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庭霰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開。”
沐霜晨時醒來拉開窗簾,發現樓下不知何時已經敷了一層薄薄的雪,晶瑩剔透的薄薄一層,可以看得到底下的草坪;薄薄的一層雪白,就像梨花昨夜悄悄開放,被北風知曉了調皮地跑來嬉戲打鬧一番遺下的案發現場。
雖然沐霜父親趙晨之很少在家,很少參與沐霜的童年,但還是和沐霜有些許共同的美好回憶。
沐霜清晰地記得,很美好又很難得的一個早晨。在她六七歲懵懂的年齡,那次父親不知爲何沒有出門而是在家。沐霜早上起來看到父親在家非常地驚喜,這次父親竟然意外地和小沐霜說要帶她出去晨練。永遠坐在窗邊看小朋友們和父母一起玩耍的沐霜終於可以有父親帶出去玩,她是非常地驚喜和激動。
那天,也如今天這般,突如其來的一場雪,給了她一個難忘而又快樂的一天。
小區樓下有一顆梨樹,前一天夜晚的雪花裝飾了雪白色的世界,本是春天開花的梨樹開了一樹白花,地上的白雪儼然是昨晚飄落的梨花。雪粉華,舞梨花,再不見煙村四五家,白茫茫的一片,遮蓋了樓房的原有的顏色,粉飾了一個白色的童話。
沐霜父親就在這樣的一個早上,這樣的一個世界給沐霜創造了一個童話。他帶她到樓下,嬉戲玩耍,在梨花下打雪仗,薄薄的一層雪還不能滾雪球,於是他們就抓起雪花製造煙霧繚亂的舞臺,在舞臺中沐霜給父親跳了一曲在舞蹈班學的舞。小小的她,短手短腿的小小的身體,也懂得討父親的歡心,也懂讓自己深愛的親人開心,在漫天滿地的白雪中爲她的父親而起舞。
沐霜記得和父親的點點滴滴,他說女孩子要溫柔又堅強;他說在沒有把握的時候要一鼓作氣;他說輸入不輸陣;他說也許父親不能一直陪着你成長,但會一直關心你,永遠是你堅實的後盾,不要怕,父親在背後支持你。她和父親在一起的時間很短,相處很少,但她卻記得父親和她說的很多話,和她一起經歷的很多事。
沐霜媽媽孫蘭英女士回到家時沐霜已經準備好了火鍋的各種用料,特別是沐霜自制的蘸料,餐桌上擺滿了蔬菜和各種肉類海鮮,現在就差媽媽的入座。
沐霜的手藝一直都很好,一個人在家無聊時她會對着菜譜做各種菜,然後還自己製作一些火鍋蘸料和調料。她瞭解爸爸媽媽的喜好,給他們做了一份符合他們口味的蘸料,在他們難得的歸家給他們做他們最愛的飯菜。
媽媽一進家沐霜就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沐霜雙手緊緊地抱着媽媽,將頭深深地埋進媽媽的肩頭上,喃喃地喚着媽媽,輕輕地不敢太奢侈地呼吸屬於媽媽的的味道。以前的她不會這樣跟媽媽親密,離家近三年,她越來越懂得珍惜和媽媽相處的每一刻,把對媽媽的愛表現出來,不再一味地埋藏在心中。集體宿舍的生活讓她加入一個羣體,不再是以前一個人的獨處,沐霜變得更開朗,更懂得表現出自己的感情。
孫蘭英半生與學生爲伍,對學生負責關心而又體貼,但對自己的女兒總有那麼一絲不自然的生疏,因此也自覺對女兒有所虧欠。母女本應親密無間,無所欠疚感激,但偏偏存有那麼一絲欠疚讓孫蘭英無法如像對她的學生那樣坦然自若。可能,她們真正相處的時間也不多吧。
“怎麼還像個小孩子似的。”孫蘭英拍了拍沐霜,雖然這兩年來沐霜總會對她做那些親密的舉動,但她還是習慣不了。縱使心裡很動容,但她還是略顯尷尬地脫離了沐霜的懷抱。她忘了,沐霜小的時候就沒有怎麼抱她,而她心心念唸的只有她的學生,更是無暇像其他的母親那樣照顧沐霜,抱沐霜的次數少之又少。
昨晚下了一夜雪,剛從外面進來孫蘭英的衣服有些冰涼,抱着一會兒沐霜就清晰地感到一陣涼意從心底油然升起。
“媽媽,你看,我給你準備了你最愛的火鍋,天冷,我們兩個吃火鍋正好呢!”沐霜笑着將脫下外套的媽媽推進廚房,餐桌上擺滿了媽媽最愛的菜。沐霜從來就不是會將難過表現出來的人,而且對於身邊她愛的人,她一直都是隻記得那些溫暖美好的記憶。
“怎麼買了那麼多?”
“難得一次和媽媽吃飯,當然要吃得盡興。”
媽媽一落座,沐霜就開火,開始她們的火鍋大餐。
一個人的時候,沐霜總想搗弄些什麼出來,消磨多得不知怎麼消費的時間,但奈何她頭腦不機靈,看着家裡那些遙控電器什麼的不敢拆開輕易把玩,因爲她自知自己肯定不會重裝回去。她是個女孩,家的玩具不多,拆了可就沒了,她會心疼。將家裡尋了個遍,都沒找出可供自己玩耍的,於是乎,她鑽進了書房。翻過的書不需要再把書裡的知識重放回去,而且抽出的每本書的位置還空了一個洞,方便她再放回去。
書房裡的書很多,種類也多,據說是爺爺奶奶送個父母的結婚禮物,希望把一生的學識都傳給他們,讓他們的孩子傳承下去,如家規一般世世代代傳承。沐霜自己一個人在家的日子裡都在看書,這也算是了了她爺爺奶奶的心願。但當沐霜看書的位置隨着書籍的擺放移動到食譜時,她就開始走出了書房,踏入廚房。
一如廚房深入海。
踏入廚房,沐霜發現自己不能自拔,深深地沉迷於將書中文字轉化成一道道盤中餐。自此,在家裡等待父母歸來的沐霜有了一個自娛自樂的活動,這也便宜了小胖虎。沐霜剛開始做的菜都是自己嘗,但後來漸漸入手了都是讓秦子涵品嚐,想起來,她和秦子涵還是有很多回憶的,他經常站在一邊目不轉睛地將一道道菜餚創造出來。可,那個曾經陪伴着她的少年怎麼突然地和她分崩離析了呢?
滾滾上升的霧氣中,沐霜和媽媽的筷子的鍋中碰撞,沐霜最喜歡這種聲音,不是孤單的一雙筷子,而是有另一雙筷子陪着你交響出家的聲音。沐霜微微一笑,夾走了鍋裡的羊肉放進媽媽的碗中。
孫蘭英低頭看了碗中的肉半晌,擡頭對着沐霜一笑。她的女兒,一直忽視的女兒,在她沒有發覺的時候已經長那麼大了。她虧欠她,但也許這樣單獨長大的她才足夠堅強,才能爲自己創造一個穩固的世界,她的路終究還是要一個人走。
隔着嫋嫋的煙霧,沐霜看見媽媽笑容下愈發深刻綿長的魚尾紋,她才驚覺,原來媽媽真的已經老了。歲月易把人拋,常年見不到的媽媽,每次見一次卻老一分。沐霜慌張地轉開視線,不要看清。她的媽媽一直是那個她晚上驚醒發現身邊沒有人,去書房看到的那個披着外套在燈下專心注目改卷的樣子,那是她心中的媽媽,一直不能抹滅的形象。在她一個人覺得累了,倦了,厭了的時候腦裡總會浮起的印象,讓她不斷地鼓勵自己,不讓自己有一絲鬆懈,不讓自己氣餒,不讓自己墮落,因爲她知道她的媽媽很辛苦,她不能讓她操心,不能讓她擔心。她總是一心撲在學生的身上,忘記了照顧自己,那就讓她來照顧她吧!
她最愛的媽媽。
“媽媽,多吃點,這段時間會很累,你可不能累倒了,那羣學生們還仰仗你呢!”沐霜暗自壓下內心那一絲蠢蠢欲動的心疼,從沸騰的鍋中又夾了一片生菜放進媽媽面前的碗中。肉要和菜配合着吃,這樣纔不會容易膩。
孫蘭英教高中數學,今年正好教高三,現在這時候正好是期末。要準備期末考,又要安排補課,還要幫他們複習高一高二的課程,更要出卷子。這段時間孫蘭英確實幫得焦頭爛額,今天和其他科任老師調課了才抽空回家一趟。不僅是因爲沐霜的回來,有些事也應該和她說了,她已經成年,本就不應該一直瞞着她。
“嗯,你也要多吃點,在學校待一個學期又瘦了,回家這段時間好好養回來,我,”頓了頓,閃了下雙眸續說,“我和你爸爸不能陪着你你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要像你們室友那樣一直嚷着減肥什麼的,女孩子還是有點肉比較好看。”隔着裊裊上升的霧氣,孫蘭英望着獨立堅強的女兒,纖削的下巴和愈發顯得墨黑幽大的一雙鳳眼帶着笑意骨碌骨碌地流轉,不知是炊煙的作用還是其他,她心裡油然地柔和,升起一絲絲疼惜,欠疚又自責。
“我在學校吃得可多了,從來就不會虧待自己的胃,就是不知爲何越來越消瘦。不過我挺喜歡現在這樣的,以前的嬰兒肥沒有了,是不是比以前好看了,媽媽的基因就是好,能做媽媽的女兒我真的覺得很榮幸。”沐霜掐了掐自己的臉,已經沒有以前的軟綿綿的肉感,笑盈盈地說。
她不像孫蘭英,只有那一雙鳳眸遺傳自她,鼻子臉蛋遺傳於她父親。她父親趙晨之是個白淨秀氣的男人,卻不失硬朗俊逸。而遺傳了他樣貌的沐霜更是上了一層,女子身上與生俱來的柔和與男子身上的俊逸英氣相融合,自然地長出沐霜這樣柔軟又堅毅的性格,不僅表現在心裡的,相由心生,由裡及表。沐霜給人的感覺就是這樣,柔和又不失堅毅,並不是柔弱的楚楚可憐,也不是強硬的咄咄逼人,這樣的她有自己孤立又唯一的性格和樣貌。
“你更像你父親。”孫蘭英看着沐霜,除了一雙眼睛沒有一絲她的痕跡,她最心疼的女兒,一直孤獨但終於長成了她希望的樣子,堅強而美好。看了片刻,她垂下眼瞼,平靜淡然地夾起着碗裡蘸了醬料的羊肉放進嘴裡細細咀嚼。
“我像爸爸也像媽媽,是你們的組合體。”沐霜嘴裡吃着她喜歡的西藍花,歪着呆腦含糊地說。“媽媽,你什麼時候能再抽出時間,讓爸爸也安排好行程,讓我們一家三口一起吃個飯,我好想爸爸了,他好像一直很忙,我都回家幾天了,他都沒能回來見我一面。”沐霜嚥了嘴裡的菜,微微蹙眉看着母親,有些像被遺忘的寵物,楚楚可憐。
孫蘭英低着頭,右手將碗裡最後一片菜夾起放入嘴裡,細細咀嚼,嚼了二十下然後嚥下去,這次她自小在嚴格的家教下遵循的習慣。吃好了,她抽了一張放在一旁的餐巾紙,輕輕地在脣邊印了幾下。
屋裡煮火鍋散發着暖暖的熱氣,飄散在每個角度,都是暖暖的味道。窗外,不知何時又下起了鵝毛飄雪,輕輕薄薄的一層,懶散地緩緩落下。忽地一陣風起,捲起一片雪花飛舞旋轉,梨樹上掛着的輕薄的一層雪花也隨之飄揚,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