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聲鼎沸被甩在身後,何翩然徑直向場外走去。
北京嚴冬雖然不是大冷，但靠近門口室內暖風照顧不到的地方依舊冷風瑟瑟，首都體育館從後出口幾乎沒有什麼人，零星工作人員腳步匆匆,從她身邊擦身而過。
“何翩然。”
她回頭，連冰鞋都來不及脫的夏天就在幾步之遙。
何翩然沒有想到夏天會追出來,也沒做好面對她的心理準備，短暫的錯愕之後，她還是努力把悲傷壓在心底,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說道：“恭喜你。”
沒有表情的夏天讓人看不出情緒，“你什麼時候回來？”她的問題格外直接。
“我不知道，”何翩然頓了頓，“真的不知道。”
“如果太晚,你可能要錯過很多東西了。”夏天的語氣聽起來輕描淡寫，但又讓人有種壓抑的感覺，“我已經決定，在明年的奧運會後退役。”
退役？這兩個字讓何翩然震驚不已，她錯愕地看着一臉平靜的夏天，還沒有反應過來剛剛這句話裡的意味。
“我身上的大小傷病一直在做保守治療，奧運會後再堅持四年以我現在的身體情況恐怕做不到，但如果不堅持四年我會更痛苦，不如讓這一切在我最好的狀態裡結束。所以如果你不趕快，可能就要錯過和我最後的對決了。”
何翩然還記得，當年和瓦倫蒂娜聽到伊維特談及自己退役的事情，記憶清晰如同昨日，然而現在，和自己同輩的朋友也已經開始把離開提上日程。“你真的考慮清楚了？”沉默半晌，她終於開口，“葉格爾尼教練知道你的決定嗎？”
“這也是他的建議，他說他見過太多不肯正視殘酷的人把最後的告別搞砸，沒有必要勉強自己和時間作對。”
夏天說得彷彿沒有一點眷戀，可何翩然卻看到她微垂眼簾時巧妙掩飾好的那一抹自嘲。
是啊，爲什麼要和時間作對呢？
她們已經老了，即便仍然是女孩子一生中最美的時光，但對於這個充滿殘酷的冰場，她們已經遲暮。
氣氛陰沉，何翩然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她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笑笑，用半開玩笑的語氣說道：“你這麼說就不怕我聽了後不再復出了嗎？”
“不會，因爲你不甘心。”
何翩然一愣。
“剛纔你看我的眼神就是很不甘心，如果你真的不甘心，那就馬上回來，”夏天直視何翩然的眼睛，“試試看你能不能打敗現在的我。”
隱約的音樂從場館內飄出，伴隨的是觀衆的歡呼聲與掌聲，瓦倫蒂娜已經開始比賽，但她還不知道，在場外，另外一場較量正在進行。
“我也很想……不，我一定會回來。”何翩然第一次對這個自己這個期望如此篤定，紛亂心緒就在這一刻全部消失，心底升騰的熾熱讓她感覺不到半點畏懼。是啊，她之前究竟在害怕什麼？她戰勝了自己都想象不到的東西，一步步走到這裡，手術後的痛苦，抉擇時的彷徨，康復的艱辛，這些她都挺了過來，現在居然因爲那些無法預知的未來裹足不前，這些臆想一點點都不重要，她現在只需要向前走，儘自己最大的努力，在夢想的盡頭她還和人有約。
“那就給我一個堂堂正正戰勝你的機會。”夏天平靜一笑，彷彿說出了心裡壓抑許久的話。
“好，等我。”何翩然笑着回答。
觀衆澎湃的歡呼再次打擾兩個人的對話，夏天與何翩然不約而同回頭望向場地的出口。
“看起來瓦萊的發揮不錯，”何翩然說道，“從聲音聽起來至少阿克謝爾三週跳是一定成了。”
夏天沒回答，而是轉身拉開門，音樂聲驟然變大，冰面從她們這個角度看去就像是一塊平滑光潔的銀鏡，一個紅色的身影在冰面如同霞光，穿梭徘徊。
這是兩個人都很熟悉的音樂，《阿蘭胡埃斯協奏曲》。
由班牙盲人作曲家華金羅德里戈創作的吉他名曲《阿蘭胡埃斯協奏曲》是世界公認的三大吉他協奏曲之一，從難度到內涵，這首曲子都被譽爲吉他演奏家的試金石，這個道理在選手身上也是同樣，往往那些被認爲難以彈奏對演奏者堪稱挑戰的作品對花滑選手來說也是一個難以逾越的高峰，高起點讓曲子很難演繹出本身的味道，想要詮釋得淋漓盡致，那必須要有巧妙的編排配合精湛的藝術表現力。
瓦倫蒂娜再襯紅色不過，帶有波浪的紅色裙褶在銀色的冰面隨着她的旋轉起伏，音樂恰好進行到第一樂章最後的快板部分，歡快裡洋溢着熱情和浪漫，節奏強烈的撥絃技巧混合着其他樂器的配合共鳴，刀刃在冰面上割出流暢的弧線，地中海燦爛烈陽就在這弧線間流光溢彩，瓦倫蒂娜從滑行的盡頭處轉身擊掌，優美的脖頸微微揚起，驕傲卻不趾高氣揚，伴隨着精湛的樂曲旋律翩翩起舞。
她已經完成了自己的大部分難度動作，技巧堪稱華麗的跳躍博得了震耳欲聾的喝彩，而現在她的感染力又帶動全場，觀衆和着音樂打起了拍子，本來就是人來瘋的瓦倫蒂娜在這樣的氛圍裡更是如虎添翼。
手臂是佛拉門戈舞最重要的部分，彎曲的角度要柔美不失力量，動作不能一味強調女性的柔美和溫和，爆發的激情和澎湃纔是最精華的部分。
瓦倫蒂娜完全做到了這些要求。
她的力量感非常之好，即便在如此多的跳躍後她也沒有一點體力透支的感覺，大起大落的動作看似隨性瀟灑，實則精雕細琢，與腳下步伐的配合更是天衣無縫。
《阿蘭胡埃斯協奏曲》的作曲者羅德里戈是個盲人，他感受世界和音樂的角度與其他人是不同，他雖然沒有見過色彩，卻能用音符展現出最純正的紅色，熱情和張揚的感染力強烈純粹，此刻冰面上的瓦倫蒂娜就像是地中海濱海小鎮一家酒館裡正在起舞的女郎，空氣裡混合着菸草和茴香酒特有的味道，她身段優美舉手投足魅力難當手臂和腰肢撩動捉人的熱量，一個眼神的回眸就可以定格人的魂魄。
這種奔放的氣質與同樣跳過佛拉門戈舞的夏天是完全不同的風格，夏天神秘魅惑，而瓦倫蒂娜大膽熱情，她將這種冰上的舞蹈帶入一個極端的美感，連何翩然也不得不感慨，自己已然陶醉其中。
最後，當瓦倫蒂娜結束瘋狂般的旋轉，音樂在激昂中歸於平靜，但馬上，觀衆的熱情又再次淹沒賽場，何翩然和夏天站在觀衆席下面，清晰的感覺到熱浪滾滾洶涌澎湃。
“瓦萊的感染力又強大了不少。”何翩然笑着說。
“看來你養傷的時候真是孤陋寡聞兩耳不聞窗外事，賽季前她爲了這個自由滑專門去了西班牙學習，”夏天毫不客氣地說道，“如果說我還有過懷疑，那瓦萊則是無時無刻都在相信你一定會回到冰場，不要讓她……和所有等着你的人失望。”
分數很快出來，遺憾的是，瓦倫蒂娜儘管發揮出色卻沒有像在大獎賽總決賽那樣創造佳績戰勝夏天，這次，她僅以一分之差落敗。
領獎的時候，瓦倫蒂娜一直憤憤不平，表示自己能做的更好，甚至按照禮儀和冠軍獲得者夏天擁抱的時候都一直頗有微詞。
“少說點話，我有個驚喜告訴你。”夏天不冷不淡，像是在和她說話，卻又有點漫不經心。
“什麼驚喜？你吃了興奮劑所以會被檢測出來要把金牌給我嗎？”瓦倫蒂娜做了個鬼臉。
夏天對她的幼稚見怪不怪，微揚下顎衝着場邊示意：“看看是誰來了。”
順着夏天的動作，瓦倫蒂娜偏頭看去，只見場邊廣告牌後，許久不見的何翩然正微笑擺手。
“更大的驚喜讓她自己告訴你。”合影結束，夏天低聲說道。
這邊記者結束拍攝，頒獎儀式也完成了最後的部分，瓦倫蒂娜迫不及待衝到何翩然面前。還以爲她是要給自己一個巨大擁抱的何翩然笑着張開雙臂，誰料，腳下一輕，自己竟然被興奮的瓦倫蒂娜抱了起來，舉到半空。
“你纔是吃了興奮劑吧……”夏天震驚之餘不屑的壓低聲音自言自語。
“何，我真的好想你啊！”瓦倫蒂娜根本顧不上旁邊人的震驚之情，放下何翩然後又緊緊抱住她，“你的傷怎麼樣，什麼時候回來？要報名新賽季的b級賽嗎？一定要告訴我！我和你一起參加！”
何翩然很喜歡瓦倫蒂娜的陽光的笑容，好像能照亮人內心最黯淡的角落：“如果可以，下賽季一定會先參加b級賽熱身的，而且……”
“等等！”打斷何翩然的話後，瓦倫蒂娜突然一臉嚴肅，“你今天看了我們的比賽？”
“是啊。”
“那你有沒有看上次大獎賽總決賽的直播？”
“有，不過只看了短節目。”
憤怒的一揮拳後，廣告板被瓦倫蒂娜砸得顫顫作響：“我就知道！你沒有看到我戰勝小粉的絕地反擊！你只看到我這次輸給她！其實贏她很容易的！上次我簡簡單單輕輕鬆鬆就搞定了！這次是意外！意外！”
何翩然偷偷看到夏天無奈的表情後忍住笑，很認真地回答瓦倫蒂娜：“你放心，等我回來後我幫你一起收拾她。”
“喂……”
夏天來不及插嘴，就被瓦倫蒂娜打斷：“你回來後你們兩個就要一起做我的手下敗將了！她這塊世錦賽金牌在我眼裡一點沒有什麼了不起！你都沒有參加的比賽算什麼世錦賽？我們三個人少了一個都不算一個時代！我們一起走進這個賽場，當然要一起血戰到底你死我活，誰也不能先走一步！”
“當然，”何翩然心底說不出的溫暖，她伸出手，在瓦倫蒂娜配合的也伸出手覆蓋上去後說道，“這是我們的時代，奧運會見！”
儘管低聲說了句幼稚，但在其他兩個人的注視下，夏天還是慢吞吞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她似乎是努力壓抑才忍住嘴角浮起的微笑，但臉上的愉悅依稀可見。
“奧運會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