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克森伯爵是那種典型的老式貴族。
當他穿過鳥語花香的庭院，來到議政大廳門口的時候，正好是約定的時刻，並沒有早一分，也絕對不會晚那麼一分。
儘管議政大廳的門只是虛掩着，輕輕一推就可以推開，薩克森伯爵依然在門口停了下來，用戴着白手套的手禮貌地敲了敲門。
在做這一切的過程中，薩克森伯爵的眉頭一直嚴厲地皺着。
自從那兩位入住崔尼斯王宮之後，大部分的宮廷侍從與侍女都被遣散了，宮中只保留了維持王宮運轉的最低限度的人手，結果就出現了這種沒人引路也無人通報的失禮情況，這讓身爲宮廷總管的薩克森伯爵心情很不好，很不愉快。
“請進！”
議政大廳的門自動打開了。
薩克森伯爵整了整衣服，邁步走了進去。
議政廳是整個王宮中裝飾最樸素、佈置最簡潔的房間，除了中央的長桌與一圈硬木椅就再也沒有別的什麼傢俱了。按照崔尼斯開國君王的說法，就是——坐在硬板凳上喝涼水的臣子們一定會比靠在軟椅中端着咖啡的臣子們討論起事情來利索些，所以，佈置最簡單的房間，纔是效率最好的議政廳。
有了開國君王的例子，之後的崔尼斯國王們無論願意或者不願，也只能依照傳統在這個空蕩蕩的大廳裡召集臣子們議事——除了前任崔尼斯王之外。
而此刻，這個被閒置多年大廳仍然空曠得厲害。長桌與硬木椅雖然被宮廷侍從們擦得乾乾淨淨，但是，十多年都沒用過的東西一眼看過去就缺乏了一種人氣，彷彿沒有生命的枯木，死氣沉沉地排列在那裡。
大廳中，唯有一處是活的。
那是朝向花園的落地窗前，沐浴在陽光中的輪椅青年。原本屬於崔尼斯君王的座椅被隨意地拉開在一邊，給魔法/輪椅讓出了位置，幾份文件散亂地扔在長桌一角，青年懷裡挺不合時宜地抱着個面容清俊的孩子，彷彿正愜意地曬着太陽。
“午安，克里斯蒂安閣下！”薩克森伯爵向青年欠了欠身，無論如何，對方的黑髮黑眸已經顯示出了血脈的強大。
“午安，薩克森伯爵！恕我失禮，不能親自站起來迎接您。”青年露出了優雅的笑容，在輪椅上微微欠身，漆黑的長髮柔順地自耳邊垂下，髮梢上所沉澱的銀色在陽光下泛着星辰般燦爛華貴的銀光。
薩克森伯爵的目光停留在青年懷中的孩子身上。與青年如出一轍的帶着銀色的黑髮，純正的黑色眼眸，這孩子纔出生，竟然已經已經接近了純血神裔，難怪外界的謠言中會將他傳成神眷之子了。
“伯爵大人，我們在崔尼斯只不過是過客，不知道伯爵大人特意傳話說要與我們見面，還約定在這個大廳，到底是爲了什麼呢？”
黑髮青年悠然地詢問着，懷裡的孩子則睜着烏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來客。
薩克森伯爵是一名高大的紅髮男子，脣角邊有着深刻的笑紋，眼神中卻沒有多少笑意，而是帶着一種貴族式的淡漠，看上去似乎正當壯年——當然，這個世界上多半的人至少要到二百歲後纔會顯出老態，分辨壯年人的年齡從來都是件難事。
薩克森褐紅色的長眉微微皺了皺，克里斯沒有邀請他坐下，他也就筆直地站在了原地。
“克里斯蒂安閣下，最近……外面有一些不太好的流言。”
克里斯纖長的手指點了點桌面上散落的文件，用滿不在乎的語氣說：“西風大陸上永遠是流言四起，我的常青藤也有很多報告送來。但是，伯爵大人，這樣的流言，似乎不應該對您造成困擾吧？”
“不，克里斯蒂安閣下，這些流言，對我們造成了很大的困擾！”薩克森的回答帶着他特有的古板，而“我們”這個詞，很明顯意味着薩克森所代表的絕不是他自己一個人。
克里斯攤了攤
手：“好吧，就算是給你們造成了困擾，那麼，您想要我們做什麼？早點收拾收拾從王宮中滾蛋？還是委託常青藤去把傳流言的人都幹掉？如果是後者，我想，這個生意已經超出了常青藤的能力範疇，我們可沒有幹掉全大陸人類的本事！”
薩克森沉默片刻，舉步穿過空曠的大廳，從口袋裡取出一疊紙片，將它們放在了克里斯面前的桌上。
“這是我們的情報系統聯合起來得到的信息，分析的結果，很不樂觀！”
克里斯的指尖點在情報上，含笑道：“這是再一次的委託？”
“不！”薩克森慍怒道，“克里斯蒂安閣下，以您的智慧，應該很清楚我們的意思，請不要戲弄我們的誠意！”
克里斯的笑容忽然冷淡下來：“薩克森伯爵，你們的要求是超出我們的範疇的，您所說的誠意，我可沒有看見。”
“克里斯蒂安閣下！”薩克森沉聲道，“您這是在質疑我們的忠誠！”
克里斯冷冷地看着薩克森伯爵：“從已經發生過的事實來看，我有權利質疑，不是嗎？”
紅髮伯爵古板的臉激動起來，面色潮紅，胸膛起伏，他深深地呼吸了幾下，這才勉強平復了情緒，乾巴巴地說：“克里斯蒂安閣下，我們的提議，對我們雙方來說都是有利的。”
嶽方低下頭去，翻了個白眼，爲薩克森伯爵一方的勢力感到悲哀。
這位可憐伯爵大人的談判能力簡直是在負數線以下。這哪裡是談判，根本就只是單方面的懇求而已。姿態之低，語氣之軟弱，就連一旁聽着的嶽方都有種不忍猝聞的感覺。
克里斯眼中卻隱現戒備之色，俊美的面容平靜無波，語氣淡得近乎無情：“只是聽起來對雙方都有利罷了，伯爵大人！其實您只要站在我們的立場上稍稍考慮一下，就應該知道，我們此刻最好的選擇是拿了報酬一走了之，而不是實行您那個異想天開的提議。”
“但是，克里斯蒂安閣下，”薩克森伯爵緊咬着牙關，微微低下了頭，“我們，我們所有的人，都不願意再信任沃爾家族了！……如果您執意反對我們的提議，那麼崔尼斯將成爲無冕之國，不用等到十五年後的第十次大陸戰爭，只要區區幾年，也許連幾年的功夫都不到，崔尼斯就完了！”
克里斯以手支額，冷笑道：“那又如何？我們又不是崔尼斯人，崔尼斯變成什麼樣子，也不關我們的事，不是嗎？你們在進行委託之前，應該想到這個情況的，不是嗎？”
薩克森脣角輕微抽搐起來，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克里斯則一手抱着嶽方，一邊冷笑着翻開了薩克森的情報，眼神從文字上掠過，在某處稍稍停滯了一下，卻也沒說什麼，依舊合起了情報。
完全摸不清楚狀況的嶽方乖乖地坐在克里斯膝上裝乖寶寶，十世轉生依舊政治無能的他已經徹底被兩人之間似乎意味無窮的對話給擊敗了。
天啊，地啊，誰能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瞪大了眼睛向克里斯叔叔求教，他卻只是給了個意味深長的眼神，示意嶽方稍安勿躁。
薩克森再度睜開眼的時候，不知在心裡做了什麼決定，似乎又重新振作了起來，將目光移向克里斯懷裡的嶽方。
“克里斯蒂安閣下，這位，是否就是傳聞中的安德里亞斯殿下？”
嶽方被他稱呼得一陣惡寒，傳聞中，還殿下……按照克里福德給他的血脈傳承，明明他們一“家”三口跟崔尼斯王室沒有任何關係來着……
克里斯眉頭皺了起來，臉色越發冷淡了：“我們可還沒有答應你們的要求！現在，還輪不到你們來稱呼安德殿下！”
薩克森腰板筆直地向着嶽方微微欠身：“如果克里斯蒂安閣下實在不相信我們的承諾，那麼，只要您以及沒在場的克里福德閣下能夠答應我們的請求，我願意說服其
餘兩家，將……”薩克森猝然抿緊了脣，頓了一頓，才繼續說了下去，“我們三家的血脈送來，侍奉安德里亞斯殿下，相信，這是我們能夠體現的最大的誠意了！”
嶽方聽得頭皮發炸，這是……送人質？克里斯叔叔到底在跟他們談什麼交易？怎麼會有着越來越不好的預感？
克里斯沉吟起來，指尖敲打着扶手，過了片刻才道：“如果我們留下……你們就不擔心在王都中引發強者戰的後果？”
薩克森伯爵道：“在見到安德里亞斯殿下之前，我們確實有這樣的擔心，但是，既然已經見到了安德里亞斯殿下，我們相信，克里斯蒂安閣下會有辦法避免強者戰的發生。”
克里斯撫摸着嶽方柔軟的黑銀色頭髮，冷笑道：“那可不一定。諸神的天空下，沒有什麼事情是萬無一失的！”
薩克森伯爵神色一如既往地古板：“我們已經評估過可能發生的風險，我們一致的結論是：這樣的風險，值得一冒。”
嶽方在克里斯的懷裡打了個冷戰。雖然不清楚狀況的他完全沒有聽懂克里斯叔叔與薩克森伯爵的對話，但是薩克森伯爵話語裡的含義卻讓他生出了一些不舒服的感覺，隱隱地牽動着前世裡那些不愉快的回憶。
克里斯輕輕地拍了拍嶽方：“這樣吧，薩克森伯爵，我們近日裡會去拜訪安道爾公爵。”
薩克森眼中流露出一絲喜色，彷彿鬆了口氣，低頭道：“如果是安道爾公爵大人的意志，我們當然願意遵從。希望閣下能夠早日與公爵大人達成協議！”
“當然，我們會盡快與公爵大人商談。”
“那麼，我就先告退了。”薩克森伯爵點了點頭，微微欠身，將要退出大廳的時候，忽然停步向嶽方道，“安德里亞斯殿下，莉莉絲做的衣裳，您還滿意麼？”
莉莉絲？剛剛醒來時看到的那個侍女？嶽方漆黑的眼珠轉了轉，求助地看向克里斯。
黑髮青年眉梢微揚，柔聲道：“安德，剛纔那位莉莉絲小姐，就是薩克森伯爵的女兒，你穿的衣服都是她親手做出來的。以後，莉莉絲小姐將會繼承薩克森伯爵的領地和宮廷總管的職位。”
女性繼承權啊，嶽方心中稍稍感嘆，很快就明白了過來--這個世界的人都是從果子裡孵出來的，女性不承擔生育責任，與男子平等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他心裡更奇怪的是薩克森伯爵這樣看起來是實力派的貴族，職位居然只是個宮廷總管。
想到宮廷總管，就不由想到了大內總管，不由想到了東方不敗……
汗，趕緊抓回跑得無邊無際的思緒，嶽方綻開一個天真無邪的笑臉，第一次發現自己的演技居然也不錯：“很好啊！莉莉絲姐姐做的衣服很舒服，我很喜歡啊！”
薩克森伯爵高興地笑了起來，不再是一開始模具裡印出來似的死板笑容，倒是真正的安慰開懷：“我會把殿下的稱讚轉告莉莉絲，她一定會很開心的！克里斯蒂安閣下，我們都等着您的迴音。”
克里斯搖了搖頭，往後靠了靠，隨手抓了張紙在指間纏繞把玩，微笑道：“伯爵大人，關於您剛纔的建議，您還是先回去與另外幾家好好溝通一下吧！至於我們嘛，我們也要認真商量過纔能有所決定。”
薩克森微微點頭，行了一禮，又優雅地向克里斯懷裡的嶽方躬了躬身，轉身出門。
嶽方莫名其妙地看着薩克森伯爵離開，還在奇怪之前自己只是稱讚他女兒衣服做得不錯而已，爲什麼會讓他那麼高興？
“不用想了。”克里斯彷彿看出了嶽方的疑惑，食指曲起，輕輕敲了敲他的小腦袋，“莉莉絲是薩克森伯爵的血脈繼承人，你稱讚她做的好，就是稱讚她有資格繼承薩克森伯爵宮廷總管的責任，薩克森當然要高興了。”
就爲這個？嶽方滿腦袋黑線，這個世界的價值觀實在是……太讓他頭痛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