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哥哥,那塊白玉板上寫了什麼?”
五歲的夏淵看不出謝青折心中所想,只知道他又對着這塊掛在杏花樹上的白玉板發呆。他很好奇那上面究竟寫了什麼,也很懊惱自己個頭太矮,踮起腳也夠不到。
謝青折告訴他:“之前有位女子住在這座小院裡,她來這裡爲自己的丈夫祈福,只可惜天命難違,他的丈夫最終還是病逝了,這是她離開時掛上的白玉手板。”
夏淵作出一副小大人的樣子哀嘆:“好可憐啊,她一定很傷心吧。”
謝青折搖了搖頭:“想來這也是位奇女子,她掛上這塊白玉手板時留下的這句話,正說明她看開了,勘破了。”
“那她到底寫了什麼啊。”
“殿下自己看不就好了?”
“我看不到!”夏淵抓狂了,“就算看到了,我、我也不認得……”
“哦,原來殿下還不識字啊,那就怨不得別人了。”謝青折故意逗他,被他侷促的樣子逗樂了,哈哈笑了出來。
於是夏淵更加惱羞成怒,指着他罵:“有什麼好笑的!不準笑!”
兩人打鬧間,夏淵張牙舞爪地撲到謝青折的腿上,後者一個踉蹌撞到了那株杏花樹幹,樹枝抖動,簌簌落下好些花瓣,而與花瓣同時落下的,還有那塊散了結的白玉手板。
手板恰恰掉進夏淵的懷裡。
白玉手板落盤螭。像是命中自有因緣,這個孩子想要的東西,上天總是不吝於給他。【注:盤螭:盤於大地的無角龍。】
夏淵歡喜地收起了這塊白玉手板,謝青折哭笑不得:“殿下,這是他人祈福之物。”
夏淵理直氣壯:“我不管,落到我手上,就是我的,誰也別想要回去!”
晚飯後夏淵鬧着要去找謝青折,跟沈凝玉說自己要去跟他習字。沈凝玉看他精神不錯,又難得好學,便沒有阻攔。
謝青折教他寫《三字經》,夏淵背過幾句,有些底子,學起來很快,雖然字跡不大好看,但照着謝青折的字臨摹,也能寫得大差不差。
寫了一個多時辰,謝青折眼見着他腦袋一點一點,連帶着筆尖也一點一點地在紙上留下墨跡,最後他徹底撐不住了,歪着臉貼到桌面上,呼吸綿長,睡得安穩。
謝青折無奈搖頭,將他抱起放到榻上,驀地聽到東西落地的啪嗒聲,低頭一看,原來是那塊白玉手板從夏淵的懷裡滑了出來。他拾起手板,看了看依舊熟睡的夏淵。
夏淵的小半邊臉都印了紙上的墨點,像長了麻子一般,謝青折不禁悶笑出來。想着一會兒皇后娘娘來接人,總不能讓她看到這副模樣的皇子殿下,於是他打了盆溫水,拿布巾沾溼了給他擦臉。
夏淵舒服得直哼哼,不知在做着什麼美夢。
謝青折給他蓋了半幅被子,回到書案旁,提筆躊躇,給遠在蒙秦的那人寫信。
拖了這些時日,他知道是時候下定決心了,可真要對這個孩子動手,他心中着實煎熬。縱然夏淵今後再如何與蒙秦敵對,現在卻還是個懵懂的孩子,他那樣做,當真對這孩子太殘忍了。何況他亦不知,自己的所作所爲會帶來怎樣的變數……
謝青折百般思量而不得解,不由自主地,牙齒在筆桿上咬得死死。
忽而響起一把稚嫩的童聲,打斷了他的思緒:“你在寫什麼?”
謝青折慌忙將那張未寫完的紙悄悄揉了藏進袖中。
夏淵爬下牀,踮起腳去看,只看見謝青折給他寫的字帖,還有自己先前臨摹的幾張歪歪扭扭的字,被那塊白玉手板鎮着。
謝青折回答:“我在練字。”
“你的字那麼好看了,不用練了,你教教我吧,我也想寫那麼好看。”
“好,我來教你怎麼把字寫得好看。”謝青折把他抱在自己身前,握着他的右手道,“放鬆,跟着我的手腕走筆就好。”
夏淵認字認得磕磕巴巴:“……是……故……作……謝哥哥,我們寫的這是什麼?”
謝青折道:“是這塊白玉手板上刻的字,以後你就會認得了。”
夏淵不滿道:“別賣關子了,你現在就告訴我吧,告訴我會死嗎?”
謝青折笑着逗他:“我就不告訴你……”
那天謝青折來到沈凝玉面前辭行,說收到家書催促,該回去了。沈凝玉感念他救了夏淵,執意要送他重金酬謝,謝青折婉言拒絕。
沈凝玉慨嘆:“謝公子頗有君子之風,只是本宮真的有心報償,不知公子是否有什麼想要的東西,本宮定當竭盡所能滿足。”
旁邊一直冷着臉的夏淵提醒道:“你什麼東西都可以要的哦。”
“在下並無……”
他還沒說完就被夏淵急急打斷:“你要是想當官的話,我和母后也可以給你想辦法的。科舉的主考官就是我的夫子,到時候你就來京城找我,看在你陪我解悶了這麼多天的份上,我、我百忙中也會抽空見你一面的。”
沈凝玉撫額,這個呆兒子,有他這麼留人的嗎?
謝青折嘆了口氣道:“多謝皇后娘娘和殿下的厚愛,科舉之事,在下尚未做過打算,不過在下確實有個想要的東西,要勞煩娘娘幫忙打點一番。”
“謝公子但說無妨。”
“在下臨行之前,想要看一場煙花。”謝青折說,“不用很盛大,只要幾顆就好,就當爲在下送行,也爲慶祝殿□體康復。”
“此事好說,本宮與方丈打聲招呼即可,這就派兩個侍衛下山買些煙花回來。”
夏淵雖然還是板着一張臉,不過那股子抑鬱氣息稍稍收斂了些。他想着,這個謝青摺好歹還是惦記他的,他想着,沒有關係,不管他跑到哪裡,自己總有一天能找到他的。
煙花在後山準備就緒,夏淵扭捏着從衣袖裡抽出幾根杏花枝遞給謝青折:“這個是……給你的,明早我就不去送你了,不想看見你。”
“多謝。”謝青折笑笑,心懷感激地收下,“殿下,想去高遠一些的地方看煙花嗎?”
“嗯,好啊。”夏淵讓下人彆着急點火,“我要去更高更遠的地方看,你們過半炷香的時間再點,明白了嗎。”
下人領命。
沈凝玉道:“本宮就不去了,你們二人當心些,看天色像是要下雨了,別跑太遠。”
“知道了母后。”
夏淵說完拉着謝青折就往後山上跑,小臉上都是快樂的神情,到底是個孩子,看煙花的興頭終是壓過了他的離愁別緒。
“玄宮千星落,人間五色天。”
“嗯?謝哥哥你說什麼?”
“我在說煙花,”謝青折道,“煙花有那麼多顏色,混雜在天上,爭先恐後地開放,像是在爭奪着自己生存的領地,然而美則美矣,卻終究只是一場燃燒罷了。”
“謝哥哥?”
“煙花如此,五國相爭,也不過如此,殿下你要記住,勝者不會是空中最燦爛的星火,而是隱沒在暗處的,點火之人。”
“我有點聽不懂。”
“沒關係。”謝青折看着他,“以後你會懂的,不,或許……”
“謝哥哥你看!煙花!”
砰。砰。
不遠處的小山坡上,驀地綻放出絢麗的煙花,紅色的火星在高空散開,從天而降,像是無數星星掉下來了。
謝青折望着烏雲爲底的天空喃喃:“玄宮千星落……”
夏淵懵懵懂懂地接道:“人間五色天。”
砰。砰。
煙花接二連三地升空,在天空中呈現出五彩斑斕的景象。
又一顆煙花衝出,夏淵高興地笑鬧,扯着身旁人的衣袖喊:“好漂亮啊!”
剛剛上升到一半的小火球拖着長長的尾巴,還沒來得及爆開。謝青折蹲下來,附在他耳邊低聲道:“殿下,那是最後一顆煙花了……”
夏淵聽見了“砰”的炸響,卻被一雙冰涼的手捂住了眼睛。黑暗襲來,他失去了意識,什麼也沒看到。
那顆煙花升上高空,落下來的卻不是火星,而是水滴。
下雨了。
昏暗的小佛堂中,夏淵睜開眼,看見幾步外的香案上供着一尊寶相莊嚴的佛像,謝青折就站在香案旁,燃了三炷香。
香案上供着佛龕,佛龕一側,放着幾枝盛開的杏花,那是他折來送給他的。
“我怎麼睡着了?”
“……”
“煙花已經放完了嗎?”
“嗯。”
“謝哥哥,你怎麼了?”
“……對不起。”
他看見謝青折在自己面前蹲下來,溫柔地擁抱着他,撫了撫他的後頸。
像是有什麼鑽進了後頸,突如其來的疼痛讓他措手不及。
痛!好痛!那是鑽心刺骨的疼痛,深入骨髓,在腦中百轉千回。夏淵大叫,在地上翻滾求饒:“救救我!謝哥哥,救救我!我好疼!”
“啊!!!”
他痛到極致,舌頭咬出了血,眼中也滲出了血,混着涎液和淚水淌落,狼狽不堪。
謝青折就站在夏淵身邊,默默地看着他,看着他明潤靈動的眼睛漸漸黯淡下去。
他顫抖着手,把那塊白玉手板壓在了佛龕之下。
他用雨水沾溼的衣袖,爲他拭去臉上的血痕,強迫自己邁開腳步,逃離這個本應佛光普照,卻被他玷污得滿是罪孽的地方。
他聽見夏淵怨恨的聲音:“你別想跑,我會找到你的……一定會……”
那聲音追在他的身後,一追,便是十年。
沈凝玉腕上纏的念珠撒了一地。
雨夜,侍衛們在千華寺一間廢舊的小佛堂中找到了失蹤的皇子。皇子不省人事,傅太醫診治了一番,沒有發現任何病症,只說是過於勞累,昏睡過去而已。
沈凝玉心中不安,問有沒有人見到謝青折。
所有人都搖頭,說放煙花之後,再也沒見過他。
不久,夏淵跟隨皇后回了宮,他恢復了健康,卻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自那日起,宮裡便有傳言說,大皇子那一場重病之後,就變成了個傻子。
沈凝玉讓人剷除了宮中所有的金桭花,她問夏淵,還記不記得那個謝哥哥。
夏淵遲鈍地搖了搖頭:“……謝哥哥?那是誰?”
數年後,沈凝玉從身爲將軍的兄長那裡聽到一些軍報。
她得知,駱原之戰的戰場上,蒙秦的軍隊勢如破竹,那支軍隊的軍師是蒙秦王的上卿,那個以奇謀化解了甌脫之困的人,名叫謝青折。
“荊鴻!!”
皇宮深處,凌亂竹影。
太子抱着懷裡的人,一聲聲地喚他:“荊鴻,荊鴻你不要睡,你看看我好不好……”他焦急地對周圍人喝道:“快!快去叫太醫啊!”
砰。砰。
皇長孫的滿月宴上,歌舞昇平,煙花如晝。
絢麗的火星從天而降,又轉瞬即逝。
荊鴻附在夏淵耳邊,恍若囈語:“殿下,看啊,那是最後一顆煙花。”
本王倒要看看,你這副身體究竟是我的荊輔學,還是我的謝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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