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老頭的那個大孫子,原本可以說是一個憤青,也是個好戰分子,他一個正經的官三代,到了淮安軍跟在薛威身邊之後,竟然如魚得水,而且十分喜歡軍中的氛圍。
到現在,姜明的從軍時間並不算太久,但是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勢已經不少,而且單憑軍功,便已經做到了淮安軍的百戶。
值得一提的是,這位姜公子到淮安軍的時候,身上是有官身的,本來不應該從軍,也不應該從小卒做起,不過薛威帶着他,依舊讓他從小卒開始做起,到現在升爲百戶,是實打實憑藉人頭升上來的。
今年回來,沈毅還特意問過姜明,不過姜大少剛接手百戶營沒多久,正在興奮的訓練自己的百戶營,根本不願意回建康。
爲了防止太多人打擾自己,這一場晚宴,沈毅乾脆就沒有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跟姜老頭拼了個桌。
不過即便如此,還是偶爾有幾個臉皮厚的上前敬酒,沈毅沒有說話,姜尚書一板臉,那些人便被乖乖的嚇回去了。
於是乎,後面的宴席裡,就只有兵部本衙門的官員,有時候會上來跟他們兩個人喝酒,比如說兵部的另外兩位侍郎,以及一衆司官。
兩個侍郎敬酒之後,現任的武選司郎中鄭領,便小心翼翼的端着酒上前,先是對着姜尚書低頭道:“堂尊,下官敬您。”
姜簡看了看這個鄭郎中,又扭頭看了看沈毅,微笑道:“來,給老夫滿上。”
二人很痛快的喝了一大杯。
喝完這杯酒之後,鄭領又看了看沈毅,微微低頭道:“沈大人,下官敬您。”
沈毅回頭看了看坐在附近不遠處的另外兩位兵部侍郎,微微搖頭:“鄭大人,不合規矩了。”
“三位侍郎,我排位最末,而且武選司歸左侍郎分管。”
“你該去先敬他們纔是。”
鄭領猶豫了一下,正要說話,沈毅輕聲道:“快去。”
鄭郎中連忙低頭:“下官遵命。”
他拎着酒壺,去找另外兩位侍郎去了。
姜老頭見狀,哈哈一笑,對着沈毅道:“子恆雖然不在兵部辦差,但是說話還是很管用的嘛。”
沈毅笑了笑:“早就不管用了,只是人家給我點薄面而已。”
“兵部太小。”
姜簡拍了拍沈老爺的肩膀,感慨道:“馬上就要容不下你這尊大佛嘍。”
沈毅笑呵呵的給老頭倒了杯酒,開口道:“您老人家挪挪屁股,便容得下我了。”
這是句玩笑話,不過姜老頭卻認真思考了一番,笑着說道:“倒也不是不行,不過二十多歲的兵部尚書,說出去太過駭人聽聞了。”
“怕上面那幾個老頭,不會答應。”
說到這裡,姜老頭低頭喝了口酒,開口道:“這幾天,議事堂那裡忙的很,單單老夫就被叫去好幾趟,吏部戶部的幾個堂官,更是每天都要去。”
“老夫聽說…”
姜簡看着沈毅,神色有些古怪:“是你小子,給陳相寫了個條子,讓他照條子去辦…”
沈毅回頭看了看姜簡。
“差不多罷。”
姜簡聞言,喃喃道:“傳言竟是真的。”
他自言自語了一句之後,面色更加古怪,他看着沈毅,突然笑了笑:“自古以來,都是宰相們給我們這些人寫條子,催我們辦事。”
“老夫爲官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聽說,有人給宰相寫條子的!”
“堂尊莫要胡說。”
沈老爺咳嗽了一聲:“是朝廷怠政,才讓淮河以北有很多事情需要處理,過些日子我又要去淮北主持軍務去了,該提的條件自然要提,況且…”
“也不是我主動去的。”
姜簡“唔”了一聲:“是陳相請你去的。”
沈毅呵呵一笑,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滑頭。”
姜簡給他倒了杯酒,笑着說道:“跟老夫還耍心眼。”
“非是跟堂尊耍心眼。”
沈毅輕聲道:“只是有些話,實在不好說。”
姜老頭眯着眼睛笑了笑,沒有說話。
…………
這場除夕宴,很快就接近了尾聲,教坊司的歌舞伎陸續退場之後,大殿裡的玉磬響了三聲。
這就意味着,皇帝陛下已經離開了。
同時也代表,百官也可以陸續離場。
玉磬響了之後,幾個宰相互相拱手行禮,然後各自散去。
沈老爺也與一衆兵部官員,離開了德慶殿。
不過沈毅剛出德慶宮沒多久,就看到一個小太監,攔在了自己面前,沈老爺立時會意,跟在這個小太監身後,不多時就到了甘露殿裡。
一身酒氣的皇帝陛下,正斜靠在軟榻上,見到沈毅走進來之後,他吐出一口酒氣,默默坐直,然後指着椅子,示意沈毅坐下,開口道:“明天初一,宮裡宮外的事情都太多太多,朕恐怕要有五六天時間抽不出空,趁着今夜沈卿也在宮裡,把事情先說了。”
沈毅坐了下來,微微欠身:“陛下吩咐。”
皇帝想了想,問道:“昨天沈卿見到惠妃了,是不是?”
沈毅點頭道:“是,昨天臣在顧師那裡,偶遇了惠妃娘娘。”
皇帝伸了個懶腰:“她有沒有與你說什麼?”
聽到皇帝這句話,沈毅稍稍放心了一些。
他昨天還有些擔心,惠妃回宮之後,會在宮裡吹枕頭風,把昨天的事情跟皇帝複述一遍。
那樣的話,對沈毅是稍稍有一些不利的。
因爲惠妃身份這件事,不只是惠妃一個人的問題,更是皇帝的事情,嚴重影響着皇帝的個人聲譽。
當然了,就算惠妃真的告狀了,以沈毅現在在朝廷的重要性,皇帝也會視而不見。
而事主沈毅,也不會蠢到自己承認。
只是君臣之間,難免會生出一些微小的隔閡就是了。
好在惠妃娘娘,很明顯還沒有幼稚到那種程度,並沒有選擇告狀。
沈毅微微搖頭:“娘娘沒有說什麼,只是與臣說了些關於顧師的話。”
“那就好。”
皇帝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搖頭道:“她有時候,會不太聰明,不管說什麼做什麼,沈卿莫要放在心上。”
“陛下言重了。”
沈毅起身道:“臣萬萬不敢…”
“好了,沒有外人。”
皇帝擺了擺手,示意沈毅坐回去,等沈毅落座之後,他才嘆了口氣,說道:“女人的心思難猜,朕那後宮一堆女人,弄得陰風四起,讓朕煩不勝煩。”
沈毅微微一笑,沒有接話。
“好了,咱們說正經事。”
皇帝咳嗽了一聲,開口道:“沈卿那天在議事堂寫的…嗯,文書,朕已經看到了,寫的很不錯,朕跟陳靖談過了,他會盡快配合你辦好,尤其是吏部…”
皇帝眯了眯眼睛,悶聲道:“都想着做京官,或者去富庶的地方當官,每個人都想要肥缺,哪有那麼多肥缺?”
“明年滿三年的六部觀政進士,朕開了年之後,會親自遴選合適的官員北上,朕親自選的如果還不願意去,那這一身功名冠帶,也就不要再要了。”
革除功名,對於讀書人來說,可以說是頂格處罰了,幾乎僅次於斬首流放。
沈毅立刻低頭。
“陛下聖明。”
“趙尚書,也會派人北上,去專管當地的鹽鐵銅,以及推行洪德通寶。”
說到這裡,皇帝頓了頓,開口道:“裴俊已經北上了。”
沈毅有些詫異:“這麼着急?”
“裴將軍也不過了年再走。”
“來不及了。”
皇帝看着沈毅,沉聲道:“西路軍現在,還只是文書上的三個字,朕估計,到三月四月,西路軍才能完全拉起來。”
“朕跟他說了,等西路軍建起來之後,讓他去見一見你,跟你多多配合。”
沈毅先是點頭,然後問道:“陛下,您準備讓西路軍怎麼打?”
“主要是看沈卿你怎麼想。”
皇帝喝了口解酒的茶水,開口道:“如果按朕的想法,西路軍最好能在今年取下開封,進逼洛陽。”
沈毅微微眯了眯眼睛,一張已經刻印在腦海中的地圖,浮現在他眼前。
沈毅站了起來,低頭道:“陛下,臣想用一下筆墨。”
皇帝招了招手:“你用就是。”
沈毅取來一張白紙,簡單幾筆,勾勒出山東與河南兩省的簡單輪廓。
他用毛筆,在白紙上畫了幾個點,然後輕聲道:“陛下,西路軍什麼時候能建成,不太要緊,不過臣想讓裴將軍,在穎州集結訓練西路軍。”
穎州,是南直隸的一個州,已經挨着河南了。
皇帝點頭:“這個容易。”
“沈卿想用這支未成形的軍隊,吸引齊人的兵力?”
“戰場上虛實不定。”
沈老爺輕聲道:“不管是東路還是西路,都可以隨時變爲主攻,不過…”
“裴將軍駐紮在穎州,開年之後,臣取兗州,壓力應該就會小一些。”
沈毅指着地圖上的兗州,輕聲道:“聖人世家,失落七十年。”
“是時候回覆漢家了。”
“聖人世家…”
“好一個聖人世家。”
皇帝悶哼了一聲。
“建康城裡,也不是沒有姓孔的…”
沈老爺微笑道:“總是要打下魯國,纔算名副其實,到時候陛下贏回聖人一脈,實至名歸,天下人心便可用了。”
皇帝陛下沒有說話,只是看着這張簡陋的地圖,拍眯了眯眼睛。
“沈卿日後得了兗州,須得替朕好好拾掇拾掇孔家人,出一口惡氣。”
“朕不好給他們難看,但是沈卿你卻沒有什麼忌諱。”
說到這裡,皇帝一愣,隨即想起了沈毅的出身,於是啞然失笑:“朕差點忘了,沈卿你是個兩榜進士出身的文官。”
“罷了罷了,也不好讓你去得罪他們,免得你將來不好做人。”
沈毅面色平靜,微微低頭笑道。
“回陛下,臣是讀書人,淮安軍的那些將領可不是。”
聽了沈毅這話,君臣二人對視了一眼,皇帝爽朗大笑。
“沈卿你,全然不像是聖人門生。”
沈毅微微搖頭道:“陛下這話不對,臣是聖人門生,他們卻未必是。”
皇帝饒有興致的看了看沈毅。
“沈卿這話怎麼說?”
沈毅再一次拿起毛筆。
“臣獻醜。”
他提起毛筆,在一張空白的紙張上落筆。
皇帝站在一旁,看着沈毅落筆的字跡,不自覺唸了出來。
“渡江天馬南來。”
“幾人真是經綸手?”
“長安父老,新亭風景,可憐依舊。”
“夷甫諸人,神州沉陸,幾曾回首?”
“算平戎萬里,功名本是…真儒事。”
皇帝看着沈毅停筆,緩緩念出最後三個字。
“君知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