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沙被叫了回來,他提心吊膽地跪在宇文勢面前,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有什麼地方做錯了,惹得君上的臉色這麼難看。
好在宇文勢態度還算平和:“甌脫的情況如何?”
桑沙謹慎回答:“不出君上所料,武鬥大會的聲勢造大了之後,其他四國都派了人暗中試探,但並沒有任何軍隊入駐。”
宇文勢嗯了一聲:“你做得不錯。”
被誇了這一句,桑沙未露半分欣喜,反倒有些忐忑:“君上是否有別的吩咐。”
宇文勢漫不經心地說:“這一盤大菜火候差不多了,是時候宴請賓客了。你這次回去,給各國的王族送去拜帖,邀請他們前往甌脫觀賞天下武鬥大會。”
“這……王族會有迴應嗎?”桑沙心裡沒有底,他如今不過是個擂臺的幕後老闆,哪有臉面請得動那些王公貴族。
“你儘管送去便是,其它的無需顧慮。”宇文勢勾脣輕笑,“到時候我蒙秦率先應邀,他們就算明面上不屑一顧,也絕不會坐視旁人先去聞着肉香。”
“是,屬下明白了。”
“還有一事……”
宇文勢語氣微頓,桑沙直覺接下來纔是君上急召自己回來的正事,不由得挺直了背脊。
一個滿是血污的麻袋被宇文勢踢到他的面前:“你把他帶走。”
桑沙進屋前就聞到一股濃重的血腥味,也看到了這個倒在角落裡的麻袋,他猜到裡面是個人,只是沒想到,這個人居然還活着。
他打開麻袋,愣了愣:“戚傑?”
麻袋中的戚傑渾身是傷,有刀傷也有鞭痕,許多傷口都已潰爛化膿,右臂被整個削去,但確實還留着一口氣。看到自己曾經的同僚受此折磨,桑沙於心不忍,但並未多嘴,只是靜靜等着君上的授意。
宇文勢道:“他屢次辦事不力,我削他一臂,不算過分吧。”
桑沙躬身斂目:“是。”屢次辦事不利還能保全一命,照君上的脾氣來說,真可算是仁慈的了。
“桑沙,我要你去調查一個人。”宇文勢瞟了半死不活的戚傑一眼,“他認得那個人,可以協助你。”
桑沙也瞟了戚傑一眼,估摸着他這副樣子暫時協助不了自己,只好硬着頭皮問宇文勢:“不知君上要調查的是什麼人,還請先告知屬下,屬下好早作準備。”
“華晉太子的輔學,荊鴻。”
“太子輔學?那人有什麼問題嗎?”
宇文勢神色凝重,從懷中取了烏足金錐出來,問他是否記得。
桑沙自是記得,他亦是目睹了那場紛爭的人之一。
“臨祁謝氏一脈除了精通鏡語,還用自己的血飼養蠱蟲,這柄烏足金錐便是專爲謝氏一脈準備的,其上的火毒可將他們體內的蠱苗燒盡,同時自身也會被蠱毒染成銀色。”這本是宇文勢一直避諱的事,當初命人淬鍊這柄金錐時,他從沒想過會用到那人身上。
桑沙不知詳情,垂首仔細聽着。
“戚傑帶回來一件衣袍,我問過他,他說那件衣袍是那名太子輔學所穿。袍子上的一塊血跡味道古怪,我拿金錐試了,金錐成了銀色。”
桑沙訝然:“君上的意思是,那是謝……那人的親人?”
宇文勢道:“這就是我要你去查的,我要知道那個荊鴻究竟是什麼人。”
“屬下領命。”
“戚傑已經失敗了兩次,你做得隱蔽一點,不要再驚動他和那個太子。”
“是。”
最初的震驚過後,宇文勢漸漸冷靜下來。他一方面刻意找尋着那人與謝青折的相似之處,一方面又不相信那真的會是謝青折。
華晉太子送來這件衣袍,是最直白的挑釁,可那人怎麼會輔佐夏淵?還替他解了癡瘴?
這世上不該有這麼相像的人,若真的有……
若真的有,他便不能心急,強虜不得,須得一步步斷了那人所有的退路,把他圍困在自己身邊,再慢慢驗證那些困惑。
就像當年一樣。
德落寺的刑房中,卓然已被上百種刑罰折磨得脫了形,他看着牢頭領進來的荊鴻,冷笑道:“你拿蕭廉做幌子,就是要讓我放鬆警惕?”
荊鴻屏退旁人,在他三步開外坐下:“是。”
卓然又問:“你早知道是我?什麼時候知道的?”
“滿月宴遇刺那天就有了些猜測,不過還是試探了你們幾人之後才確定下來。”
“蕭廉比我更可疑。”
“不會是蕭廉,當晚他之所以與董安常交班遲了,是因爲顧天正被皇長孫殿下尿了一身,他去給他拿替換的衣物,這一點顧天正可以作證。”
“但他還殺人滅口了。”
“原本我也覺得疑惑,按理說蕭廉不是這麼莽撞的人,直到你指證他,我纔想通這其中的關竅。”荊鴻道,“那晚你守衛的地方距離遇刺地點最遠,卻是除了蕭廉以外最快趕到的,我問過胡非,他說蕭廉之所以毫不猶豫地殺了那名刺客,是因爲那人試圖用暗器射殺太子殿下,而出聲警示的人,就是你。”
“我出聲警示,正說明我對殿下忠心耿耿不是嗎?”
“不,你喊出‘小心毒鏢’這句話,就是要誘導蕭廉‘殺人滅口’,那名刺客身上確實有暗器,但那是後來從他懷中搜出來的,他死前根本沒有碰到暗器的機括,既然如此,你又如何知道那是‘毒鏢’的呢?”
卓然沉默半晌,呵呵笑了起來:“荊輔學果然心思縝密,你這般作爲,倒是讓我想起我們蒙秦的一位智將了。”
荊鴻問:“閣下指的是謝青折嗎?”
卓然道:“正是,上卿大人智計無雙,但凡見識過他用兵策略的人,無不驚歎於他的詭譎精妙,深謀遠慮。”
“能博得如此美名,在下不勝榮幸。”
卓然沒反應過來:“什麼?”
荊鴻坦言:“在下便是謝青折。”
卓然自然不信:“荊輔學這玩笑開得真有意思,上卿大人都已經病逝一年有餘,還由得你來冒充嗎?”
荊鴻笑了笑:“看閣下容貌,好像是是染旗家的人?”
卓然愣了愣:“……是又如何?”
荊鴻道:“那應該也算是蒙秦重臣之後了,這些事想必你也多少有點了解。
“駱原之戰蒙秦號稱十萬大軍,實際上只有三萬不到,看似是在甌脫四周布兵死守,其實到處都是設的空城計。
“四年前蒙秦糧食欠收,只有八千四百二十三石,宇文執意不肯低頭向華晉要糧,硬是花費三萬兩黃金從衛燕運來了五千一百零六石糧食。
“前年蒙秦月祀,鹿力爾將軍的小妾跟正妻在宴席上大打出手,結果腹中胎兒早產,好在母子平安,孩子被宇文賜名平怒……”
他一一細數,聽得卓然目瞪口呆。
除了謝青折,誰能對駱原之戰的真實情況這麼清楚?誰能脫口報出蒙秦四年前的糧食收成?誰能記得蒙秦內宮中的那麼一出鬧劇,還記得那個小孩兒的名字?
荊鴻繼續說:“我還知道,宇文精心籌備天下武鬥大會,就是要再度挑起五國對甌脫的貪念,算着時間,他該向各國的王族遞送拜帖了。”
卓然臉色慘白,這些事連他都不知道:“你……你怎麼知道?”
荊鴻道:“因爲這就是我給他出的主意。”
……
半晌,卓然回過神來,怒不可遏:“是你!你背叛了君上!”
荊鴻沒有說話。
卓然罵:“朝中很多人說你坐擁大權,意圖謀反,我從來都不信,現在我信了,你的死不是因爲什麼心力交瘁,你是罪有應得!”
荊鴻苦笑:“是啊,我罪有應得。”
卓然啐道:“呵,沒想到你跑到華晉來了。你以爲你是誰,你不過是個三姓家奴,像你這樣的人,根本不值得君上傾心相待!我不管你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副模樣,你躲不掉的,君上總有一天會找到你,他一定不會放過你!”
荊鴻道:“你說得對,他一定不會放過我。縱然我爲他打下萬里河山,爲他鑄下不可饒恕的錯誤,他所回報我的,也不過是燒穿心口的一錐。”
“你……”
卓然的話沒有說完,突然被大量的血賭住了喉嚨。
一把匕首割斷了他的舌頭。
夏淵將那塊軟肉在手上掂了掂,又塞回了卓然的嘴裡,強迫他吞了下去。他看着卓然,眼中閃着盛怒的光:“把你那些混帳話都給我吃回去。”
卓然被自己的舌頭噎住,喘不過氣來,他的臉上紫黑一片,眼珠血紅,驚愕地看着這個太子,發現自己似乎不認得他了。這人身上散發出的狠戾令他膽顫,那是從心底生出的畏懼,面對王者的卑微。
夏淵牢牢扼着他的脖子,直到他窒息而亡,才鬆開手說了句:“畏罪自殺、咬舌自盡這個死法,真是太便宜他了。”
而後他轉向荊鴻,神色冷然:“你跟他……當真只是君臣?”
荊鴻拿過他手中的匕首,擦乾淨上面的血漬,收進袖中。
他淡淡道:“殿下,走吧,結案了。”
夏淵斜一眼兒子:“荊鴻”也是你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