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
“轟轟轟——”
永樂三年臘月十七,當南京江東門的禮炮聲作響,一艘艘龍舟駛入船舶位。
在禮炮聲中,在京數千官員山呼萬歲,迎來了消失近一年的永樂皇帝。
龍舟上,身穿常服的朱棣走下了船梯,並等待徐皇后下船後,扶着她先一步上了大輅。
“兒臣恭賀陛下凱旋而歸!”
“臣等恭賀陛下凱旋而歸……”
當太子朱高煦與漢王朱高熾二人唱禮,羣臣紛紛跟隨唱禮了起來。
面對衆人,朱棣卻沒有什麼高興的表情,而是直接擡手:“都平身吧。”
“明日早朝,太子和漢王去武英殿等朕。”
“啊?”朱高熾被朱棣這劈頭蓋臉的痛罵罵的摸不着頭腦,反應過來後才無奈道:
“我這才北征多久,京城裡就鬧出這麼多事情。”
“老大,你先去幹清宮看你娘。”
等他一走,朱棣立馬就伸出雙手,把朱高煦按回了位置上。
朱高熾見狀連忙作揖,轉身便一路快走,走出了武英殿內,身手堪稱矯健。
“是不是覺得當了漢王就了不起了,還是覺得老二護着伱,你和老二聯手就能對付你爹了?”
朱棣雙手撐腰,示意朱高熾先走。
一個時辰後,當朱高煦和朱高熾抵達武英殿並坐着等待朱棣時,先送徐皇后回了幹清宮的朱棣這才走進了武英殿。
“俺這次北征收復了漠東,也發現了一條可以開闢前往漠北東部的山道。”
原本一場盛大的歡迎變得冷清,羣臣紛紛返回內城班值當差。
“興許是因爲你不讓他北征而生氣。”朱高煦也摸不着頭腦,但這不妨礙他逗老大。
“爹,您還能不知道我嗎?”
見狀,羣臣面面相覷,只能讓道道路,看着朱棣走上大輅,在錦衣衛護送下返回皇宮。
“好啊”朱棣看着挑頭的朱高煦,直接說道:
“老二,你是不是覺得太子的位置坐的不舒服,想換個位置做皇帝了?”
“俺想過了,這監國確實不容易,你在南邊有些疏漏也正常,俺其實還是對你很滿意的,就是對漠東的投入,你還是太小家子氣了。”
朱高熾老老實實的回答,朱棣瞧着他那窩囊勁就氣不打一處來,但一想到老大本來就失了太子的位置,也不好逮着他一個人罵,所以乾脆把目光放到朱高煦身上:
“老大沒權我就不說他了,你手上有權有兵有糧,不經過我就准許了鬱新的辭疏。”
瞧着他到來,朱高熾和朱高煦先後起身準備作揖,卻不想朱棣直接站在殿內,目光不善的看着他們倆:
“甌寧王府被焚的事情我知道了,是你們自己說,還是我幫你們說?”
“對對對……”朱高熾見老二幫自己開脫,連忙點頭。
“就正常監。”朱高煦看着老頭的表演,雙手一攤:“您要北征,西南又起了戰事,眼看到了年末又要開始商議定額,那肯定會有人鬧事。”
朱棣表現的不是很高興,但也看不出他是不是在生氣。
“況且鬱新雖然走了,但郭資也是個不錯的人才,朝廷依舊能穩定運轉,您好不容易去了北邊,收拾了兀良哈,如今怎麼回來了還那麼大脾氣。”
“我北征前是怎麼交代你的?”
朱高煦還一臉迷糊的想着老頭葫蘆裡賣着什麼藥,就見朱棣坐在旁邊,表情憂國憂民:
“爹,二弟不是這意思。”朱高熾也爲朱高煦開脫,朱棣見狀露出滿意的目光,但還是裝兇道:
朱高熾見狀立馬用手肘杵了杵朱高煦,雞賊道:“老二,爹這是怎麼了?”
朱高煦話語中帶着埋怨,聽得朱高熾臉上的肉都在發顫。
“對對對……”朱高熾又是跟着頻頻點頭,朱棣瞧着他那模樣就來氣,指着他鼻子罵道:
“對對對,對什麼對?”
“反正兒子覺得鬧事不可怕,只要我們自家人沒出問題就成。”
朱高熾見朱高煦不說實話,便轉身上了自己的象輅,而朱高煦也上了自己的金輅。
“爹……”朱高煦無奈道:“您再留鬱新,過兩年就得看他累死任上了。”
朱棣沒有自稱俺,這讓他變得有些陌生,不過朱高煦卻直接作揖:“這事情與兒子無關,也與我大哥無關。”
“京城的事情,俺先不說。”
“韃靼和瓦剌兩部確實要難打些,但也不是不能打。”
“瞧瞧你的模樣,幾個月不見又胖了多少。”
“您要是想問,不如問問紀綱他們。”
“老二隻是秉着公道說話,我們哪敢對付您啊。”
“那條山道我看了,一路基本都是河谷,只需要幾百人慢慢修個三五年,就能直接修通到漠北東部。”
“哪有這麼說的。”
“這次的兀良哈之所以好對付,主要是火炮和火槍建了功。”
“怎麼?要鬧翻天了?”
“老二,你跟我說說,你這個國是怎麼監的?”
“這樣吧,朝廷明年從遼東遷徙三十萬人去漠東,趁早把漠東和漠北的官道打通。”
“到時候,俺點個十萬兵馬,走那官道前往漠北,趁機把韃靼給收拾了。”
“老二,爹我已經快四十四了,也不知道還能活幾個年頭。”
“這韃靼和瓦剌,俺在走之前得把他們收拾好,讓你坐穩江山才行。”
“你相信爹,遷徙三十萬人去漠東,三年後爹就帶着十萬大軍去把韃靼收拾了。”
“西邊的瓦剌俺也有辦法對付,只不過耗費的時間會久一點,頂多五六年。”
“等韃靼和瓦剌都被收拾的差不多了,安南也穩定了,到時候俺也差不多五十二三了,你也差不多可以着手登基即位了。”
一個棒子一個大棗被朱棣玩得不錯,開頭罵了兩兄弟半天,然後突然支走朱高熾,留下朱高煦給他大棗吃。
按朱棣的說法,十年後朱高煦就可以登基即位了。
一個餅直接畫到十年後,技巧之熟練,朱高煦都歎爲觀止。
“你是怎麼做到睜眼說瞎話還不臉紅的?”
朱高煦看着朱棣,實在忍不住的吐槽了起來,朱棣也被他這直白的話說的一愣,然而厚黑的他卻沒有承認,而是繼續道:
“俺知道你不會信,但你畢竟是俺兒子,又這麼像俺,俺這位置總有一天會是你的。”
“移民漠東三衛的事情,兒臣已經和鬱新說好了。”朱高煦在朱棣話音落下便開口道:
“五年內陸續移民二十萬,也只有這樣才能控制漠東的同時,還能讓漠東不對朝廷造成的壓力太大。”
“二十萬也可以,就是五年太久了。”朱棣一聽朱高煦什麼都商量好了,立馬就不樂意了。
“三年吧,三年遷移二十萬人,開支稍微大一點也是可以的。”
他走到一旁捋了捋自己的大鬍子,然後回頭看向朱高煦,抱怨道;“你把兀良哈削弱太多,俺這次北征兀良哈沒有太大意思。”
朱棣說出了自己的真實想法,由於兀良哈太弱,所以他壓根提不起興趣來。
如果不是擔心糧草不濟,他都準備去收拾阿魯臺了。
“兒子這邊有好消息與壞消息和您說。”
朱高煦瞧着朱棣這模樣,當即拍了拍自己旁邊的案几。
直到這時,朱棣纔看到了桌上的幾本厚厚文冊。
瞧見首本文冊上的《黃冊》後,朱棣眼前一亮,立馬坐回了椅子上,將這些文冊逐一翻開。
“三千五百萬石的定額不變,今年的戶數達到了一千一百九十六萬餘戶,七千餘二十四萬餘口。”
“軍屯籽糧相較去年有所下降,但下降的規模也不大,依舊有二千餘六十四萬石之多。”
“下西洋艦隊那邊,鄭和他們招募補充了水兵,已經在半個月前出發,估計過幾日就會抵達占城。”
“對日市舶司今年收入折色爲一百八十六萬貫,西南官礦折色爲二百五十五萬貫。”
“今歲天下茶鹽礦課,以及各類綢緞絲絹等雜項折色爲四百萬貫。”
“扣去留存和維護,能運抵南京的有三千九百萬石,六百萬貫。”
“不過……”
朱高煦一邊報賬,又一邊扣賬,朱棣聽到了最後,只聽到了朱高煦說出:“結餘四十萬石,十七萬六千餘貫。”
“俺再看看!”聽到朱高煦這麼說,朱棣不信的翻了翻文冊,最後結果還真是他說的那樣。
今年的大明朝,基本沒有什麼進項。
“你這國是怎麼監的?”朱棣不敢置信的看着朱高煦,畢竟在他看來朱高煦可是理財能手。
不過面對他的話,朱高煦只能雙手一攤:“今年需要移民的地方太多,花銷太大。”“安南的治安戰,西南的改土歸流,還有您老人家的漠北征戰,以及陝西、北平等地的韃官、色目官員叛亂。”
“這一年下來,光五軍都督府所上奏的戰事便有大小三百餘場,幾乎全年都有地方在打仗。”
“這東西您也怪不到我身上,朝廷吃下了那麼多地方,打仗打的多是正常的,不信您看看《魚鱗圖冊》。”
朱高煦拿出了《魚鱗圖冊》,朱棣也接過翻看了起來。
沒有出現意外,今年大明的人口和耕地如朱高煦和鬱新估計的一樣突破了七千萬和五億的數目。
西南的改土歸流讓雲南、四川、廣西三省耕地增加不少,人丁更不用說。
除此之外,安南的情況也讓朱棣看的直捋鬍子。
“這才三年,俺大明都有七千萬人,五億多畝耕地了?”
朱棣感嘆着,同時心中升起自豪感。
就拿這一份功績來說,日後他即便下去,也能在他爹手裡討個好。
“我和鬱新估計的是,國朝大概還有一千萬的隱戶,甚至更多。”
“至於耕地數目,地方上的變化應該不大,主要是耕地的質量不好判斷。”
朱高煦對於耕地數量是沒有太多質疑的,畢竟八千萬人撐死也就人力耕種四億畝耕地,算上其它畜力的話,五億畝倒也能勉強。
他唯一在意的,就是這五億畝土地中有多少是上等,有多少是中等,又有多少是下等。
“土地的問題確實是。”
提起土地,朱棣也表情漸漸凝重起來,並對自己這次北巡的經歷和調查結果說出:
“你那新政辦的不錯,俺倒是覺得可以在日後推廣開來。”
“俺對河南、北平、山東的百姓做了個對比,朝廷給三省百姓定下的定額田賦都不高,算上雜項也基本不超過十五斤。”
“只是到了下面那羣貪官污吏徵收的時候,十五斤稅糧可以想辦法盤剝出三十、四十斤。”
“你的新政若是能推廣開,那大明朝這五億畝耕地,起碼能交上來六七千萬石田賦。”
說到這裡,朱棣拍了拍朱高煦的肩膀:“老二,你真像俺。”
“您這是誇我還是誇您自己?”朱高煦一臉疑惑,但還是對朱棣的話做出回答:
“我也想把新政推廣,不過現在底層的村官不足,所以即便執行新政,也改變不了現在的情況。”
“今年畢業的學子數量,僅能維持山東官學的第二批教習,保障第二批入學學子的讀書問題。”
“那遼東的學子呢?”朱棣詢問到了關鍵,那就是相較於渤海外,數量更多的遼東學子。
“據俺知道的,遼東的第一批學子有十餘萬對吧?”
朱棣詢問朱高煦,朱高煦聞言頷首:“十萬餘六千餘人,不過其中十六歲以上的只有六萬餘人。”
“他們會在明年年末畢業,但同時永樂五年二月山東入學學子數將達到二十四萬。”
“這六萬學子需要留下三萬在山東教學,剩餘的三萬則是派往四川。”
“四川?”朱棣愣了一下,朱高煦則是點頭:“對,四川。”
藉着這個機會,朱高煦將自己派遣蹇義去四川,準備將四川作爲南方新政試點的事情說了出來。
“蹇義那人俺記得,很不錯,爲官也十分清廉,這很難得。”
朱棣對蹇義記得清楚,主要還是蹇義在洪武朝就以清廉聞名。
只是大明的官場不是那麼容易的,除了海瑞這種人,其餘人即便是清官也會被污濁,哪怕像蹇義這樣的人,有些時候還是得與一些拉幫結派的官員委曲求全。
這次蹇義答應做新政官員,這就說明他要與曾經的那些關係做個了斷了。
單從他的做法來說,很值得欽佩。
“四川才二百餘萬人,你要派三萬官員去?”
朱棣疑惑看着朱高煦,可朱高煦卻道:“這麼做是爲了讓四川儘快恢復到兩宋時的繁華。”
“這三萬人除了要在當地充當官員胥吏,還需要走山訪水,把各地廢棄的水利情況都記錄下來,帶着百姓們將這些廢棄水利重新梳理修葺。”
“如果四川能恢復到兩宋時期的情況,那每年能繳納起碼三百萬石稅糧,能支撐起雲南繼續向西南開拓的腳步。”
當下的四川,等於除去川西的四川加重慶和貴州、及雲南滇東北地區。
按照後世的經驗來說,這麼大塊地方能開墾出一億七八千萬畝耕地,單水田都能達到八千萬畝。
然而在當下,它卻只有一千三百餘萬畝,每年稅糧被朱高煦定額爲二百萬石。
“這事情你看着辦,總之這學子你要派往的話,最好先給北方收拾好。”
朱棣個人還是喜歡待在北方,因此在瞭解底層官員胥吏的盤剝手段後,朱棣現在想做的就是從他們口中把他們吃下的東西全部掏出來。
哪怕與百姓對三七分,北方的情況都會好上許多,更不用說對半了。
“北方是一定要改變的,我的想法就是南北各自建立試點,然後從東往西,從西往東分別對北方和南方的基層官吏進行改革。”
“不過這個工作量太大,即便是兒臣也不敢確定能否在有生之年完成。”
朱高煦這麼說聽上去有點謙虛,畢竟光遼東和山東二省學子就九十萬,足夠取代數萬胥吏和上百萬的里長、糧長等村官。
然而人是會變得,想要維持高效廉潔的班子,就得不定時的對班子進行突擊打掃。
這麼來看,九十萬人並不能支撐很久,況且這九十萬人裡不是每個人都適合當教習。
一開始朱高煦是沒得選,所以才把所有識字的學子都當成教習來使。
可問題在於他們本身就是朱高煦揠苗助長的培養起來的“速成教習”,許多人自己的知識都不夠鞏固,一直採取這個辦法維持下去,那肯定會出現路子走歪的事情。
正因如此,朱高煦纔會開設太學,纔會在太學傳授新的知識。
他現在希望的就是太學學子成長起來,然後作爲大明不斷進步的最高學府來帶領大明的教育體系走回正道上。
“學子多了以後,朝廷的開支也會逐漸增大,如今維持山東和遼東的學子就學,每年就需要支出近百萬貫。”
“因此兒臣想,教習還是得精練些,讓太學畢業的學子在地方上興建中學,採取五年教育,進一步培養學子。”
朱高煦說着自己想法,可朱棣聽後卻皺眉道:“按照你的說法,這官學和中學讀完就十年了。”
“十年時間,有幾家百姓能供養起十年不事勞作的學子?”
朱棣不懂教育體系,但他知道百姓的情況。
想讓一戶百姓培養一個十年不事勞作的學子是很困難的,雖說大明的官學不用學費,朱高煦口中的中學大概率也不需要,但問題不是學費,而是紙筆硯墨等費用。
按照當下的價格來說,一個學子上一年的學,在紙筆硯墨上就得投入三五百文。
這筆錢看上去不多,卻是一兩畝地的收成。
天下那麼多百姓,有多少人能在吃飽飯的同時拿出一兩畝地的收成來養活一個學子。
“兒臣知道,所以兒臣會爲這羣畢業的學子找工作。”
“不管是里長還是糧長、吏員,按照新政給出的俸祿來說,他們他們的俸祿都不算低,足夠養活一家人。”
“兒臣知道百姓養不起,但百姓如果能養起一個,那便是全家吃喝不愁。”
朱高煦與朱棣對視,可朱棣卻遲疑道:“以利驅使,也容易被其所害。”
朱棣說的還算委婉,如果說得難聽些就是這些學子很容易成爲一次性耗材,因爲常年耗盡家財來維持他們讀書而帶來的貧窮,很容易讓他們在成爲基層官員胥吏後變得貪婪無恥。
“總有人能守住本心,也總有人會前仆後繼。”
面對朱棣的擔心,朱高煦一句話讓朱棣這樣的人都忍不住口乾舌燥。
合着在朱高煦心裡,這些耗費十年心力培養出來的學子只有幾年的“壽命”,一旦他們把控不住自己,那他們也將被朱高煦所拋棄。
朱高煦不需要吟詩作對的文人,他要的是可流水產生,可流水替換的大批基層官員。
只要維持住清廉的班子不倒,維持住朝廷的財政情況,那朝廷纔會有足夠的錢糧去改善百姓的生活,纔有可能讓百姓們過得越來越好。
這番說辭有些牽強,畢竟生產力在這擺着。
但朱高煦也有自己的自信,那就是他相信大明會在這種教育體系和科學重視下培養出科學人才,繼而將蒸汽機、內燃機等科技產物製作出來,將現有的生產力進行改變。
朱棣不能理解,所以在他看來,朱高煦此舉十分危險。
“這件事情,俺還得再好好考慮考慮,你先回東宮吧。”
“兒臣告退。”
見朱棣有些猶豫,朱高煦倒也沒有追着解釋,而是在說完後便起身作揖,緩步走出了武英殿。
瞧着他的背影,朱棣也開始正視起了這個自從南下南京讀書就發生了變化的兒子。
有的時候朱棣都十分懷疑自家老二是不是換了一個人,如果說性格變化還能用浪子回頭來解釋,那腦中學識,以及那種超脫於這個時代,甚至連朱棣看來都有些危險的想法就讓人無法解釋了。
瞧着朱高煦那漸漸消失的背影,朱棣臉色凝重,忍不住呢喃些什麼。
只是由於聲音太小,這些話除了他自己以外,沒有人能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