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雲淡,歸雁北飛。 秋天的田野承載着金燦燦的麥穗,也承載着農夫一年的希望。
真定城外是沃野千頃,此刻是收穫的季節,大批士兵捲袖子攏褲腿下田收割麥子,自從八月開始真定成了前線,四鄉的百姓紛紛逃難,這莊稼長在地裡可不會跑路。
眼看成熟了沒人問津。
討逆軍的糧草都由南方供應,自然看不上這些莊稼,就算爛在地裡也由他去了;可是燕軍一邊卻很在乎,燕王能夠控制的地區東不過宣府、北到大寧、東到開平直沽,南到新城霸州,而且大寧那邊還沒有田野。
這些真定周圍的糧食,南軍不取,燕軍可是惦記得很。 朱棣派出兩個衛一萬兵馬從無極開始向真定收割而去,每天都有上千石的麥子進入燕軍的軍營。
真定的城頭早就鬧翻了天,一些新到的衛指揮紛紛請戰,要求出城驅趕這些跑到眼皮底下收糧的燕軍;站在一旁冷眼旁觀的早期到達的軍官,私低下卻一臉不屑。
每天耿炳文都在城頭看着燕軍來來往往,割麥,收扎,裝車,還有不時跑到田邊朝着真定城頭撒尿。
不遠,離真定城外南軍營盤也就三裡開外,突擊的騎兵只要三箭的功夫就殺到跟前。 耿炳文知道如果年輕30年,管他是什麼,自己都會帶一彪人馬出去殺他孃的。
當日在長興,張士誠的大軍到達當天,連營都沒扎,耿炳文就帶着僅有的五百騎兵掠殺張士誠前鋒,透陣兩次,斬首百級。
可是,現在他卻沒有一點這種衝動,手裡的兵不是當年的兵。 連自己也已經六十多了。 耿炳文看着日頭偏西,攏了攏身上的戰袍,回身下城。
耿睿看着自己父親略顯佝僂的背影,心中一片淒涼,英雄末路的感覺油然而生。 他看了看仍然呆在城垛地李堅,道:“難道就這樣任憑他們收割麥子補充軍用?”
李堅的手輕輕拍了一下城垛,搖頭道:“出城又如何,你沒看見那邊小山嗎。 我可以斷定山後定伏着騎兵。 ”
耿睿道:“那按照李將軍的說法,他伏了騎兵就不能接戰,這打得算什麼仗?如此以往,討逆軍的士氣已經要敗光了。
”正說着,耿睿注意到不知道什麼時候小山坡上多了十幾騎,他們在夕陽之中拉出好長的影子。 一種強烈的感覺衝擊着他,那些影子的中間,耿睿脫口而出:“燕王!!”
夕陽籠罩着眼前的大城。 真定,整個河北最堅固地城池,軍旗獵獵,戰馬蕭蕭,四門之外營盤重重。
“殿下。 又多了兩個衛的旗號哦。 ”旁邊一員將軍道。
中間一匹雄壯的棗紅馬,上面坐着一員魁梧的漢子,紅堂堂的臉上五縷長鬚不怒而威,黑色的戰袍在北風中獵獵飄舞。 不是別人,正是燕王朱棣。
朱棣迴應着李斌的話:“嗯,現在他們有多少人了?”
李斌答道:“真定城內外總共出現十八個衛的旗號,總兵力在十三萬人左右。 ”
朱棣道:“前日不是有兵馬去了保定嗎?”
李斌答道:“是地,殿下,有兩個衛一萬多人吧。 ”朱棣點點頭。
隔着一個人的邱福道:“殿下,如果要打就得快點動手,這一砣人馬跟雪球似的越滾越大。 再等恐怕就不那麼容易打了。 ”
身旁的張玉跳下馬。 蹲在地上,盯着真定仔細觀看。 朱棣注意到張玉的動作,也沒有回答邱福。
張玉看了一會,站起來朝朱棣拱拱手道:“殿下,南軍雖衆,在末將眼裡不過草芥爾,你看,旗幟不整。 陣腳不實。
士兵在營內隨便來往,軍紀渙散;還有我們已經逼近到離城幾裡地範圍之內。
南軍竟然無一兵一卒來攻,士氣已奪;另外南軍三地品字型配置,似乎成犄角之勢,但我軍已經將三地聯繫割斷,互相無法形成配合,只等我各個擊破。
所以此乃南軍三敗者,有此三敗,南軍不過是行屍走肉,實不足懼。 ”
朱棣聽了張玉這樣說才展顏一笑道:“張玉此言甚合本王之意!虧他耿炳文也是宿將,擺在這樣一個死地。
如果他放棄保定和河間府集中兵力於此,我們真沒什麼辦法;如果他不在滹沱河南岸分兵,而是穩紮營盤,我們也沒什麼機會;如果他勇敢些率軍出城騷擾我們收糧,還可以提高一下士氣。
可惜,他都沒有這樣做,而是選擇了惟一失敗的方法,那就怪不得我們了。 明日一早,大軍拔營南進。 只等滹沱河南岸之敵渡河,半渡而擊!”
手下衆將轟然應諾:“謹遵殿下號令。 ”
……
太陽緩緩升起,晨曦逐漸散開,有節奏的鼓點如雷霆一般震撼在人的心頭,滹沱河南岸八個衛地兵馬開始渡河。
耿炳文端坐城頭,微風撫過,撩起胸前幾縷白鬚。 身邊衆將兩邊排開,頂盔背甲在晨曦中個個顯得如金剛下凡。
早在兩天前,南軍就在河面上搭起三座浮橋,北方的河都不寬,滹沱河也就四十來步的樣子,搭橋一點不麻煩。 只是南軍的輔兵效率實在太差,整整兩天才搭起三道浮橋。
時間不能再等了,根據斥候報告,越來越多的燕軍騎兵出沒在真定周圍,燕軍的進攻只是遲早的事。
發出了五天的命令直到今日才能執行,耿炳文感到十分惱火。 他們缺乏士氣,缺乏訓練,缺乏士兵地幹練,這已經不是三十年前橫掃漠北的那支勁旅。
耿炳文越來越沒有信心依靠他們去與叛軍交戰。
一輛炮車搖搖晃晃地上了浮橋,這是神機營最新裝備的巨炮,由來自遼東的匠戶鑄造,足足三千斤,總共四匹馬在前面拖拽。 但此時這門巨炮陷在木板的縫隙裡,進退不得。
幾名士兵在後面使盡吃奶的力氣仍然不能讓它移動分毫;前面的馬伕也拼命鞭打着挽馬,可是任憑挽馬怎樣嘶鳴,巨炮還是不動分毫。
浮橋堵塞着,南岸上等待着的兵馬早就不耐煩了,士兵們大呼小叫,嚷嚷着讓橋上地人滾蛋,騎兵盡力安撫着騷動不安地馬匹。
一名軍官從北岸衝上橋,手裡的鞭子沒頭沒腦地招呼在馬伕地頭上。 可是如果打能解決問題的話,馬伕真願意再捱上幾鞭。
耽擱了片刻,耿炳文有些坐不住了,這是什麼人安排的渡河次序,怎麼能讓家當一大堆的神機營先渡河?耿炳文動了動嘴脣:“誰安排的渡河?”
寧忠一臉尷尬地回道:“末將安排的。 ”
耿炳文道:“不能想想辦法嗎?”
寧忠道:“末將立刻去解決。 ”說着,他一臉苦相下了城樓。 寧忠飛身上馬,一溜煙地從城內奔向河邊。 對於這樣的次序,寧忠是有自己的考慮的。
耿炳文的佈置明顯不想跟燕軍打野戰,寧忠想讓神機營趕緊過河,把炮架在城頭上,鞏固真定的防守,但沒想到這個安排出了岔子。
等他趕到河邊,橋上的巨炮還在那裡堵着,南岸那邊早已經鬧成一鍋粥了。 寧忠的親兵揮舞着鞭子,驅趕北岸橋頭看熱鬧的士兵,好不容易讓寧忠來到河邊。
寧忠大喝一聲:“這裡誰負責?!趕緊把炮推到河裡。 ”
橋上一名軍官聽到,虎地回頭大喝:“誰敢!”
一名親兵騎馬上了橋頭,揚鞭罵道:“你沒長眼睛,敢這樣頂撞寧副將?!”
那名軍官看到寧忠的將旗,才知道自己禍從口出,連忙跑到橋頭給寧忠跪下求道:“將軍,小人無心之失,萬望恕罪。
只是這炮耗費半年功夫,上萬兩銀子才鑄成,不能就這樣棄了。 ”
寧忠道:“糊塗,炮推到水裡,等大軍過去了,你再找些馬把它拉起來就是了。 但現在它擋着大軍的道路,到什麼時候纔是個頭?快去!再堵着就軍法從事。 ”
軍官無可奈何,回到橋上,招呼手下,執行命令,撲通一聲,巨炮水落石出。 寧忠又命令神機營剩餘的兩門巨炮留在南岸等待所有人過河後才許過。
橋上的擁堵終於疏通,熙熙攘攘的兵馬,陸續過河。
八個衛五萬人馬,在雜亂無章的秩序中渡河,速度可想而知。 一直混到日上三杆,才只有三個衛的人馬渡河完畢。
其他衛的指揮請求吃完中飯再繼續行動,耿炳文氣憤地拒絕。 都什麼時候了,這些人還想着吃飯。
一種不祥的預感衝擊着耿炳文的心頭,他不時焦急地掃視着北方的地平線。
如果這個時候燕軍出現?雖然他早已在北面的大路上佈置了四個衛的兵力保護滹沱河的渡口,防範有可能來自北方的襲擊。
但以目前過河的速度,耿炳文無法保證這些缺乏紀律的部下能夠在戰線受到衝擊的情況下還能保持隊形繼續過河。
一旦被燕軍的騎兵滲透到渡口,剛剛渡了一半的部隊只能是崩潰的命運。
正當耿炳文一次次派出傳令官,命令渡河部隊加快速度時。 一名斥候跌跌撞撞衝上城頭,把他的擔心變成了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