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人口少,雖然東西多,但好在大太太身邊的能人不少,藥媽媽、王媽媽、樑媽媽還有叔霞,都是能沉下心做事的好幫手,不消三數日,楊家就在小時雍坊的宅子裡安頓了下來,宅門口也掛上了寶信堂楊的牌匾,大太太一邊打發人往江南報平安,一邊又派人給秦家大舅請安,二娘子、五娘子,甚至於宮中的六娘子,也都遣人上門問了安。
京中的親朋好友也自然有問安信送到,只是礙於大太太還在孝中不能赴宴飲樂,才無人上門相請,大老爺卻是已經收了不少邀宴問安的帖子,只是他到京第二日就已經派人到吏部註冊,皇上立刻召見,這幾日已經忙了起來,一時無暇與親友們會見罷了。
在外辦事的男人沒空,是很自然的事,往往這時候就要女人出面外交,只是大太太剛過熱孝,親朋好友也多少因爲秦帝師的喪事帶孝在身不便相見,秦大舅又是個古板人,雖然時常遣了管家過來問好幫忙,但除卻公務外,全家人是再不出門一步的,大太太也深知他的性子,越發不敢隨意外出拜見,楊家的內宅,就反常地冷清了下來。
“難得上京,誰想到你二姐要守孝,五姐又是五六個月的身子,不好走動,我們帶孝的人家,只有在家待客,沒有上門拜訪的道理。”大太太就和七娘子訴苦,“反倒覺得冷冷清清的,好像在京城舉目無親似的!”
其實以大太太出嫁女的身份,雖然也要服一年的齊衰喪,但終究是以夫家爲主,往往過了頭半年的孝期,也就可以出門走動——這禮教雖然是禮教,但也沒見哪個孝子頭一年喪期裡是不洗澡的——真要這樣講究,大太太現在應當還在蘇州服喪呢,畢竟隨着社會的需要,總有種種變通的辦法。只不過秦大舅就在左近,大太太不敢放肆罷了。不然,七娘子私心揣想:以她老人家的性子,只怕是才上京,就迫不及待地要去探望五娘子了。
雖說不好見面,但到底是在京裡,二娘子與五娘子三不五時就派人回來請安,不是送鮮果就是送時蔬,還有幫着大太太安頓家業,聯繫店鋪介紹可靠的買賣人……到了十月底,滿了百日熱孝,二房近年來得寵的良姨娘,也就上門請安了。
“知道太太身上帶了重孝,就不敢上門求見,”良姨娘是當年大太太送上京的美人兒,對着大太太說話,不期然就多了一份親近,“掐着日子算着太太出了孝,這不就趕着上門了。”
大太太不由得和七娘子交換了一個眼色。
兩人都有些笑意:下人上門,自然是無所謂帶孝不帶孝,良姨娘這樣說,是已經把自己當成了主子。
也罷,二房水渾,有個那樣的主母,當姨娘的心裡有想法,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身爲良姨娘的舊主人,大太太自然不會往她的頭上潑冷水。wWw.qb5200.org
拉了幾句家常,大太太就問良姨娘,“說起來,敏哥媳婦過門的時候,我們不在京裡沒能見一見,還當今兒會跟着你一道上門——”
良姨娘面上就微微露出了些尷尬,“大少奶奶這一向都在孃家陪侍親家老夫人,您也知道,這親家的幾個女兒都早夭,唯獨大少奶奶一個獨苗,老夫人疼得和心頭肉似的。我來之前也往親家那頭送了信,大少奶奶說,親家老夫人這幾天病勢沉,就不出門給您問安了,改日,在上門賠罪……”
親大伯、大伯母上京,又是高升了做閣老來的,大少奶奶居然也有膽子託故不上門拜見。她和敏哥的感情如何,也就不問可知了。
大太太略略露了沉吟,“當時沒過門的時候,我恍惚聽說,這一位……”
良姨娘就笑,“這——畢竟是少爺的家事,我們做姨娘的也不好多打聽,不過少奶奶進門也有快一年了,倒是在孃家的日子多,在夫家的日子少。少爺也很少進她的房門,更不大管大***事,倒是從蘇州帶來的通房南音更有寵些,最近也有了身孕。瞧大少***意思,也不怎麼當回事兒。”
才過門不到一年,說起來,小夫妻正該好得蜜裡調油,卻偏偏疏遠到這個地步……
七娘子不由得就想起了大太太的評語。
小星充大,的確是上不得檯盤,不論是夫妻疏遠,還是獨寵通房,都絕非是度日處常之法,看來這二房的麻煩,的確是還在後頭。
問過了敏哥的親事,良姨娘又殷勤請示大太太,“雖說還在孝裡,這喜事是不該開口的,可我們老爺說,這門親事非得給太太你掌掌眼不可,老爺給達哥看中了兵部侍郎吳家的三閨女……”
大太太不冷不熱,“還在孝中,不好隨意走動,若是二弟有意,就等出孝了請吳太太上門做做客……”
良姨娘頓時流露歡顏,“太太看着什麼時候方便就什麼時候辦,達哥畢竟年紀還不大,這事不急。”
以大房和二房今時今日的地位差距而言,大房給二房什麼臉子,二房也都得受着,別說大太太只是要把這事兒拖一拖了,就是她一口回絕,良姨娘都說不出什麼來。
七娘子在一邊舒舒服服地坐着,看着大太太逞威風,就覺得這一年多來,日子過得實在是太愜意了。
外宅風雲涌動,內宅風平浪靜,大太太沒有對手,七娘子也就少了智囊的職責,大老爺雖然看重七娘子,但到了見真章的時候,自然不會指望一個才及笄的女兒家,內宅除了姐弟兩人外,就是一心養老的衆姨娘……自從西北迴了蘇州,她還真沒有過幾天這樣順心如意的日子。
如今到了京城,以閣老太太之尊,更是隻有別人求着大太太,沒有大太太求人的時候……大太太的日子順心了,七娘子的日子,也才順心。
送走良姨娘,沒多久二娘子又打發陪嫁的清明——如今已經是媳婦了,來給大太太請安,又送了莊子上新打的野味,新收的菜蔬,給大老爺、大太太並七娘子換口味。
大太太倒是被勾起心事,吃過晚飯,就和大老爺商量起了在京城添莊子的事。
楊家多年來一向在江南居住,田產多在蘇州一帶,如今高升走了,人走茶不涼,大太太也就沒有變賣田產的意思。只是平時楊家的一吃一用都是莊裡自產,品質上乘,如今在京裡過日子,且不說米珠薪桂,大太太也覺得什麼都是現買,實在是不方便。
“雖說家裡這一陣手短,但少也不少這幾千兩銀子。”家裡就三個人,晚飯自然是在一塊吃更熱鬧些,吃過飯,大太太也沒有讓七娘子迴避,一邊拍着七娘子的手背,一邊和大老爺計較,“在小湯山一帶多的是上好的溫泉莊子,買一個下來,閒暇時可以過去住一住,最要緊四時菜蔬也有供了,就圖個省心也是好的。”
楊家雖然離了江南總督的位置,但多年積蓄,家財頗豐,要說短銀子使,那是天大的笑話。只是這些家產多半不是現銀,半年前大老爺又兌了二十萬兩銀子入股許家正籌備中的海運生意,還有些金銀珠寶遠在西北,說起來,大太太隨身帶着的銀子,的確也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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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爺就掃了七娘子一眼,和大太太商議,“索性寫信回去,讓江南那邊跟宜春票號打個招呼,出一兩個莊子,撥些銀子過來——七娘子過年就十六歲,這親事是不能再拖了,手裡的這些錢,度日是夠了,指着它置辦嫁妝,就是笑話。”
大太太不禁一怔。
聽大老爺的意思,像是終於要把七娘子的親事定下來了。
這一年多來,朝局動盪,權家與桂家自然不會上趕着在這樣兵荒馬亂的時候來提親事,先帝駕崩,國喪三個月不能說親,緊接着就是三個月的小功喪,自然是不好說起親事的,這纔出小功沒有多久,楊家就閤家北上,如今才安頓下來。也的確是到了現在,纔有機會說七娘子的婚事。
只是不知道大老爺是看中了權家還是桂家,按理說,進一步當然是選權家,這新皇登基後,雖然沒有封賞,但也時不時把權仲白請進宮中診脈開方,權家榮寵不衰,是可以眼見的。七娘子過去做次子的續絃,論身份也夠了,再說權仲白如今常住在香山腳下的別業裡,七娘子三不五時回去請個安,也不用在婆婆跟前立規矩……盡享富貴逍遙,又能給孃家添上助力,可說是兩全其美的好事兒。
退一步,桂家也不錯,家裡雖然窮了些,但也還不至於揭不開鍋,這些年北疆戰事多,富得肯定是打仗的人,老九房的家底應當能漸漸殷實。次子原配——含春這些年來積功也升到了從五品副千戶的位置,千戶太太也不能算是不顯赫了。桂家一向不偏不倚,仕途卻走得很穩,嫁到桂家不那麼風光,卻是給將來兩老回西北頤養天年鋪路……
大太太就嘆了口氣,一時間只恨自己沒有多生兩個女兒——這兩門親事細細計較起來,是哪一門都不比姐妹們差。以七娘子的性子,在京城、在西北,想必也都能將日子過得風生水起。
罷了罷了,多年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這個歸宿,也是七娘子應得的!
“我回頭就給童媽媽寫信。”大太太就不動聲色地應承了下來,掃了七娘子一眼,笑着問大老爺,“老爺,這兩家的兒郎都是一時之選,可咱們小七卻只有一個,這許誰家,還得看你的意思啦。”
大老爺的目光不由就轉向了七娘子。
看着七娘子平靜的面容,與眼神中的那一縷茫然,他不禁微微嘆了一口氣。
再機靈的女兒家,到了這一刻也多半是沒有主意的——到底不比鳳佳自小和楊家常來常往,出嫁前小五就知道了這孩子的脾性。權仲白與桂含春上次到蘇州,都是四五年前的事了,這些年誰家都不是風平浪靜,一個喪偶一個破相……
“還是讓七娘子自己看過了再說。”大老爺就拍了拍七娘子的手背,“爹說過,你的夫婿,你自己來選,兩家都是良配,就看小七怎麼想了。”
大太太不免有些動容,望了七娘子一眼,又把一絲妒意吞進了心底,“可含春人在西北——”
“桂將軍的信也就是今早到的。”大老爺面容平靜。“含春要進京受賞——這本來是去年的事,可當時有軍情在身,含春就誤了那一批表彰。正好明年春天改元后,皇上要犒賞一批有功的少年將軍,並選拔幾位水師將軍做下南洋護衛之用,桂家有意爲含春謀一謀這個位置。不過桂將軍也說了,要是楊家覺得南洋路遠不夠穩妥,那此事就作罷了也是無妨的。”
看來,桂家對這門親事的確是很有誠意。
大太太想到桂太太這些年來寫過的信,也不禁微微一笑,“桂家人就是說話算話,好,那就等明年春,讓小七看一眼含春這孩子,再做打算。”
就又衝七娘子捉狹地擠了擠眼睛,“什麼時候想病了,就和娘說一聲,娘這個嗽喘的病,也要請權神醫來斟酌個新方子了!”
七娘子心中卻是一動,就想到了自己身上的遺毒……
“是呀。”她望着大太太,自然地點了點頭,輕笑,“就算是沒病,也最好是能開着太平方子吃起來,未雨綢繆……”
三人正在說話,屋外卻忽然響起了輕輕的腳步聲。
接着就是樑媽媽的通稟,“回老爺太太,剛纔平國公府送了帖子過來,請老爺太太過目。”
雖然現在已經宵禁,但身爲正三品以上的權貴,許家這點特權,自然還是有的。
衆人都有些詫異:這都什麼時辰了,許家忽剌巴送一封帖子,是否有些小題大做了?
大太太刷地一下就白了臉,“是不是小五——”
她驀地站起身來,奪過了樑媽媽手中的信箋,一下就拆開了細看起來。
卻是才掃了一眼,頓時就鬆了口氣,“嗐,還當是什麼大事……是許家知道了通州碼頭的事,特地寫信過來致歉的。”
她把信紙撂給了大老爺,自己揉着胸口坐回了原位,“剛纔那一下,嚇得我心口發疼……這六七個月的孩子要是出事,可兇險着呢——立冬拿一丸寧神安心的甘草丸子來我含着……”
大老爺卻是眯着眼看了看,就又遞給七娘子,七娘子會意,便朗聲讀給兩老聽。“……太夫人查知此事,大爲震怒,四少夫人行事無狀得罪長輩,作風輕浮,有損親戚情面,且飛揚跋扈,傷損本家名聲。已命其進大護國寺清修十日。並請親家老爺太太別與晚輩一般見識……又因世子夫人想念孃家親戚,身子沉重不便移動……慮及親家太太有孝在身不便出門,特請親家老爺、親家小姐於十一月五日賞臉……”
許家的迴音,的確是來得又急又重,反應終於算得上得體,至少在表面上,倪太夫人是極爲不贊同四少夫人的飛揚跋扈的。
可聽話聽音,許家的這張帖子,也並沒有這樣簡單。許夫人身爲當家主母,在這件事上根本沒有聲音。倪太夫人大權獨攬,整張貼都是她的語氣……
大太太眉宇間已經染上了少許憂色。
“許家相請,是一定要去的。小七跟着父親去看看你五姐——你們都是女兒家,說話也方便些……”她也不問大老爺,就徑自叮囑起了七娘子,“別忘了探探你三姨,問一問她的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