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08
四周驟然闃靜,微風拂過,樹葉簌簌,乃至是清淺的呼吸聲都似在耳畔不斷放大,尤爲清晰。
沈卻彷彿被人捏住了命脈,那種莫名的心悸感排山倒海撲面而來,那兩條纏在腰間的胳膊猶如攥住了他的心脈,他心口隱隱發顫,顫到他覺得呼吸都帶着輕微的刺痛之感,大有一種要將懷裡的人徹底揉進骨子裡方可緩解不適的荒謬想法。
而虞錦將臉一埋,絲毫未覺異狀,滿心都是適才餘光所見之人。
那人原是靈州參軍事唐百曄之女,唐嘉苑,正是虞錦那些茶會雅集的小姐之一,但後來唐百曄升遷調任,唐嘉苑便隨之搬離靈州,虞錦後頭並未打聽過她,難不成竟是這麼巧,唐百曄調任之地是原州……?
說起來,她與唐嘉苑之間還頗有一番淵源,只是這淵源的由頭,卻是因她的兄長,虞時也。
虞家兄妹二人的好模樣大多隨了生母,若說虞錦生得似閨中嬌養的牡丹花,那麼虞時也便是那高嶺之上的玫瑰,美得丰神俊朗,性子傲慢不羈,少不得女子對其趨之若鶩。
這本無礙,虞錦爲此甚至十分自得,畢竟有兄長如此,實在長臉。
可別的女子至多是肖想傾慕,偏是當時還是靈州參軍事之女的唐嘉苑膽大,竟敢在虞家的小宴上以女子清譽設計虞時也。
她飲茶時故意潑髒了衣裳,去到後院廂房更衣,又讓侍女以虞錦的名義將虞時也一路引了過來,若非虞錦及時察覺,否則以她阿兄的暴脾氣,莫要說負什麼君子之責,只怕沒一劍劈死唐嘉苑便算好的。
此事畢竟不體面,虞錦並未聲張,只是自那後,她也算是與唐嘉苑結下了樑子,若是今日被唐嘉苑撞上,定要生事。
她如今與沈卻尚未建立出什麼深厚的情誼,倘若唐嘉苑此時向虞家揭發她,她那慣會做戲的繼母若是哭着向沈卻要人,他定是不會自找麻煩護住她。
思及此,虞錦雙臂纏得更緊,生怕沈卻此時將她推開,氣若游絲道:“阿、阿兄,我頭好疼,實在站不穩……許是一早未進食,眼下犯了頭昏病罷了,我站着靠一會兒便能緩——”
說話間,虞錦倏地僵住,緊閉的眸子也瞬間睜開。
緣由無他,腰間覆上的那隻手掌帶着灼熱的溫度,隔着輕薄的布料,掌心的滾燙似能灼傷那整一片肌膚,且他力道極重,幾近是要將她摁進懷裡。
虞錦懵了瞬,面露不解地仰頭看他,正逢男人垂目。
距離之近,沈卻能從她的瞳孔裡清晰地看到自己的縮影,一股莫名的熟稔之感油然而生,彷彿有什麼東西要破土而出,但就在此時,虞錦掙扎着推開他。
對面廊道上已無唐嘉苑的身影,虞錦疼得倒吸一口氣,背手去揉自己脆弱的細腰,支支吾吾道:“我忽然覺得好多了,多謝阿兄攙、攙扶。”
四目相對,沈卻的目光專注又凌厲,虞錦說着不由伸手擦了擦臉,正欲喚阿兄時,男人驀然轉身,“嗙”地一下,書房門被重重闔上,力道之重到門窗似都顫了兩下。
虞錦對此毫無防備,被房門呼來的風撲了個滿面,怔怔然地呆在原地:……?
完了完了,她這個假阿兄定是生氣了!虞錦懊惱地揉了揉眉尾,仰頭與緊閉的門扉兩兩相望。
那廂落雁先從適才的驚疑中回過神,忙上前扶住她,道:“姑娘,您頭還疼麼?可要奴婢尋個郎中瞧一瞧?”
虞錦嘆氣:“不必,好多了。”
落雁:“那奴婢扶您去偏房小歇片刻?”
虞錦:“不用。”
落雁:“那——”
聽着門外的說話聲,沈卻竭力扼制住手腕的顫抖,提壺倒了一盞涼茶,他捏緊杯沿,仰頭飲盡。
如此一杯又一杯,纔將渾身的躁動難安生生壓了下去。
只聽門扉被輕叩了兩下,虞錦略帶討好與試探的聲音傳來:“阿兄,午膳要涼了。”
沈卻聞聲,側目看過去。
他拇指摩挲着杯口,垂在膝上的手收緊成拳。
男人眉頭緊鎖,眉心皺成了個“川”字,即便是往常遇上再緊急的軍情,沈卻也鮮少露出這個表情。
從那夜在畫舫上見到虞錦的第一眼開始,他便偶有怪異之感,總覺得自己忘了很一段重要的事和一個很重要的人,但他將記憶從記事起慢慢梳理,卻並未發覺遺漏。
那種好似即將要想起卻又無論如何都記不起的感覺像針一樣,紮在心口,堵着呼吸,彷彿被下了蠱一樣,荒唐至極。
沈卻將剩下的涼茶喝下,捏了捏鼻樑緩緩吐息,平復了心神後,徑直朝屋門走去。
門外的人拖着嗓音在敲門,聲音略顯疲憊,道:“阿兄,阿兄,阿——”
“吱呀”一聲,門被從裡頭拉開,虞錦叩門的動作驀然頓在半空中,收回手乖乖巧巧地抱着食盒看向沈卻,渾然沒有方纔那副抱着他胡諏耍賴的模樣。
沈卻看了她一眼,神色如常道:“進來吧。”
虞錦面露歡喜,生怕他反悔,忙提步緊跟上前,殷勤地擺好飯菜,將銀筷親手遞給沈卻,“阿兄快用膳吧,涼了味兒便不好了。”
沈卻動作很慢地將兩根銀筷頭對頭、尾對尾,整整齊齊地擱在筷枕上,“頭不疼了?”
虞錦心虛地“唔”了聲,道:“不疼了、不疼了,阿兄不必掛心。”
沈卻執筷,點了下頭道:“今日來有事?”
虞錦給他盛了碗湯,無辜地對上男人探究的視線,道:“我無事就不能來陪阿兄用膳麼?”
沈卻口吻生疑:“只是來用膳?”
“……也不全是。”虞錦捏住勺柄,垂目悲傷道:“我仔細一想,自我病癒後便與阿兄不甚相熟,便想多與阿兄相處,盼能回到從前那般纔好。”
“……”
昨夜佔着他的牀榻時,倒不知不甚相熟四字如何寫。
不過眼下他無心與她計較此事,只說:“飯後在此處候着,酉時我帶你去個地方。”
“啊?”虞錦對他要將自己送去那什麼梵山還心有芥蒂,防備道:“去哪兒?”
聽出了她的警惕,沈卻道:“放心,丟不了。”
於是用過午膳後,虞錦便乖乖巧巧地坐在書房角落的一張破舊書案處,偶爾有官僚進出,虞錦便朝人優雅一笑,好在角落昏暗,看不大清,纔沒惹出什麼風波。
但時間一久,虞錦背脊便挺不直了,她百無聊賴地托腮玩着筆筒裡乾澀的毛筆,擡眼便能看到坐姿端正、背脊挺拔的男人,他埋首桌案,眉眼凜然。
不得不說,沈卻生得當真好看,單是往那兒一坐,就猶如盛夏天裡的涼風,讓人瞧上一眼便神清氣爽。
虞錦看着看着有些走神,只聽“嘩啦”一聲,筆筒傾倒,裡頭的三五隻毛筆掉落在桌。
她的視線來不及收回,就與沈卻撞了個正正好。
虞錦忙移開目光,生怕惹他不悅,繃着小臉將毛筆迅速歸位,兩臂交疊,坐得端端正正。
沈卻多看了她兩眼,復又重新去看軍文。
時間難熬,虞錦覺得今日午後尤爲漫長,終於太陽落山,時至黃昏,紅霞滿天,街市人羣涌動,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馬車自青石路碾過,在鬧市中走得異常緩慢。
虞錦往窗外多瞧了兩眼,自來原州後,寄人籬下的日子實在算不得輕快,並無閒心賞這遠近聞名的原州夜景,方纔撩簾一瞧,屬實不凡。
若說靈州是個森嚴規矩之地,那麼在靈州庇佑下的原州,可謂是熱鬧繁華。
少頃,馬車停在一家茶舍外。
二人下了馬車,候在外的侍衛迎上前,拱手道:“王爺,元先生在裡頭。”
沈卻頷首,瞥了眼虞錦示意她跟上。
上到二樓盡頭的上間,小二推開房門,道:“兩位客官裡邊請。”
虞錦隨意一掃,這茶舍倒是講究,不僅陳設擺置不俗,還將一間房劈出了兩個隔間,外間置桌椅以用膳,裡間置矮几以煮茶,很是雅緻。
看樣子他二人是商談公務,虞錦不免有些疑惑,那帶着她作甚?
顯然,元鈺清也有相同的疑問。
裡間,隔着山水屏風,元鈺清望了一眼正托腮品茶的小姑娘,“嘶”了聲道:“王爺何時與虞姑娘如此形影不離了?”
沈卻道:“先說正事。”
元鈺清斂神,正了正臉色,道:“原州的軍械物資確都記錄在冊,我遣人清點過,數量上確實不差,但質量上——”
說話間,元鈺清命人呈上一柄長.槍,道:“王爺以爲如何?”
沈卻接過,只一眼便將目光落在矛頭上,常年領兵之人,除了兵將,便是與兵器打交道最多。頤朝的各軍械皆有明文規範,什麼武器用什麼鍛造,哪怕是鐵都分個好幾等,元鈺清呈上的這柄長矛,單是色澤上便與常規所制有所不同。
沈卻稍稍用勁,只聽“咔嚓”一聲,那矛頭竟生生被掰斷下來。
他面色冷肅,這般不經用的軍械,若是真到了戰場上,那便與手無寸鐵上陣殺敵沒什麼區別。
這種偷工減料之事實乃常有,何況是原州這種被庇護多年,無需征戰的地方,軍務之上更是懈怠,但常有歸常有,元鈺清十分知曉沈卻的性子,旁的事或許尚有轉圜的餘地,軍務上,是半分通融也不肯。
沈卻道:“此事要暗查,原州上下,官僚早已沆瀣一氣,小心打草驚蛇。”
元鈺清頷首應是。
原州的齲齒永不止這一樁,沈卻繼而往下說,兩人你一言我一語,但多是元鈺清在述清詳情,沈卻偶應一兩句,卻總能點明要害。
良久,兩人面色稍緩,各自抿了口茶。
元鈺清擡扇指了指外間的人,道:“這是怎麼回事?”說罷,他又莞爾笑道:“王爺莫不是真當兄長當上癮了?”
聞言,沈卻似嘲似諷地牽了牽脣角,沒立即應他的話,只屈指在木牆上敲了兩下,道:“虞錦,過來。”
那廂虞錦早就用小點心將肚子填飽,等得耐心盡失,聽到沈卻喚她,三兩步走上前來,朝元鈺清微微頷首道:“元先生。”
元鈺清回以一笑。
沈卻食指輕點了兩下矮几,示意她坐下,道:“讓他給你把個脈,午時不是覺得頭疼?還是謹慎些爲好。”
話音落地,虞錦與元鈺清皆是一愣。
虞錦狐疑地蹙了下眉,他留了她大半日,便是爲了讓元鈺清給她診脈?這是什麼感人肺腑的兄妹情……?
元鈺清看了眼沈卻,倒是什麼都沒問,他從不在人前質疑沈卻,道:“王爺說得是,尋常小病也需得謹慎。”
虞錦心知哪有什麼頭疼,不過是她胡諏而已,但她還是老老實實將手遞了過去。
元鈺清用一方白帕子覆在她手腕處,診脈過後道:“姑娘身子薄弱,仍舊有些氣血不足,在下先開副藥方子爲姑娘調理。”
虞錦點點頭,“有勞先生。”
元鈺清當即洋洋灑灑地寫下一張方子。
沈卻接過藥方,上下一掃,遞給虞錦道:“拿給落雁,讓她抓藥。”
虞錦慢吞吞地接過來,茫然地點了下頭,他這樣鄭重其事,不知道還以爲她是得了絕症,以至於在藥肆,虞錦還向掌櫃的求證了這藥方的功效,當真只是補血補氣而已。
虞錦離開後,沈卻纔問:“除氣血不足外,她並無異常?”
異常?
元鈺清搖頭:“虞姑娘的身子不過就同尋常小姐一般,走動少,嬌貴而已,其餘倒還挺健康。”
沈卻道:“就沒有一點,不同於尋常人之處?”
“沒有。”元鈺清毫不猶豫,隨後又遲疑道:“王爺究竟想問什麼?”
沈卻動了動脣,在元鈺清探究的目光下,擡眼看過去,“言之,我從前不是沒有過重傷昏迷的時候,有沒有可能忘——”
話未言盡,窗外忽然響起一道慌亂的馬蹄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