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十,是建文朝以來最黑暗的一天,朱允一個人窩在書房裡誰也沒有召見。方孝儒和其他大臣跪在門外直到掌燈,皇帝才單獨召見了方孝儒。
朱允在自己師傅面前痛哭流涕:“師傅,朕是一個失德的天子嗎?”
方孝儒堅定地道:“陛下乃古往今來少有的有德天子。”
朱允哽咽着道:“那爲什麼上天要這樣對待朕,昨夜朕看着承天門的大火,心裡就非常難受。難道朕是個失德的天子,上天要懲罰朕!朕想下罪己詔。”
方孝儒也是老淚縱橫,跪倒在地,一個勁地磕頭:“陛下,主憂臣辱,這都是我們做臣子的無能才導致了這樣的局面。陛下是臣下的要乞罪,豈能讓陛下下罪己詔。如果陛下這樣做,豈不是讓天下人都投向了燕逆嗎?”
朱允擺擺手讓方孝儒起來,道:“師傅,那你說現在該怎麼辦?”
方孝儒嘆了口氣道:“陛下,臣以爲,也許黃大人的一些做法過於耍弄權術,全然沒有顧全大局。耿侯新敗那會,如果不換他呢,耿侯善守,也許現在仍然能將北平圍成鐵桶一般。只是他力主換帥,現在看李景隆的確是豎子,全無乃父之風,一再喪師辱朝。
還有就是對待遼王,黃大人只看到遼王有野心,但卻不懂得利用遼王與燕逆之間的矛盾。總想要牽制遼王,好了。把遼王得罪透了,現在遼王回來跟朝廷講價錢了。如果當初對遼王信任有加,何至於今日?
唉,臣也有私心。看着黃、齊二人受到陛下信任,臣有地時候爲了順着陛下的意思,也沒有阻攔,以至於今日的情況。臣無能。請陛下治罪!”說着方孝儒又想下跪。
朱允連忙把方孝儒攔着,這些事哪一件不是自己首肯的,現在方孝儒竟然一一數落出來。朱允內心雖然不舒服,但回過頭想想,方孝儒說得地確有點道理。朱允嘆了口氣道:“師傅,說這些也沒用了,事已至此,我們應該怎麼辦?”
方孝儒沉吟一下道:“陛下,眼下的急所有兩處,第一是定下前線主帥的人選。第二是同意遼王所請糧餉,敦促遼王出兵北平。主帥一定要選一個有能力有經驗的人,而遼王那邊也要派一個有分量地大臣再度出使才行。”
朱允點點頭道:“師傅說得是。.Www,16K.更新最快.可是朝中還有誰可用呢?”
方孝儒道:“以老臣所見,現在只有魏國公可以勝任了。雖然魏公與燕逆有姻親關係,但魏公此人是出了名的忠孝之人,如果此時不避嫌任用魏公爲帥。徐輝祖必定會感陛下知遇之恩,奮力討逆。副將可選郭英,他跟遼王是翁婿,遼王看在這份情面上也會加緊南下。”
方孝儒這樣的建議好是好,但朱允皺着眉頭也不答應也不反對。方孝儒知道自己這個學生的性格,也不說話在一旁侍立等待他的決定。
過了半晌,朱允道:“主帥的人選茲事體大,還要從長計議。至於十五叔那邊所請,朕就準了吧。一年一百五十萬兩糧餉,十五叔也應該有所表現了吧。至於押送的人選,師傅可有建議。”
方孝儒道:“楊靖或者練子寧,這兩人和遼王的交情都很深,其中臣更屬意楊靖楊大人,練子寧還是缺乏點分量,如果使楊大人去,務必能督促着遼王拿出點成績來。”
李景隆的慘敗加上宮裡的大火,很快在應天流傳開來,民間已經有一種謠言在傳播,說天子失德,篡改祖制,這些都是上天對當今皇帝地懲罰。
到了這一次,黃子澄再也不敢保李景隆,他爬在朱允的御駕之前,捶胸頓足怒斥李景隆誤國:“薦景隆誤國,臣萬死不足以贖罪。”
五月底,李景隆披枷戴鎖被囚車送回京城,帝下召入刑部大獄論罪。練子寧執數其罪,請誅之。建文帝猶猶豫豫,最終以其有世券免其死罪,練子寧憤激叩首大呼曰:“壞陛下事者,此賊也。臣備員執法,不能爲朝廷除賣國奸,死有餘罪。即陛下赦景隆,必無赦臣!”大哭求死,楊靖等勸之不從,帝爲罷朝。
越兩日,建文帝召楊靖入宮,委以欽差使遼。楊靖奉旨,與遼王府長史楊榮入庫校點餉銀一百萬兩,準備押往遼東。
同日,錦衣衛以黃子澄、齊泰二人下刑部大獄。兩朝老臣劉三吾走完他七十三歲的人生路程,在黃、齊下獄之日薨於府上。對於政治敏銳地人都聞到強烈的氣味,京城要變天了。
長江入海口北岸有一個小鎮子,名曰呂四場,是一個由淮南鹽場發展起來地城鎮。因佔着長江出海口,地理位置重要,不少私鹽販子都在此落腳,一來二去也由一個竈丁組成的小村落變得有些繁華的小鎮子。
五月裡地一天,一個不起眼的外鄉人推着獨輪車步入了鎮子。只見他三十多歲的莊稼漢模樣,面黃肌瘦,風塵僕僕。獨輪車上一邊是一個大包袱,一邊是一籠鴿子,有十幾只的樣子。外鄉人入鎮逢人便打聽事,似乎沒有打聽到,來到鎮中一個茶館落腳,叫了一壺茶水,要了兩個饅頭,一碟鹹菜吃了起來。
外鄉人問小夥計:“小兄弟,這裡再往東走是什麼村鎮?”小夥計道:“再往東走,就是大地的盡頭,一片汪洋大海啦,沒有村鎮了。”
外鄉人愁眉苦臉地道:“哎呀,那該怎麼辦啊,我苦命的妹妹。這是尋不到你了。”
小夥計見他這樣說,好奇地問道:“這位老哥,你這是怎麼了?”
外鄉人眼中噙着淚水道:“老哥我是個命苦地人啊,原本是太平府當塗人士。去年我家裡遭了火災,一家人都燒死了。我正好在外做工,倖免於難,回到鄉下。啥都沒了。於是想到十年前有一個妹妹嫁到了外鄉,聽說是在揚州府長江邊上的一個地方。於是就收拾了一下想尋着這世上惟一的親人。我一路沿江走過來,一走就是一年多,這揚州府長江沿岸的大小村鎮都尋了個遍,但就是沒有尋到妹子。今日到了這裡,問了一些這裡地鄉親也沒聽說過。本來想歇歇腳,再沿着大江走下去,可是小兄弟這麼一說,誰知道已經到了長江的盡頭。這叫我如何是好啊!”說着莊稼漢嗚嗚地哭了起來。
小夥計聽他的身世頗覺悽慘,只得道:“興許你妹子婆家已經遷走了呢?”
外鄉人道:“這。這可如何是好?”
小夥計道:“這位老哥怎麼稱呼啊。”
外鄉人道:“我叫陳二春,不知道小兄弟怎麼稱呼?”
小夥計笑道:“我也是孤兒,從小被掌櫃的收養。沒有姓只被人叫小石頭。”裡面掌櫃地聽外面兩人聊天,從裡屋出來。問清楚外鄉人的身世。覺得他挺老實的,也心存同情。掌櫃的叫王五斤,問陳二春道:“卻不知道二春兄弟有何打算?”
陳二春道:“這天地間可叫我去哪藏身啊?”
王五斤道:“卻不知道二春兄弟靠什麼營生?”
陳二春道:“以前是泥瓦匠。平時還會養點鴿子,送往酒樓裡幫補一下家用。”
王五斤道:“二春兄弟不如就在我們呂四場住下來吧,這兩年這裡也逐漸繁華,蓋房子的不少,你這手藝也能有用。”
陳二春眼中露出期盼的色彩,道:“這,這能行嗎?”
王五斤知道他擔心甲裡制,道:“行啊,這裡的官本來就管得鬆,里正跟我是本家兄弟,我看你不像個壞人,這就去跟他說說,應該沒問題。”
陳二春連忙跪倒:“王大哥,謝謝您的大恩大德。”
陳二春便在小鎮南沿靠近堤壩的地方建了兩間草房住了下來。他的泥瓦匠手藝還不錯,長工短工都有點活幹,另外他又在草房旁建個籠子養起了鴿子,時而將肉鴿子送到鎮上食肆出賣幫補家用。陳二春時常惦記着王五斤主僕倆地好處,也不時抓兩隻鴿子去給他們下酒。鎮裡的人對他這個老實巴交的外鄉人也不見外,還挺照顧。
過了個把月,鎮裡傳來一個消息,朝廷地欽差乘大船去遼東,老百姓們紛紛扶老攜幼走上大堤觀看,小石頭帶着陳二春也一起湊熱鬧。
只見寬闊的長江口雲淡天高,幾艘大船從長江內駛來。而一望無際地外海那邊,也有一些船隻,兩邊船隻旌旗招展,從長江駛出的大船漸漸停下來,接着幾聲號炮,三艘中等船從船隊中駛出,向外海的十幾艘大船駛去。快要接近地時候,外海的船隊船舷一朵朵煙霧升起,接着隆隆的雷聲傳來。
陳二春清楚地看見外海艦船桅杆上飄揚着的旗幟,海水藍底,橘紅色的騰龍,這就是威震東海的遼東水師軍旗。此時,一羣鴿子呼啦啦地在大堤上掠過。
“建文二年六月二十八,欽差楊靖,長史楊榮,督餉船回遼,遼東水師護之。”
楊靖北使,黃、齊下獄,劉三吾撒手西去。朝廷內閣權力立刻出現真空,皇帝遷方孝儒禮部尚書兼大學士,成爲內閣首輔。這個看似死忠迂腐的方孝儒在關鍵時刻巧施手段,輕鬆掃除前面的幾位重臣,走上帝國權力中樞,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卓敬、解縉二人以才能破格提拔進入內閣,與方孝儒、練子寧一起輔佐建文,扭轉危局。京城真的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