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幾,昭明二十五年已是落下了句號。
先帝登基二十五年來,朝政大體上還說得上風平浪靜,開南洋海禁,平西北蠻夷,國內,算得上是風調雨順國富民強,國外,也算得上是四海晏服,雖然他老人家把家事搞得一團糟,臨末了還要親自賜死自己的長子,但好歹,交給萬民的成績單,並不算太差。
承平元年,新皇改元,正式開始了自己的時代,正月裡免不得又是連番煩瑣的禮儀,
大老爺身爲閣老,哪能置身事外,大太太又要服齊衰喪,楊家在京城的第一個年就過得很冷清。
居喪的人家,過年是不出來見客的,大太太連年夜飯都要自己別室享用,大老爺和七娘子兩個人,拉了七姨娘與十二姨娘一起吃了幾口飯,大家也都覺得很沒意思。
從前過年,家裡怎麼說都是熱鬧的,五娘子、六娘子就是兩個活寶,還有九哥這個大寶貝,三個堂少爺在的時候,弘哥也是大說大笑的性子。
如今家裡就七娘子一個孩子了——又還不是喧鬧的性格,處事比大人還沉靜,九哥又不在身邊,這個年就過得一點意思都沒有了。
家下的親戚們,又多半也都有喪事,大年初一隻有二老爺一家上門拜年,卻也是坐了坐就紛紛辭去:這不是蘇州,二房也有不少親戚在京,初一對於他們來說,是相當忙碌的。
七娘子也就第一次見到了二房的大少奶奶。
大太太還在孝期,所有喜慶的活動都不能參與,大年初一,當然也不好出來接待客人,聽吉祥話。七娘子身爲家裡的唯一一個女眷,自然要出面招待親戚——老實說,她對這個敏大奶奶,也的確有幾分好奇。
守孝的人家,一般是不出門做客的,甚至連派下人上門問好,都要儘量避諱,也因此,雖然到京城也有一兩個月了,她卻始終沒有和南音取得聯繫。畢竟人家現在有了身子,要比常人更忌諱這個,七娘子也不想貿然行事,如若有什麼不美,反倒添了不必要的埋怨。
她一大早就起身在正院陪大太太說話,又聽她抱怨了一通許鳳佳過年還不得回來——廣州路途遙遠,回京過年來回就是小兩個月的時間,工期緊要耽擱不起,自從去年五月出門,許鳳佳這就又是大半年沒有着家了。
待到自鳴鐘敲過七下,二房一家就上門了,因大太太不便見客,男丁都不曾到後頭來請安,七娘子忙整頓了衣裳,又派人去偏院請七姨娘出來,在東次間裡備了茶,又到堂屋等着敏大奶奶進門。
沒多久,細碎的腳步聲就響進了後院,一個英姿勃勃,簡直有盛唐遺風的少婦,便神采飛揚地踏進了屋門。
“七妹妹!”她叫得極親熱,幾步就上前握住了七娘子的手,“嘖嘖嘖,我瞧瞧我瞧瞧,真是江南水鄉走出來的姑娘,這通身上下就是惹人憐愛,叫我看了,恨不得摟在懷裡親一口!”
七娘子倒是被敏大***氣派鬧得有些不知所措,略帶了一絲尷尬,“大嫂客氣了……”
兩邊就笑着見過禮,又說了幾句吉利話,七娘子才請敏大奶奶在主位坐下,又讓七姨娘在偏位上坐了,三人說些閒話。
七姨娘人雖然玲瓏,話卻不多,七娘子更不是聒噪的性子,滿屋子就聽到敏大奶奶一個人的聲音,“聽娘說,上回有幸進宮隨班行禮賀皇后受封,見了寧嬪一眼,真真是風華絕代,那一股嬌憨的氣質,連皇后都愛,宴席上還特地賞賜了寧嬪三杯酒……統共宮裡的那幾個主位,都沒有寧嬪那麼大的面子!”
誇獎六娘子在宮裡的體面,是最好不過的馬屁,七姨娘臉上頓時綻出了笑容,“雖說我身份低微,但自小把寧嬪帶大——這孩子沒有什麼才華,無非就是仗着一張臉討人喜歡,唉,跌跌撞撞,不意竟然有了這樣的運氣進宮服侍,我是日夜懸心,就怕她無知,衝撞了貴人,自己獲罪倒沒什麼,連累了楊家,倒是她的罪過了!”
敏大奶奶眼神一閃,又滿不在乎地一笑,“連累不連累的,七姨奶奶是過慮啦,寧嬪的性子討喜着呢,我孃親時常進宮陪太后、太妃說話的時候,提起寧嬪,都說是後宮難得的開心果,雖說眼下還無寵,但畢竟皇上還沒出小祥,等出了週年,有寵不過是早晚的事!”
七姨娘和七娘子不由就交換了一個眼色。
這位敏大奶奶,倒是難得的通透。
楊家的幾個親戚都有喪事在身,無事不能出門,六娘子品階不夠,也無法隨心所**地打發人出宮和孃家通消息,歐陽太太若是能夠時常進宮與太后太妃說話,現階段對楊家來說,當然有很大的價值。
敏哥自然不是簡單人物,而這位敏大奶奶,看來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
七娘子不禁有些不解:既然敏大奶奶這樣通透,又怎麼會放任南音在自己之前受孕。庶子生在前頭,將來可有無窮無盡的麻煩事在後頭等着……
不過,這到底是二房的家事,七娘子也無意置喙。
正自出神時,敏大奶奶又和七姨娘說起了權仲白。
“您也知道,我娘身子骨不好,去年十一月就犯了幾次病,要不是爲了侍疾,我是一定一早就登門給伯母請安的——改日,等出了年節,一定上門給伯母賠罪——這話又說岔了,廢了千辛萬苦,請了權神醫上門,哎呀,權神醫架子大啊,手指才一粘我孃的脈門,就冷冰冰地說,‘世伯母平日裡心事就重,疏於保養,這一向似乎飲食上又不能安耽’,把我娘四十多歲的人了,說得臉紅耳赤的。自從前頭那個短命的二少奶奶過世,二少爺就像是換了個人,五年前來扶脈的時候,笑面迎人,叫人如沐春風……”
一邊說,敏大奶奶一邊瞧七娘子,就連七姨娘都不禁瞥了七娘子幾眼。
大老爺雖然下了決定,要把七娘子許配給桂家,但是他也不是三歲小兒,沒見過桂含春,是肯定不會把消息放出去的。
敏大奶奶這一番話,完全是出於好意。
七娘子衝敏大奶奶感激地一笑,敏大奶奶眼神一亮,就拍着手笑,“看看,咱們家七姑娘這一笑——七姨奶奶別生氣,比寧嬪也差不了多少嘛!”
這個敏大奶奶,實在是個妙人。
七娘子對她就額外多了幾分熱情,因大太太必須別室靜坐,不與親戚相見,久坐難免不便,就起身邀敏大奶奶到後院進茶。
“今年守孝的人家多。”她一邊走一邊和敏大奶奶閒話,“不然大年初一,也沒有這樣安靜,京裡親戚畢竟要比蘇州更多……”
敏大奶奶一邊走一邊好奇地左顧右盼,“可還不是?大年初一自己親戚走走,還算好的了,初二初三,忙得簡直不可開交,就是今年初三,還要帶着姑爺回門。”
提到敏哥,她的聲音裡就出現了一點微乎其微的不耐煩,好像在談一隻不聽話的小狗,雖不惹人喜歡,卻又不好丟棄。
七娘子不禁側目。
這麼一個爽快利落有北方豪氣的女子,雖說長相上不能說多出挑,但至少也不惹人討厭。孃家又殷實……以敏哥的性子,怎麼就和她處不來!又讓十一郎避之唯恐不及……
“說起來。”她就和敏大奶奶談起了李家,“自從上京,也很少聽到李大人的消息了,不知道十一世兄明年春天還要不要下場應試。”
提到自己這個表哥,敏大奶奶更是嗤之以鼻,“噯,不瞞七妹,我是真看不上你們江南的男兒家,表哥大好男兒,在江南學的那都是什麼,一身的算計。我說,這女兒家算計,是沒有辦法的事,一輩子就困在茶杯大小的宅院裡,見的都是這些人,不算計有什麼辦法?可男兒家就不一樣了,表哥在李家不開心麼,大可以考個武舉從戎,要些本錢經商,卯足了勁要考進士做官多分家產——有什麼意思!”
七娘子簡直被敏大奶奶說得無言以對。
難怪敏哥和十一郎都不喜歡她,女人太爽快利落,反而很難得男兒的喜歡。
她就微微笑,“大嫂的性子,倒是很有幾分西北的爽脆,不像是京裡出身的少奶奶。”
敏大奶奶一拍腿,“可不就是在西北長大的?我們家祖籍山西,我自小在祖父膝下長大,十三歲纔來了京城。”
她一時竟沉默下來,又慢慢地嘆了口氣。
“京城雖是個好地方,可京城的女兒家,往往就不討人喜歡。”
七娘子頓時心有慼慼焉。“大嫂說得是……”
她忽地唐突地頓住了話頭。
看敏大奶奶眼裡的淚花,就曉得她所說的那句話,並不是七娘子所想的意思。
京城的女兒家不討人喜歡,竟然到了這個地步,以至於連敏大***眼淚都逼出來了?
她不禁皺起眉頭。
又細細地打量了敏大***穿着打扮,在心底回味起了她的行爲舉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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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上元節,這年就算是告一段落了,大老爺開始照常進宮輪值辦差,大太太還是在家苦挨着她的孝期,七娘子又繼續自己平靜的生活。敏大奶奶特地上門給大太太陪了罪,就又回孃家伺候歐陽太太去了,只是給七娘子送了兩次時鮮果品,七娘子自然也打點禮物回送不提。
承平元年的正月反常的平靜,按理說,在昭明二十五年,皇上還有些不便,不好大展身手——以年號來說,那畢竟還是先帝統治的年頭,一脈相承,縱使有什麼要變革的地方,也都要留到承平元年來頒佈。但元年元月,皇上卻似乎沒有一點變革人事的意思,成日在後宮消磨時間,連閣老們都不見了,倒叫朝廷上下,有了一股別樣的緊張氣氛。
大老爺雖然面上不顯,但情緒也罕見的現了緊繃,雖然還維持着名士風度,但楊家有幾個糊塗人?兩個姨娘都看出來大老爺情緒不好,無事時決不在外走動,偏偏大太太一無所覺,只是忙着爲五娘子預備催生禮,又派人和二娘子互通消息,將產婆送到了平國公府,更是在家日日求神拜佛地許大願——五娘子是五月初有的身子,算起來,進了二月就隨時可能生產。
兩個高層都有心事,楊家的氣氛說不上輕鬆,但較之在江南時的腥風血雨,卻又已經算得上平靜。七娘子早練就了一身本領,心若止水,只是在後院靜候那一天的到來。
進了二月,桂含春也終於進了京城。
他是以受賞的名義進京的,朝廷自然安排驛館招待住宿,頭一日晚上才進的京城,第二天早上就打發人來給大老爺請安,偏巧大老爺一整日都在宮中輪值,桂含春也要到兵部有事,大太太索性約了二月初十請桂含春過來吃飯,男丁有大老爺陪客,大太太不出面招待,就不算是越禮。
桂含春自然答應,二月初十一早,他就上門拜見了大老爺,在外院與大老爺說了半日的話。
大太太早已嚴陣以待,將七娘子叫到身邊坐着,又架了屏風,“你也親眼看一看含春的樣子。”
七娘子卻依舊提不起一點興頭。
如果說她對權仲白還有那麼一絲基於感恩的關心,對桂含春,卻是隻剩下當時在百芳園裡模糊的一點印象了。
事已至此,只要桂含春還有個人樣,兩家的婚事也就一定會結成了。楊家七個女兒,前六個無不是盲婚啞嫁,也就是五娘子在婚前見了見自己的夫婿。當時的年代,與其說女人是嫁給男人,倒不如說是嫁給他的家庭,把自己的終身幸福,寄託在屏風後的一眼上,是極其荒唐無稽的一回事。
反正有孃家的一點後盾,在哪裡,她都有信心立足,是桂家還是權家,有什麼關係?
索性就和六娘子所說一樣放開手——說來也好笑,與她最是息息相關的婚事,卻是七娘子唯一沒辦法爲自己做主的。當然,要抗衡也不是不行,只是就算抗衡了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她總不能一直靠着封錦。
桂家家風嚴正,人口簡單,三個兒子都是嫡出,繼承順序嚴明,就算有什麼糟爛污,也不會比楊家更醜惡。既然如此,七娘子還有什麼好挑的?
在這樣平靜若死水的心情裡,七娘子就等來了屋外的通傳,“桂家少將軍請見太太,給太太請安。”
大太太忙也端正了坐姿,露出了一抹略帶興奮的笑意,“還不快請進來!”
桂含春於是大步進了內堂,給大太太行禮,“小侄見過世伯母。”
他身量挑高了不少,龍行虎步,舉動雖得體,卻自然而然帶出了軍人特有的肅殺,行過禮,便擡起臉將面上的疤痕暴露在大太太同屏風後的七娘子眼前,容色極爲平靜,“多年未見,此時相逢,本應歡欣……”
這是在拜見帶孝長輩時特有的敘哀禮,有孝在身,本來不應該見客,但時移俗易,齊衰不杖期的孝,過了頭三個月就可以與客人相見,只是不能主動上門拜訪。這來拜見的客人,就要與主人敘一敘喪親的哀苦。
這都是多年的古禮,今人相見,多得是不尊禮節的,只看桂含春這一句話,就能曉得他實在是個知禮之輩。
大太太頓時有了一絲激賞,一邊細看桂含春的容顏,一邊請他起身就坐。“先父已是耄耋之年……”
又懷念了秦帝師幾句,才問桂含春,“在西北的幾年,過得不容易吧?”
桂含春不禁就摸了摸面上的疤痕。
這疤痕雖然說不上太醜陋,但也絕不悅目,肉像是被削平了一塊,使得兩邊臉頰不大對稱,又帶了這一塊胎記一樣的暗紅,就讓這青年看起來多了幾分猙獰。
他容色平靜似水,“西北居,大不易,含春也早已慣了這刀頭舐血的日子。”
七娘子就覺得很有趣。
雖然權家與桂家和楊家結親的意願都相當積極,但看來這兩個當事人都別有懷抱,並無意於自己。
權仲白懷念亡妻,這也很正常,畢竟當年他言談中就流露出了對三小姐的深情。
桂含春也是沒了當年的靦腆——好在七娘子也從不自作多情,她與桂含春相見時年紀還很小,她不覺得桂含春有可能喜歡上當時的自己——不過,這來給未來的岳母相女婿的時候,容色這麼平靜,話裡又不離一個血字……怎麼看,都不像是對這門親事很熱心的樣子。
大太太自然也不是毫無所覺。
她不禁就皺了皺眉頭。
正要說話時,外頭卻又有了人聲,卻是樑媽媽的聲音,一路往裡響了過來。
“桂將軍!”她匆匆向桂含春行禮,“奴婢行事無狀,多有叨擾,請桂將軍恕罪!”
也不等桂含春回話,就緊了幾步,在大太太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
大太太神色頓時一動。
“這就發動了?”她難掩驚訝,又有了些憂慮,“——還早了點吧?”
七娘子頓時會意:是五娘子已經臨盆了。
五娘子要生產,大太太如何還有心思和桂含春應酬?桂含春也甚有眼色,不一會就告辭了出去。大太太只急得和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坐立不安團團亂轉,口中唸佛之聲不絕於耳,又派了樑媽媽來回傳遞消息,下了死令:“有一點什麼事,都要打發人回來告訴我。”一天連飯也不曾好生吃。
到了夜裡,更是不安起來,“生了這麼久,怕是孩子要不好!”
連帶着大老爺、七娘子都無心做事,陪着大太太擔驚受怕。到了後半夜,大老爺纔打發七娘子去睡,“不要走了困。”
卻也到底有了一絲憂色:就算是初產,骨盆開得慢,這十多個時辰,孩子也該落地了……
好在到了第二天侵晨,喜訊就送到了大學士府:五娘子生了一對雙胞男孩,母子平安。
作者有話要說:出門一次被蟎蟲咬得厲害,嘖,渾身癢得很,坐立不安的。
今晚草草吃了一點清炒藕片(脆生生的好吃),還有些滷味配了大半碗稀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