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鴻不在,皇長孫還在,
許是哭得累了,或是知道哭也哭不來想要的人,夏瑜望着顧天正,又抽噎了一會兒便安靜下來,只是睜着一雙淚眼,不鬧,卻也不睡。
外面大雨滂沱,顧天正咬牙撕了被單,將皇長孫裹在懷裡繫好,他以爲太子去了奉天殿,匆忙趕了過去。
穿過幾座偏僻宮殿,顧天正聽到遠處隱約傳來兵刃聲響,立時停下腳步。
怎麼回事?怎會打起來?
他孤身一人,還帶着個孩子,那邊情況不明,他不敢貿然靠近。心念電轉,他一躍登上對面屋頂,遙遙望向奉天殿。
雨幕籠罩下,奉天殿前的景象一片朦朧,然而顧天正還是分辨出了交戰雙方的身份。
安慶王。聶司徒。
兩方人馬正在對峙中,看起來兵力相當,不過從衣着判斷,聶司徒一方中似乎有皇帝親衛,顧天正皺了皺眉,心下疑惑:這是宮變?安慶王要篡位?可聶司徒如何得知?又如何指揮得動禁衛軍?最重要的是……太子殿下呢?
不及多想,顧天正當機立斷,從南面出了宮,牽了匹馬,一路疾行神威軍營。且不說宮中局勢究竟如何,至少神威軍是值得信賴的。
神威軍營。
孟啓烈自聽到鐘響,左眼皮就一直跳個不停。
被調去城防的那隊人來報,說城外聚集了皇城附近的各處駐軍,將整座皇城團團圍了起來,正在待命,卻不知在待誰的命。
又有人道,先前看到輔學大人策馬朝着城門而來,本以爲是帶來了太子軍令,誰知輔學大人又掉頭走了,像是要來大營。
那人四下看了看:“哎?輔學大人沒來嗎?”
孟啓烈眼皮子跳得都快抽筋了:“沒有。”
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忽聽一聲無比響亮的嬰兒啼哭,竟是蓋過了同一時刻的雷鳴。孟啓烈眼睛驀地一亮:“這哭聲……定是長孫殿下!”
夏瑜蓄好了力氣,又開始放聲嚎哭,顧天正一身雨水,護着胸前鼓鼓囊囊的一大團,掀帳衝了進來:“點兵,速與我進宮救駕!”
孟啓烈問:“出了何事?”
顧天正脫下皇長孫半溼的襁褓,扯來幾件乾淨軍服,手忙腳亂地又把他綁到身前,沉聲道:“宮變。”
預感得到印證,孟啓烈眼皮不跳了:“城外都是兵……”
顧天正道:“顧不得了,先進宮,見太子!”
城外戒備森嚴,宮裡的防衛卻是極其薄弱。
孟啓烈率領神威軍精銳長驅直入:“這不合常理。”
顧天正道:“都在奉天殿。”
“太子也在?”
“不在。”
“太子在何處?”
“……不知。”
“不知?!”
孟啓烈左眼皮又開始跳了。
派出一隊人馬偵查,孟啓烈帶着剩餘神威軍在偌大一個皇宮裡亂竄,遇到一撥兵馬,他問:“是誰麾下!”
對方不答反問:“你們是何人?”
孟啓烈傲然道:“太子麾下,神威軍!”
對方不由分說衝殺上來,神威軍自是應戰,此時便可看出這支特殊訓練下的軍隊之勇猛,瞬息間便把對方全部擊潰。
顧天正上前挑開一人蓑衣,瞥見他們領口的深藍滾邊,告訴孟啓烈:“安慶王的人。”
不久他們又遇上一隊人,又是一番不問緣由的對殺,殺完了顧天正再一看,赭色滾邊:“城南駐軍,聶司徒的人。”
孟啓烈懵了:“怎麼兩邊都要打?我們是太子親衛,隸屬王師,他們瘋了不成?”
顧天正也說不清楚。
孟啓烈甩去劍上雨水,嘆道:“若是荊鴻在這兒,斷不會如此抓瞎!”
不遠處一人踉蹌而來:“報……報……”
孟啓烈握劍的手一緊,待看見那人是自家衣飾,料想是先前派去偵查之人,趕緊迎了上去,那人一身熱血,所立之處雨水都被染紅,孟啓烈急道:“怎麼回事?”
那人傷重,已是站立不穩,跪在孟啓烈身前,垂首泣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已……薨逝了。”
孟啓烈心中一涼:“休得胡言!殿下現在何處!”
那人斷續道:“安、安慶王意圖篡位,將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困於西凰宮,皇上駕崩之時,便下令殺儲君……我們趕到時,殿下已戰至力竭……兄弟們欲解殿下圍困,在西凰宮迎戰安慶王麾下將士數百人,奈何他們人多勢衆,殿下終是……”
顧天正身形微晃,雙手竟是不受控制地顫抖:殿下若是死了,那蕭廉……
那人從懷中拿出一物:“兄弟們怕是回不來了……殿下遺命……着我將此信物交予孟將軍,要孟將軍務必保全皇長孫,即刻到奉天殿取先帝遺詔,助……長孫殿下順利登基。”
孟啓烈低頭看去,只見掌心中一隻圓滾滾的小金豬,正是殿下頸中飾物,他曾好奇問過,是荊鴻所贈。
收起金豬,孟啓烈拍了拍那人的肩:“兄弟,多謝。”
旋即抽劍出鞘,一劍削了那人頭顱。
他身後神威軍俱是一怔,顧天正亦是驚駭:“你……”
孟啓烈翻過那人斷頭,冷冷道:“此人殺了我們兄弟,換了神威軍服,是冒充的。不過至少帶來一條有用的軍報,姑且讓他死得痛快點。”
顧天正明白過來:“殿下就在西凰宮!”
一名副將忍不住詢問孟啓烈:“如何得知那人是冒充的?”
孟啓烈道:“軍中何時有人喊過我‘孟將軍’?太子殿下更不會這麼喊我,要不是叫‘孟小將軍’,要不是叫……咳,‘小雞將軍’,大家叫習慣了,我聽也聽習慣了。”
副將眼含熱淚:“小雞將軍真是體恤下屬啊。”
孟啓烈:“……”
奉天殿前。
安慶王被擒,他知自己中計,卻十分不恥聶司徒作爲:“堂堂司徒,竟聽命於張謙那虛僞小人,當真可笑,被人利用了也不曉得。”
聶司徒嗤了一聲:“總比王爺你竹籃打水一場空要好。”
安慶王道:“若是那人獻計,定不會如此大費周章。”
聶司徒笑得得意:“王爺所說那人,現下也已身在囹圄,自古成王敗寇,王爺還是不要逞口舌之快了。”
聶詠姬收到父親那邊傳來的訊號,在王順德耳邊說了一個字:“殺。”
西凰宮中,囚着華晉的皇后和太子,亦是她的婆婆和夫君,這個字,她卻說得毫無遲疑。望着窗外茫茫雨幕,聶詠姬眼中漾起一抹滿足笑意。
只要這一殺,她便可稱爲母儀天下的太后,省去了多少年的深宮掙扎。
比之傳言中的驚世才女沈凝玉,她自覺有過之而無不及。
“蕭廉,護着我母后!”
“爲何荊鴻還不來!”
“母后莫慌,別往那處跑!”
“母后!!!”
夏淵心中哀慟,雖說皇后不是他親孃,到底是他的親小姨,那雙與生母同樣溫暖的手,此時卻被人踩在泥中,滿身綾羅,俱是血紅。
……
“殿下!皇后娘娘!”
神威軍堪堪趕到,卻見皇后娘娘已香消玉殞。顧天正看着包圍圈中蕭廉明顯遲滯的身影,每一道劍光閃過,都在他的心中燙過一道血痕。
他想上前相助,卻聽懷中嬰兒又是一聲蓋過雷鳴的哭嚎:“哇!”
瑜兒來了,那荊鴻也該到了!
夏淵精神一振,顧不得襲來的刀刃,向外喊道:“荊鴻!”
這匆匆一眼,卻沒看到那人。
孟啓烈率神威軍悍勇殺入,生生切開一條通路:“殿下!隨我來!”
顧天正護着皇長孫,不敢衝入戰圈,只覷準時機,爲蕭廉斬開圍攻。
蕭廉見他臉色發白,竟還有心情開玩笑:“怎麼還當上奶孃了,就是你這張木頭臉,把孩子嚇哭了吧。”
顧天正扯了扯嘴角,也不知是想笑還是想回嘴。
“顧侍衛。”
顧天正回頭,看到渾身泥水,狼狽不堪的太子妃。
聶詠姬看着他懷裡的夏瑜,目中含淚,朝他伸手:“找了許久,原來在這裡,把孩子還給我吧。瑜兒,瑜兒不哭,娘來了。”
顧天正奇怪她怎麼會躲在這裡,想了想,後退一步:“太子妃請恕罪,現下情勢危急,您保重自己身體要緊,長孫殿下還是由末將代爲照顧吧。”
聶詠姬道:“這是我的孩子。”
顧天正道:“這是殿下的孩子。”
當真是一場浴血奮戰,孟啓烈帶來的神威軍最後只剩下區區數十人,夏淵和蕭廉衝出來時,身上多處帶傷,好在不重,衣服上的血還冒着熱氣,大部分是他們所殺的人的。
混亂中,聶詠姬不知所蹤。
顧天正自請疏忽之罪,夏淵擺手:“她要走,不關你的事。”
夏淵歇了兩口氣,顫聲道:“瑜兒還在哭。”
孟啓烈怔忡:“是啊。”
夏淵又道:“這會兒誰哄都沒用。”
孟啓烈嘆氣:“是啊。”
“……”這人從來領會不了他的意思,夏淵忍無可忍,“荊鴻呢?爲什麼他沒來?”
沒看到人,這一路他一直不敢問,就怕問出一個自己不想知道的答案。
孟啓烈這才頓悟,支支吾吾地答道:“我、我和顧侍衛都沒見到他,城防軍那邊有人說看到他準備出城,但又掉頭了,說是可能往神威軍大營來了,可我們也沒見到。”
身後追兵不止,他們向着奉天殿奔去,遺詔未出,夏淵當以太子之身監國,要指揮宮中禁衛軍該是綽綽有餘,孰料前方又來圍堵。
天已黑得透了,大雨仍未止歇,夏淵定睛看去,竟是聶司徒的人,由張謙率領而來。
張謙喝道:“什麼人!” www ☢ttκa n ☢co
夏淵眯了眯眼:“好大的膽子,太子也敢攔!”
張謙額上一層虛汗,不曾想這太子居然還沒死,但此時騎虎難下,裝模作樣道:“滿口胡言!太子殿下被安慶王所害,屍骨未寒,豈是爾等宵小可冒名頂替的!”
夏淵心思電轉,沉聲道:“張大人爲何說本王被害?神威軍應輔學大人求援,得知本王被囚,特來營救,有膽上前來看,本王讓你驗明正身!”
張謙笑了:“還說不是冒名頂替!荊輔學與蒙秦勾結,先借武鬥大會調走定嘉王,又在半途施以重創,更以邪術謀害皇上,畏罪潛逃,幸而被聶司徒及時發現,攔截於城門口,現關押在德落寺候審,怎可能去給太子殿下求援?”
夏淵怒斥:“休得污衊!”
張謙道:“蒙秦幾次襲擊,都與他有關,未免太過巧合,而先前被關在德落寺的蒙秦奸細,亦是被他殺人滅口,至於邪術,太子妃親眼見到他在身體中飼養蠱蟲,這等人,還不該治他通敵叛國之罪嗎!”
夏淵冷哼:“無憑無據,信口雌黃。”
張謙不緊不慢地從袖中甩出一封信:“抓到他時,他身上正帶着一封寫給蒙秦王的親筆手書,熟悉他筆跡的人,想必都能看出來是不是僞造吧。”
夏淵沒動。
孟啓烈撿起那封信,他見過荊鴻寫的秘籍,對他的筆跡也有所瞭解,展開信紙,一眼便認出這確是荊鴻親筆所寫,看完後,他不可置信道:“是……一封自薦書……”
夏淵只看見了信封上的血跡。他閉了閉眼,斂去眸中映出的血紅。
“德落寺……”他不再理會張謙,朗聲道,“神威軍聽令!隨我去德落寺救人!”
衆人譁然,孟啓烈結結巴巴道:“殿、殿下,他……荊鴻他……通敵……”
夏淵橫他一眼。
孟啓烈嚥了口唾沫,但還是斗膽諫言:“殿下,遺詔就在奉天殿……皇位……”
夏淵道:“奉天殿?我們去不了了。” Wшw★ тt kдn★ C〇
孟啓烈不再做聲,既然主子心裡有數,他們只要聽從就好了。
夏淵提氣,再度發令:“神威軍!”
“是!”
“救人!”
“是!”
……
張謙長出了一口氣,他對身後暗處的人道:“還是太子妃您瞭解殿下,料到他會去救人。這樣一來,我們便搶佔先機了。”
聶詠姬走出來,望着遠去的那人:“在他心裡,那人比皇位還要重要。所以纔會有這樣的我,這樣的局。去追吧,殺了他們,把我兒子帶回來。”
德落寺也有着重重把守,但遠比宮中好控制。
夏淵拼着一身血勇之氣殺進地牢,看到荊鴻靜靜坐在石牀上。
荊鴻看着他,嘆了口氣:“殿下不該來。”
夏淵砍斷枷鎖:“哪裡受傷了?他們逼供?信上有血。”
荊鴻頓了頓,道:“無礙,落馬時手上有些劃傷,他們來不及審我,搜了身便走了。”
“跟我走。”
夏淵拉着他,又一路殺將出去。
荊鴻看到神威軍越來越少的人,還有孟啓烈閃爍的眼神,又道:“殿下不該來,皇位本是唾手可得。”
“別說了。”夏淵拽過顧天正身前襁褓,丟給荊鴻,“哄孩子去,讓他別哭了,煩。”
“……”荊鴻笑了笑,一手輕輕拍着夏瑜的背,一手替他遮去飛濺來的鮮血,“瑜兒乖,別哭了,你要當小皇帝了,要高高興興的。”
夏淵啐了一口血出來:“老子還沒當,白讓這小子撿了個便宜。”
荊鴻衣袖拂去一支箭矢:“有人放冷箭,殿下小心。”
“知道。”
“王德順叛了安慶王,他是聶司徒的人。聶司徒要反,太子妃想當太后,我不知安慶王原本作何想,但他現在不過是隻替罪羊。”
“知道。”
“你的神威軍……就剩十三人了。”
“城防處還有,可保我們出城。”
“出城了……殿下!!”
“沒事,給你擋一箭,這叫英雄惜英雄。荊鴻,把孩子丟下。”
“瑜兒,乖,他們不會傷你。餓了?別拱了,說了我沒有奶水……”
“丟下!”
張謙抱走了襁褓,夏瑜伸着小胳膊,哭得聲嘶力竭:“雞糊……”
那哭聲,比雷鳴還要響。
皇城之外,荒山野嶺。
隨他們出來的神威軍只有寥寥數人,躲在一座山洞中,身上的傷口都被雨水泡得發白,屁|股剛沾了地,下一瞬就昏睡了過去。
荊鴻挨個查看了一番:“這樣不成,明天要去買藥。”
夏淵笑道:“幸好盤纏足夠。”
“去哪?”
“甌脫。”
“……”荊鴻爲他清理箭傷,“你還信我?”
夏淵道:“父皇那日找我,跟我說了一句話。他說,身爲王者,不是不可信人,而是無論被什麼人背叛,都要給自己留有一條後路,如此才能不生,不滅。”
荊鴻拗斷箭尾,燒紅了匕首,去挑埋在肉裡的箭頭。
夏淵看着荊鴻:“我倒是覺得,留有後路便不是‘信’,用人不疑,無論外界看來怎樣,我仍會相信自己的判斷……唔!”
“所以你就來救我了?”荊鴻將箭頭置於地上,撕了裡衣給他包紮,“殿下,你還是太意氣用事了,你心中信我便已足夠,這種時候應當知道孰輕孰重,我亦不希望成爲你的拖累,誤了你的大事。”
“誤了大事?”
夏淵笑了,笑得灑脫。
他手指撥弄着那個帶血的箭頭,又把那溫熱的血塗抹在荊鴻脣上。
他說:“還能誤了什麼事。有些人,初見時,便已誤了終身。”
今天剛從外地回來,久等了,麼麼噠。
下章預告:
獵舞繚亂,人已忘川。
改了幾個錯別字,順便獻菊感謝二參、暨、溫投喂的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