熱,什麼話都說不得了。

他道:“痛在身上,甜在心裡。”

齊茵道:“什麼?那時候我恨死你了,因爲我想到你竟然看得中風塵中的女子,那顆心便像要炸裂一般,所以咬你恨,卻不知你怎會甜在心裡?”

薛陵道:“我想到我們今日雖是異處重逢,但能夠相聚多久卻未可知,說不定這一回見面只是雪泥鴻爪,偶留蹤跡。此後鳳飄鸞泊,各自西東。那樣,我在記憶之中便可以深深的多記得一件事。”

這話極是情深一往,又蘊含無盡悲哀。

齊茵不禁滴下淚珠,道:“你難道不能在杭州定居麼?那樣我們就可以常常見面了。”

薛陵苦笑一下,道:“咱們徒然含悲相對,又有什麼好處?”

齊茵怔了一會,嘆道:“你說得很是,我們正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此恨綿綿,永無了期!”

沉重的愁雲慘霧把他們籠罩住,誰也感到無法掙脫。

齊茵道:“你還沒有成家麼?”

他搖搖頭。

她又道:“你以後不可忽略此事,一個人無論如何都須成家立室才行。”

薛陵很想問問她關於她的丈夫對她怎樣,但又覺得這一問無異是揭她的瘡疤,何等難堪?而且他決計不想從她口中聽她提及別一個佔有她的男人之事。

他覺得這樁終身恨事不能怪任何一個人,她是服從嚴父之命,嫁到江南。而他那時別說正在亡命之際,即使不是,他豈能勸她反叛嚴父之命?這都是命運,任何人處此境地也無可奈何………命運是如此的冷酷無情,偏偏不讓他死在朱公明手中,或是羣鯊利齒之中,定要他飽這等無法可想的相思之苦。如今,雖是把她抱在懷中,卻毫無益處,徒增痛苦而已!

他放開了她,倒了兩冷茶,分一給她,道:“以茶代酒,痛飲一杯。”

齊茵道:“你若是等得及,我回去取一美酒來,與你謀此一醉。”

薛陵搖頭道:“不要走開,我只望能多瞧你幾眼,於願已足。像我心中這等天大的痛苦豈是一美酒就能夠化解的?”

齊茵呆了一會,美麗的眸子中射出歡欣感悅的光芒,使她顯得更是動人。

她道:“我一直不敢相信你會愛我,但我卻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你,啊!我此生尚有何求?當真死也瞑目了。”

他們幹了一杯冷茶,但覺苦澀中又有無限甜蜜。

薛陵道:“我以前常想世間有許多男女殉情之事,那女子倒還罷了,但堂堂一個男子漢大丈夫,有多少事等着他去做,怎可爲了一個女子而輕生戕命?我又想我此生永遠都不會對任何女子發生情感,我決不在這男女之情上浪費我的精力,誰知輪到我時,比別人還要不能自拔。

齊茵撲入他懷中,感動得啜泣起來,她身上的香氣不斷的送入他鼻中,身子又是那麼柔軟可愛,使得薛陵心旌搖搖,三番四次生出把她抱到牀上的衝動。

但他每次衝動時都想到此舉不但毀壞了她的名節,同時也把自己打入無法自拔的罪惡深淵之中。心想:我一生信奉“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格言,如何能做這等醜惡之事?假使有人這樣的對付我的妻子,我將有何等樣的感覺?

他內心中靈慾衝突了幾次之後,反倒建立了不能移動的決心,頓時大感泰然,忖道:

“抵死苦戀本是十分美麗悽豔之事,但若是一旦有了情慾之舉,便變成萬分醜惡之事了。”

陡然間瞧見窗外天際微露曙色,心中一震,想到從此一別,便如萍分葉散,此生此世永遠不能再度把晤了!頓時熱淚盈眶,連連長嘆。

她感覺到他的震動,頭面仍然埋在他胸中,便道:“敢是已經天亮了?”

薛陵道:“正是,你也該回去了。”

齊茵的熱淚早就溼透了他胸前衣服。她聽到薛陵道:“你也該回去了。”

她聽到這話,動也不動,過了一會,才決然起身,道:“是啊!我應該回去了。”

他們互相說過許多囑咐珍重之言,她才黯然出去。此時曙色方現,四下雞鳴不已。她咬咬牙,一下子躍上院牆,身形略頓,向他揮揮手,隨即消逝在牆外。

薛陵無力的倚在門框上,心想:你這一去,已經把我的心和我的情全部帶走啦!從此之後,我已是絕無男女愛情之人了,活在世上,好比是行走肉一般。

他不知站了多久,纔回房睡覺,昏昏沉沉的不知睡了多久,睜眼時便想起了她,不禁悲從中來,暗暗流淚。

他一向心如鐵石,漠視世間男女之情。而唯其是這樣的人,一旦動情就如洪爐烈火,無法控制。

直到傍晚時分,他才懶懶起牀,收拾了一下,便算賬離開。那掌櫃的甚是訝異,隨口問道:“客官現下出門,可趕得到宿頭麼?”

他茫然搖搖頭,掌櫃好心地道:“你想上那兒,我一聽就知道趕得到趕不到。”

薛陵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掌櫃訝道:“你往東西南北那一方走總該知道吧?”

他遲疑了一下,道:“我多半回到北方。”

說罷,出門而去。他走了不久,就有一個年青漂亮的小夥子進來找他,掌櫃的道:“那客人走啦!”

那漂亮小夥子並不驚訝,細細的問明他何時動身,往那一方走,便迅快出店追去。

這個漂亮的小夥子便是齊茵女扮男裝,她迅快鑽入一輛自備的馬車中,疾駛出城。

到了城外大路之上,天色已經完全黑暗,她極爲小心的向兩邊和前後查看,馬車不快不慢的一直向前駛去,在黑夜中越走越響,那是由於夜深人靜之故。

在馬車前方約摸半里左右,一個少年人茫然的踏黑走去。他聽到蹄聲和鸞鈴瘴,腳下不知不覺的按着這蹄鈴韻律走去,馬車駛得快些,他腳步便加快。因之,走了兩個更次之久,兩下仍然相距半里,不多不少。

若是在白天,半里之遙誰也瞧得清楚,但在黑夜之中,便無法瞧得見了,那少年人正是薛陵,他心中萬感交集,迷迷茫茫,根本連自己身在何處也不曉得。

又走了一會,突然間幾縷勁風從左側路旁樹叢中電射而至,薛陵大叫一聲,倒在地上。

他直到暗器刺入肉中這才醒覺,但已無法躲避,頓時一交僕跌。

清晰的蹄鈴聲突然停歇,樹叢中躍出一條人影,手提明晃的長刀。

他側耳傾聽一下,冷笑自語道:“這車把式倒是識相得很,否則萬難活命!”

接着便走到仆倒地上的人身邊,舉腳一踢,薛陵連翻六七個身,滾出老遠。

那個暗襲之人正是周青鯊,他用獨門暗器“惡鯊釘”打倒了薛陵,心中這份得意說之不盡。他可沒有打算一舉斃敵,因爲以暗器偷襲的話,打中死穴或昏穴都是一樣,中便中,不中就不中。所以他沒有下毒手,爲的是要迫取口供。

他舉腳一踢之時,已順勢又封閉他一處大穴。當下放心得很,從從容容的彎腰伸手,試他脈搏,確定此人未死,這才把他抓起來,準備到別處方行審訊。

他走了幾步,正要隱沒在黑暗中。忽然數丈外傳來一陣嘿嘿冷笑,接着一個稚嫩的嗓子道:“在這等官道之上,居然還有打悶棍截劫財物的事,真真駭人聽聞。”

周青鯊暴戾地喝道:“小子少管閒事,提防老子宰了你………”說時,對方已大步走近來,他眉頭一皺,殺機盈胸,一手丟下薛陵,也迎了上去。

雙方到得切近,周青鯊武功造詣甚佳,那對夜眼已煉到七八分火候,此時雖在夜間,卻仍然瞧得清清楚楚,當下全身骨節酥酥麻麻,心癢難禁,暗忖:我青鯊侯合該交上桃花運,這女子長得如此之美,當真是我生平第一次得見。

齊茵原是女扮男裝,但她在馬車內已換回女裝,長髮披肩,美豔迫人。

她手中提着一口長劍,尚未出鞘,一見周青鯊這副色授魂與垂涎欲滴的醜態,已知道他心中轉什麼念頭。頓時如被侮辱般怒恨交集,玉手一擡,劍鞘已落在地上。

她手中的三尺青鋒在黑暗中光芒閃閃,姍姍移步迫上前去,冷笑道:“惡賊看劍!”

話聲中揮劍遙刺,相距尚有兩尺,劍尖上的勁力已襲到敵人胸口要穴。

周肯鯊雖是被她美色勾去了魂魄,但他終究是煉武多年的高手,方一感到劍氣森森侵到,便不由得心頭震凜,恢復了神智。

他刷地躍開數人,一面轉念想道:此女武功精深之極,竟是極上乘的內功心法,我可得小心應付。若然瞧出不敵,便須及早逃遁才行。

這周青鯊多年以來在南北沿海橫行肆虐,氣焰極盛,向來不知“畏懼”是何物。但最近大變迭起,連水晶宮那等堅牢穩固的所在以及三海王華元那等武功身手,居然被仇家不留痕跡的毀去。他越想越怕,最近的一段期間完全改變了作風,行蹤詭。直到昨夜被薛陵夜襲,證明了果真有極厲害的仇家正在追殺他,而這個仇家武功之高,確實遠勝自己。

現下那齊茵露了一手,他登時凜駭萬分,暗作逃遁的打算。

當即舉起長刀,擺出門戶,喝道:“姑娘是什麼人?何故出頭架樑?”

齊茵冷冷道:“你還不配知道我是誰,昨夜我不合胡亂出手,無意中救了你這惡賊一命。今晚須得補償前愆,只好親手取你狗命。”

周青鯊道:“姑娘焉能不分青紅皁白就硬派在下是惡賊?想是隻聽了這一面之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