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成是管他的哪個哥借來的吧,哼哼,借來也不敢捅,白借!”修車匠說着從板兒爺手裡拿過刀來,他上下看了看,突然像發現了什麼似的瞪了瞪眼睛:“嚯!這刀,餵過不少血啊!”
板兒爺在一旁點着頭:“可不是麼,你纔看見。”
高揚走了過去,他問了一個我此時也正想要問的問題:“什麼叫餵過血?”
修車匠認真地把刀放在高揚眼前,跟老師教學生似的一臉認真地說:“餵過血就是捅過人,見過血的意思,你看到這中間凹下去的血槽兒了沒?”
高揚點了點頭,還用小手指了指:“就是這裡?血槽兒?”
“對,你看,這刀的血槽兒是不是有點兒發暗?”修車匠用手摸了摸血槽兒:“餵過血的刀,血槽兒都發暗。喂的血如果特別多,刀身都會發暗,而且血槽兒會變成暗紅色。”
我也往前近了一步,那血槽兒竟然真的是暗紅色的。我問修車匠:“這把刀捅過很多人?”
“恩,應該少不了。”修車匠把刀還給了高揚:“這刀不錯,但願給你這小崽兒別糟蹋嘍。”
“哼,怎麼會?!”高揚接過刀,反覆看了看:“它在我手裡,我會給它喂更多的血。”高揚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非常平淡,就好像這是件理所當然的事兒似的。
“行,小子,你果然像個狠主兒!”修車匠點了點頭,又說:“古時候有這麼個說法,身上帶着利器的人,性格都會變得兇狠。也就是‘身懷利刃,易起殺心’的道理。哼哼,我看你小子已經有那麼點兒意思了。”
高揚把刀收回了鞘中:“甭管怎麼着,這把刀以後就歸我使了。”
“不過,小子,”板兒爺這時候從修車匠身後繞了過來,陰沉着嗓子說:“古時候同樣還有另一個說法兒,你聽說過專諸跟干將麼?”
高揚搖了搖頭。
板兒爺嘆了口氣:“古時候的另一個說法兒就是,持有利器者,必遭慘死!”
後來我長大點兒了以後才意識到那場羣架是多麼的“來之不易”,姜文導過個片子叫《陽光燦爛的日子》,那裡面曾經提及過一些個關於羣架的說法——說打得最狠的往往是四五個人的遭遇戰,而上百人的茬架卻很難打的起來,因爲牽扯的人越多,和的機率也就越大。所以當初我們所看到的這場百人戰可以說是十分少有的,只是那時我們都還小,小到對什麼都還不以爲意。尤其是高揚,他後來整天都帶着那把搶過來的刀,當有人問起時,他從不會說是在一場上百人的羣架中繳獲的,他只是輕描淡寫地說是他打架時搶來的。
關於板兒爺提到的專諸和干將,都是持有利器卻遭了慘死的典型——這些是我後來專門去圖書館查到的(那時候網絡還沒有普及)。我在北圖(如今已經成了國圖)查了整整一個上午,總算查到了一些信息:專諸有把削鐵如泥的魚腸劍,他在用魚腸劍刺殺了吳王僚以後被剁成了肉泥;而干將也是因爲鑄就了一把絕世好劍才遭了殺害……
再之後許爺走了,我們後來也再沒見到過他。只聽說他回了老家(我才知道,原來他只是從很小的時候就來了北京並在北京長大,而其實並非一個北京人),估計以後可能也再不會回北京了,這應該就叫做“落葉歸根”,這位曾叱吒北京城的老頑主,一定是已經覺得累了。
倒是那位修車匠我和高揚總去看他,找他聊天。修車匠姓皮,比許爺小個七八歲,和我們的父母差不多大,我們叫他“皮叔”。
皮叔很喜歡我和高揚,他也很健談。經常會給我們講從前北京城裡那些個頑主們拔份兒時威風八面耀武揚威的段子。給我的感覺是,好像全北京城的打架段子就沒這位爺不知道的。一說起那個年代的事兒,皮叔不可避免地就會提到許爺。高揚曾經問過皮叔許爺是不是北京城裡的老大,皮叔笑了:“北京城裡像許哥那樣兒的人物可多了去了,誰也算不上老大!只是各有各的地盤兒,各有各的玩兒法。”
我們唸完了六年級以後,並沒有爲了上初中的事兒而費多少頭腦。我之前說過,我們那個小學是可以直升入它所附屬的初中的——儘管那個初中並不是什麼重點,當然重點也不可能讓你直升。但起碼我們不用像別的孩子一樣四處“跑學校”——當時已經有了“電腦派位”的說法,而大部分家長還是不願意讓孩子參加“電腦派位”,因爲擔心被分配到不好的初中。所以有不少家長讓孩子走“擇校”——也就是我們所說的“跑學校”,去各個重點院校參加各種考試,然後還要交那所謂的“擇校費”,一般都是好幾萬——但顯然,家長們在給孩子選學校的問題上,從來不在乎花多少錢。
高揚和夏天都沒有跑學校,因爲他倆的成績都挺一般的,所以他倆的爸媽乾脆就讓他們直升了我們學校的初中部,還省去了不少麻煩和銀子。而我的班主任卻強烈建議我媽讓我去擇校,可能因爲我的成績一直就很好。末末也同樣被班主任建議去跑學校,當時她的哥哥大龍已經念起了初二,就在我們學校的初中部。末末不願意與哥哥分開,和她爸媽交涉了很久以後她爸媽才同意讓她念我們的初中部。於是,我身邊所有的朋友全進入了學校本部的初中,對於我,我當然不想和他們分開。可我媽依舊逼着我去考重點,我爸倒比較開明,他常替我勸我媽說:“蘇麥他不想去重點也別逼他,好學生在哪兒都是好學生”。可我媽不幹,她執意要我去考重點,還勸我說:“你就算不和高揚夏天他們在一個學校唸書,你們的友情也斷不了,畢竟都住在一棟樓裡,平常又不是見不着。”
北大附中,清華附中,人大附中……這些聲名顯赫的學校的考試我都去過,但我六年來沒有當過三好學生(因爲心臟的問題,體育總是良和及格,而申請三好學生必須得是全優的成績),而且我也沒參加過什麼奧數競賽或徵文比賽,所以即使那些學校的考試我考過了,也沒有被錄取——那時候,亂七八糟的榮譽證書是很有分量的。我媽折騰了半天,可最後還是沒折騰出個結果,到最後也只好悶悶不樂地同意了我去念本部的初中。
這對於我是再高興不過的消息,我沒想到我心臟的毛病竟然也帶給了我“好處”,我想這就是“禍福相倚”的道理。
小學畢業了以後的那個長長的暑假,北京的天熱得不行,我整天和高揚夏天到外面玩兒,我們仨平均每天要消滅掉十根“奇彩旋”——當時最流行的一種冰棍兒。那時候也正是動畫片《灌藍高手》風靡中國的時候,我們當然也都被這片子俘虜了過去,以至於我和高揚整天頂着烈日去球場上練球,夏天坐在籃筐架邊的椅子上,慢悠悠地舔着“奇彩旋”——現在想想,那真是一段美得不行的日子。
高揚在籃球方面很有天賦,首先他跑得快,其次他跳得高,再加上這小子的體力值近乎於無窮,所以高揚很快就迷戀上了籃球場這地方。當然,你知道,現在的籃球場就如同當年的旱冰場一樣,是最容易打起架來的地方,尤其對於高揚這樣兒脾氣衝的,後來念初中的時候高揚在球場上時不時地就會跟人發生衝突,而且他每次準備跟人幹架的時候總是會先抓起籃球,瞧準那個讓他最不爽的人的腦袋狠砸過去……於是每次他抓球的動作一做出來,我們就知道又有架要打了。
皮叔曾經對我說過高揚這小子性子太沖,將來準得闖出大禍。當時的我並沒有太把這話放在心上,因爲那個暑假高揚特消停,一場架也沒跟人打。他只是整天沒完沒了地練球(那時候他年紀小,在球場上也沒人和他較勁)——所以給我造成了一個“高揚已經改邪歸正”的假象——事實上高揚真正“邪”起來那是在上了初中以後的日子裡。
那個夏天伴隨着無憂無慮、伴隨着《灌籃高手》、伴隨着“奇彩旋”慢慢地飄過去了。我、高揚和夏天依然整天粘在一起,好得不得了。那是我一生當中最快樂的一個夏天,而所有的故事,也將在這個夏天落幕以後登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