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 光輝歲月

伽藍帝都的最後一戰極爲慘烈,空海雙方聯手圍困禁城多日,發動了猛烈的攻擊。城中四十餘萬人在城破之日只餘不足萬人——滄流十多萬軍人戰死,近十萬百姓被伽樓羅金翅鳥帶走了,而剩下的十餘萬人,卻是生生死於飢寒和戰亂。

空桑皇太子站在城頭,看着最後一道城門被撞開,戰士們洶涌而入,對窮途末路的敵人進行最後的清剿,發出狂喜的歡呼——埋藏百年的仇恨終於在今日爆發了,這種爆發出來的憤怒和憎恨,令整座城池都在顫抖。

——戰爭進行到這個時候,已經是一場屠殺了。

真嵐看着族人狂呼着衝入帝都,看着報仇雪恨的一幕在眼前上演。然而,他眼裡沒有絲毫的快意,手指顫抖着握緊了闢天劍的劍柄,血、復仇、殺戮的腥味刺得他不能呼吸。

禁城已經成了一片廢墟,到處都是倒塌的、佈滿了亂箭的房子,火苗在那些房子裡明滅地燃燒,伴隨着鮮血和脂肪燃燒的味道。這一座城池,在相隔了百年之後,再度遭到了滅頂的災難。

“媽媽……媽媽!”有孩子淒厲的哭聲傳來。真嵐回過頭,看到那個衣着華麗的婦人橫死在大路旁,頭骨破裂,面容扭曲,手裡卻緊緊地握着一截斷裂的銀索——顯然,她是在抱着孩子攀爬上伽樓羅逃生時,銀索因爲承載不住那麼多人的重量而斷裂了,於是這一對母子就從百尺的高空生生摔了下來。

然而令人驚訝的是,儘管母親摔得腦漿飛濺,而懷裡的孩子卻只是擦破了點兒皮。

“十巫!”認出了那個女人衣服上雙菱形的族徽,空桑人發出了一陣怒喝,無數戰靴朝着那個孩子踢去。

——彷彿知道死亡就在頃刻間,那個不到十歲的男孩兒停止了哭叫,靠着母親的屍首,用冰藍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些沒有面孔的冥靈戰士。

那雙稚嫩的眼睛裡有憤怒,有悲痛,卻獨獨沒有恐懼。

“住手!”在刀劍一起舉起的瞬間,卻傳來了一個女子的聲音,“都給我住手!”

“太子妃!”所有的刀劍頓時歸鞘,戰士們齊齊俯首。

“戰鬥已經結束了,”白衣白髮的女子攔在了士兵面前,聲音低啞,“勝利已經到來,可以收起你們的刀劍了,戰士們!屠戮婦孺不是空桑人的光榮。”

冥靈戰士們沒有回答,彷彿還在和內心的憤怒憎恨做着搏鬥。

“收起刀劍吧。”王者的聲音忽然響起,抵達衆人的耳畔,“戰鬥的確已經結束了。”

倒轉闢天長劍,“刷”的一聲歸入鞘中,皇太子真嵐從虛空中落下,踏上了百年未曾踏足的伽藍帝都的地面,聲音威嚴而低沉:“所有人,歸隊。”

“是!”雖然心有不甘,但畢竟不敢違抗皇太子的命令,六王低聲領命。白瓔看了真嵐一眼,手輕輕扶上了光劍的劍柄,對着丈夫悄然頷首致意。

“謝謝。”她在他走過自己身邊時,輕聲道。

“不用。”真嵐的脣角微微揚起,“你看,我——”然而,話音未落,他的臉色忽然變了,來不及多想便一把將妻子猛然往路旁一推,隨後側身覆住了他。只聽“嚓”的一聲響,一道銀光直接釘入了他的後背!

“殿下!”四周的戰士齊齊回首,發出了震耳欲聾的驚呼聲。

那個十來歲的孩子手裡握着一支從母親屍體上拔出的箭,死死盯着他們,冰藍色的眼珠裡透出了某種令人恐懼的光芒。

“誰說戰鬥結束了?纔沒有結束!”那個孩子握着箭,對着空桑的王者大叫起來,聲音顫抖而憤怒,“還有我呢!還有我呢!只要有一個冰族人還活着你們就沒有贏……你們這羣殺不盡的卑賤的空桑人!”

軍士譁然,四周傳來一陣刀劍出鞘的可怕之聲。

然而,空桑皇太子看着那個站在母親屍體前的孩子,眼前卻涌出了某種痛苦的光。搖了搖頭,阻止了周圍軍士的異動。

是的……沒有結束。永遠也不會結束。

冰族和空桑,這兩個民族本是同根而生,卻在幾千年裡背道而馳,越走越遠,最終成爲誓不兩立的敵人。兩族間的仇恨已經綿延了上千年,葬送過成千上萬的人,如今也不會終結——它還會延續下去,驅使一代又一代的人手握武器,前赴後繼地投入戰鬥,相互廝殺,直到最後一個人死去!

這一瞬,某種深不見底的悲哀攫住了空桑的王者,真嵐望向白瓔,兩人的眼裡都有着悲痛的光芒。

“可惡的冰夷小崽子……”黑王玄羽怒極喃喃,手裡的長刀錚然出鞘。

“不!”白瓔回過神,飛身撲出,在千鈞一髮之際格擋住玄羽。然而身後卻隨即傳來稚嫩的慘叫和怒罵——後面的士兵一見黑王帶頭,立刻便朝着那個襲擊皇太子的孩子撲去。

“不,不……”白瓔失聲喃喃卻無法直視戰士們憤怒的眼睛。

“呸,空桑人!”那個孩子在冷笑,帶着冰族軍人特有的冷酷表情,“聽着,纔沒有結束呢……纔沒有結束!”

空桑戰士被徹底地激怒了,長矛瞬間刺穿了孩子的身體,將那個小小的身體挑在矛尖上,拋向了天空。

孩子的血從頭頂灑落下來,六部發出了瘋狂的吶喊。

那是怎樣一種仇恨……世代相傳,深刻入骨。

“媽媽。”那個孩子掉落在母親腳邊,輕輕抽搐了兩下,便沒了氣息。

白瓔捂住臉,不忍在看。

剛剛平息下來的事態再度激化了,孩子的死點燃了原本已經準備束手就擒的冰族人的怒火,雖然已經是筋疲力盡,但是所有幸存的冰族在城破之後陡然聚到了一起,隨手拿起一切能拿到的東西,發出了困獸一樣的吶喊,和包圍他們的空桑士兵纏鬥在了一起。

局勢急轉直下,六部戰士也重新拔出了戰刀,衝向那些暴亂的人羣。

這已經是一場衆寡懸殊的鎮壓和屠戮,殘留在城中來不及撤退的大都是老弱孩童——沒有武器,赤手空拳的人們甚至撿起了石頭和木塊,擲向那些入侵者。

而空桑戰士騎着天馬,長刀揮舞之外,血肉橫飛。

“住手!”真嵐再也無法看下去,踏前一步,厲聲大喝,“都住手!戰爭已經結束了!”

但是殺戮和復仇令所有的空桑人彷彿瘋了一樣,爆發的怒喝和慘叫將他的聲音淹沒了。

“不,殿下,您無法令他們在此刻住手,”大司命悄無聲息地走到了他身後,低聲道,“百年來,戰士們心裡積累了太多的恨意,必須要用敵人的血才能澆滅,就算您是君主,但若是此刻背離了民心,恐怕……”

真嵐一震,握緊了闢天長劍,久久不語。

王者必須順從人民的呼喚和意願,可是,又有誰來關心他內心的意願呀?

仇恨的力量,是不是永遠都那麼強大?

※※※

滄流歷九十三年十一月十五日,黑暗依舊籠罩着天空,而云荒大地上的戰塵終於落定了。

血腥的最後一戰後,伽樓羅金翅鳥帶走了大半帝都的冰族,飛向了西荒盡頭,和空寂之城的族人會合。在飛廉和狼朗的帶領下,這一部分劫後餘生的冰族人趁着敵方尚未追殺而來,不顧危險,駕舟入海,離開了雲荒。因爲在洪水之中受過對方的恩惠,沿路的西荒部落破天荒地沒有爲難這些窮途末路的冰族人,任憑他們穿過了大漠和猛獸橫行的狷之原,迴歸那曾經漂流過千年的西海之上。

而伽藍帝都裡剩餘的冰族人面對強敵,頑強抗爭,最後竟無一人投降。

入城的時候,萬衆歡騰,空桑的六部之王坐在高大的駿馬上,在戰士的簇擁之下回到了故國帝都,個個眼裡都含着激動的淚水。頭頂的黑夜還在繼續,冥靈們點燃了無數蠟燭,照徹了這座被血淚浸泡了百年的古城。

六王在伽藍白塔的廢墟前齊齊下馬,跪倒在地,個個泣不成聲。太子妃手撫泥士,輕聲向着戰死城下的父親禱告。

是的,是的……歷經百年,她終於重新回到了這裡。

當年的戰鼓還在耳邊擂響,異族的鐵蹄聲還在鏡湖的水面上迴盪,年老的父親白髮蒼蒼的頭顱似乎還懸掛在城頭上——一切的血和火,似乎都並未遠去,然而,當她跪倒在伽藍白塔的廢墟下,滿含熱淚親吻這片染血的土地時,無論這個國家還是她自己,都已經是劫後重生。

而在空桑軍團入城的時候,復國軍戰士悄無聲息地撤離了伽藍帝都,在龍神的帶領下回到水底深處,爲迴歸萬里之外的碧落海做着準備。

即便是曾經默契配合過,但長達千年的壓迫和奴役打下的烙印無法消除。兩族之間積存了太多的敵意,一旦共同的外敵瓦解,那些仇恨便會顯露出來,彷彿火藥一般,一觸即發。

作爲海國的最高精神領袖,龍神也明白這一矛盾是多麼危險。然而,即使是神祇也無法迅速消弭這累積了千年的仇恨。因此,帶着族人從雲荒大陸上離開,回到那片碧海藍天之下,這也許是最正確的決定。

畢竟,能化解仇恨的,除了愛,或許還有時間。

※※※

黑暗還在繼續,但云荒大地的歷史卻已經出現了轉折。

入城後,六王齊齊出列,在白塔之下辭別皇太子真嵐,準備去往九嶷的宗廟,在傳國寶鼎前完成“六星”最後的使命。皇太子真嵐率領族人爲六王送別,甚至對身爲太子妃的白王也沒有說一句挽留的話——因爲他知道,這是她必須要承擔的責任和使命。

然而,當六部之王乘坐天馬離去後,他卻獨自站在白塔頂上凝望了北方很久,直至風寒露冷,依舊不肯離去。

他知道,大難過後,無色城重新閉合,空桑得以重見天日。那麼,作爲冥靈的六星的使命便告完結,當年的誓願完結後,六位守護空桑六部的王者便將化爲暗星隕落。

——沒有輪迴,不入來世,永遠地消失在時空的黑暗河流中。

所以,在這次出發去宗廟拜祭前,六部之王都已經挑選好了自己的繼承人,唯有白族已然無一人倖存。

從此以後,六部便只餘下五部。

真嵐站在白塔頂上,被撞倒的白塔依然高聳,天風呼嘯。

他一直凝視着北方,直到那一行人消失在漆黑的天幕裡,再也看不見。

就如他不曾挽留她一樣,她在離別的時候也未說過一句眷戀的話。那個白族唯一的王,因爲少女時代的某個錯誤爲空桑浴血奮戰了上百年,纔算是贖完了自己的罪。如今的她,雖然是六王之中唯一獲得血肉之軀的活人,然而,卻也可能是唯一一個死了心的人。

——在那個人消失於怒潮之中後,她已然再無眷戀。

“請陛下不必憂心。”大司命站在身側,彷彿明白帝王的擔憂,低聲道,“白族和王族世代通婚,帝王之血千年來本就融合了母族的血統——若是太子妃也不幸死於六星之數,臣建議將來皇太子可將自己的一個女兒冊封爲白王,與其他五部貴族聯姻,而使白之一族的血脈不至於斷絕。”

“什麼?”空桑的新帝王怔了一怔,忽然苦笑起來。血脈斷絕?這個教導了自己多年的太傅,以爲自己此刻在考慮的是這種事情麼?

“不會有女兒,也不會有兒子,”他微微搖頭,聲音平靜,“因爲不會有皇后。”

“殿下?”大司命怔住了,定定地看了王者半天,彷彿才明白了他話裡的深意,震驚得大叫起來,花白的長眉顫抖不已,“陛下您說什麼?您說什麼!”

“我說,不會再有新的皇后,”真嵐淡然答道,“如果白瓔死了的話。”

“殿下!”大司命重重跪倒在地,“白王死後您可以從各族裡遴選皇后,雲荒之大,肯定有足以成爲皇后的高貴女子,或許——”

“不會有了。”真嵐斷然截斷了大傅的自豪感,“或許空桑有過無數個皇后,但千秋萬載,歷代各國,都不會再有第二個白瓔。”

大司命呆住了,脫口道:“可是那個紅衣的的西荒女子……”

“什麼?”真嵐一怔,忍不住笑了起來,“老師,您竟然偷看了我的水鏡?”

大司命佈滿皺紋的老臉紅了一下,“是,殿下。您在水鏡裡時時凝望的那個女子,難道不是您心裡最重要的人麼?她難道不足以成爲新的太子妃?”

“最重要的人……”真嵐喃喃重複,語氣中忽然充滿了無奈。

“難道不是麼?”大司命反問。

“也算是吧。”真嵐苦笑起來,看着黑暗籠罩的西方盡頭,“在葉賽爾身上,我看到了母親血脈的延續……”

大司命怔住了,定定地看着空桑皇太子,彷彿對方開了一個極大的玩笑:“母親的血脈?”

“是啊,”真嵐笑了起來,“你以爲是什麼?”

大司命臉色一白,想起皇太子的母親本是霍圖部的公主,被承光帝西巡時看中強行臨幸,竟然珠胎暗結,生下了承光帝唯一的兒子——後來的皇太子真嵐,而她的所有親從都留在了西荒,和皇太子再無相見之日。

“那個叫葉賽爾的姑娘……”

“是的,她是我母親的轉世,”真嵐搖了搖頭,凝望着西方,“我非常想念她……所以當我擁有了皇天的力量後,通過水鏡找到了她的今世。”

大司命終於明白過來,長久地沉默了下去,蒼白的鬚髮在夜風裡飛揚。沉默良久,他還是顫抖着嘴脣,勸說道:“陛下,您……您是皇室的最後一個嫡系子孫,難道您打算空桑的帝王之血自此斷絕麼?”

“那就讓它斷絕吧。”真嵐淡淡道,語氣中並無波瀾,“以血統來甄別一個人的高貴和低賤,本身就是可笑的——一直以來,我都覺得自己不過是一個西荒牧民的孩子而已。”

大司命還是不肯放棄:“可是若陛下無後,帝王之血的力量就要失傳……”

“帝王之血?”真嵐頓了一下,看着左手無名指上的那枚銀白色的戒指,忽地笑了起來,“后土已經不在皇后的手上,那皇天又有什麼意義?如今的雲荒上神魔皆滅,從此將是‘人’的天下,沒有宿命,沒有神魔,也不再有帝王之血。”

“破軍用魔的力量摧毀了一切,但他只知破壞卻無力重建,而我,卻要在廢墟上建立起一個新雲荒。老師,我想我這一生最重大的使命,或許就在於此。”空桑的新帝王立在塔頂,凝望着黑色的雲荒,聲音忽然變得低沉而決斷,“我已爲此做好了所有的準備,但卻不包括要爲了延續血統而娶一個陌生的女人。”

※※※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的是,數日之後,無色城重新關閉,六王居然平安無恙地歸來了!

滄流歷九十三年十二月一日,在傳國寶鼎前,六王紛紛就位,開始完成“六星”之約的另一半儀式——天地的一切發生了逆轉,無色城再度打開,陰陽兩界開啓了,無數的魂魄從虛幻的世界裡被釋放出來。

鏡湖彷彿沸騰了一般,水面上一個接着一個地浮起了白色的石棺。而每一個石棺裡,都坐起了一個沉睡了百年的空桑人!

在冥界幽靈全數被送回了雲荒後,伽藍城在湖面上的倒影發出了一陣的扭曲,無色城的門重新閉合了,那個存在於虛無之中的城市一瞬間消失了。

按照上古書卷上的記載,在鏡像再度倒轉、生死重新復位的瞬間,作爲祭品的六個王者的魂魄將被強大的渦流吸出,永久地封印在重新閉合的無色城裡。

在儀式完成的瞬間,九嶷神廟前的傳國寶鼎忽然發出了一道刺眼的白光。白光過後,所有人驚駭地看到了這樣的一幕:傳國寶鼎裡的六顆頭顱齊齊反跳,準確無誤地接回到了原來的身體之上。六位王者震驚無比地看着這一幕,然而卻覺得靈體忽然被一種無比強烈的力量吸住了,情不自禁地朝着死去的軀體奔去。

只是一瞬間,六具已經死去多年的身體重新復活了!

六位王者怔怔地站在傳國寶鼎前,看着自己的雙手,彷彿作夢一般。

“原來是這樣……”只有白王白櫻擡頭看着黑色的天幕,喃喃,“因爲宿命已經被改變了……是因爲他的緣故啊……一切的宿命和預言,都已經化爲了飛灰。”

在諸王都狂喜不已的時候,白族的女子定定地看着頭頂的蒼穹,淚水滑落:“蘇摩,蘇摩……,如今的你,是否已經返回了星辰之上?你是否依舊孤獨?爲了完成這一切,你又付出了怎樣的代價啊……”

彷彿是迴應着她的這句話,頭頂的陰霾忽然間散開了。

※※※

在無色城閉合、十萬空桑人得以重生的瞬間,籠罩着雲荒上空的黑色天幕開始消失。那些籠罩了大地幾個月的黑幕從七個方向散去,迴歸於大海。一陣輕風從遙遠的海面上吹來,迴盪在雲荒上空。

日光從雲層後四射而出,將久違的金色暖意灑向了大地。

當六王在日光下返回伽藍帝都時,整個城市再度爲之沸騰。

六位王者乘坐天馬飛過鏡湖,降落在白塔上,手挽着手向着塔下的民衆致意。破雲而出的日光灑澆在他們身上,每個人都在地上投下了長長的黑色影子。

——這,顯然已經是擺脫了冥靈之身和暗星之命的象徵。

在白塔頂上眺望着北方、等候了許久的空桑皇太子往前踏了一步,迎向了六位從天馬背上翻身而落屈膝行禮的王者,俯身將他們一一扶起。皇太子在扶起白王后久久凝望着也,竟然不肯鬆手。

“我以爲你不會回來了。”他低聲道,聲音哽咽。

白瓔臉色蒼白,只是一笑,並沒有回答。

“天佑空桑!”大司命激動無比,帶頭匍匐在朱雀大街上,對着天空舉起雙手嘶聲呼喊。

“天佑空桑!”從無色城重返人間的空桑子民隨之跪倒在地,熱切地狂呼着,對着湛藍色的天空、白色的巨塔和塔上的諸位王者行禮,一起祝誦和歌唱,聲音越來越大,彷彿巨浪一起響徹了天際:

“九嶷漫起冥靈的霧氣

“蒼龍拉動白玉的戰車

“神鳥的雙翅披着霞光

“從天飛舞而降的高冠長鋏的帝君

“將雲荒大地從晨曦中喚醒

“六合間響起了六個聲音

“暗夜的羽翼

“赤色的飛鳥

“紫色的光芒照耀之下

“青之原野和藍之湖水

“站在白塔頂端的帝君

“將六合之王的呼應一一聆聽

——天佑空桑,國祚綿長!”

歡呼在迴盪,從雲荒的心臟傳出,隨着風傳遍了六合。

黑暗已經從雲荒上空退去,七海恢復了平靜,從白塔上看去,這片大難過後的大陸蘊藏着勃勃的生機。

真嵐凝望着腳下的大陸,眼裡有着難以掩飾的激動光芒。

“白瓔,”他握緊了她的手,一同走向塔邊,“你看,一個新的開始。”

然而,她沒有回答,那隻在他掌心裡的手冷得可怕。她轉頭看向南方,日光照在她的臉上,重獲得新生的女子卻沒有絲毫生氣,宛如冰雪的雕像。

“是啊,只是新的開始,往往都在結束之後……”忽然間,真嵐聽到她低聲喃喃,語氣冰冷。

這一瞬,即使在日光下、萬衆歡騰之中,空桑的主宰者還是感覺到了一種透入骨髓的冰冷,不祥的預感如同閃電一般擊穿了他的魂魄,令他心驚不已。真嵐轉頭看着妻子的臉,彷彿想明白這一刻她心裡的真正想法。然而,她卻只是從他手裡輕輕抽出了手。

“聽說三日後,龍神便帶領着鮫人迴歸碧落海,開始萬里的遷徒之旅。”白瓔輕輕地開口,聲音淡漠,“你會去和他們道別麼?”

“會的。”真嵐沉聲答道。

“那麼,”她微笑着看着他,“也一起來送送我吧。”

他怔住了,定定地看着她,彷彿一道霹靂從頭頂劈下,將整個世界在他們之間割裂開來。是的,是的,他早該想到會有這一日。她不會留下來,不會屬於他。在那個人他化爲海潮的泡沫時,她的心便已經隨之而去,漂流在遙遠的大海上了。

曾經有一度,他以爲她已經選擇了留下,作爲空桑的守護者和他的妻子留下,他們會成爲繼星尊帝和白薇皇后之後又一對偉大的帝后,他們將並肩開創新的時代,將這個千瘡百孔的雲荒從深淵裡拉上來。他們的名字,將被歷代史官書寫在史冊裡,萬古流傳。

——這樣的結局應該是最寧靜而完美的。

然而,偏偏那個人卻做出了那樣決絕而激烈的行爲,將她剛剛安定下來的心重新攫取而去,猛地扯向了天平的另一邊,從此不再屬於他。

如今塵埃已經落定,她雖然復活了,卻再也不會回到他的身側。

那個人,用生命作爲代價,從他這裡永久地奪走了她。

“來送送我吧,真嵐。”白瓔看着他,笑容明亮,彷彿日光下的一泓春水。一笑之間,洗去了所有積累下來的蒼白和哀傷,冰雕一樣沒有生氣的臉轉瞬變得溫柔而寧靜。

這麼多年來,還是第一次看到她這樣的表情。

他無法說話,只能定定地看着她,知道事情已經不可挽回。

“白族已滅,沒有子民,也就不必有王。”白瓔微笑着嘆道,“而我也終於贖完了昔日的罪孽,可以卸下所有的重擔……”

“是啊。”他看着她,最終只能艱難地吐出這兩個字。

白瓔撫着光劍,看着日光下百廢待興的大地,輕聲嘆息:“真嵐,你一定會是一個好皇帝,會成爲比星尊大帝更偉大的帝王——因爲他是殺戮之王,而你卻是重生之王。生的意義太於死,所以你註定比他偉大。”

“我不要成爲偉大的帝王……”

真嵐搖了搖了頭。

我只想做一個幸福的普通人。

——然而,面對着腳下那無數雙盼望的眼睛,這樣的一句話無論如何都無法說出口。

“你會成爲最偉大的帝王,”白瓔凝視着他,“這是你的使命。”

“去吧,白瓔,”他的聲音輕如嘆息一般,指向了南方的湛藍大海,“去那裡吧……做你想要做的事,不要再被任何事所羈絆。”

——我曾經答應過你,當這些事情結束後,你就會擁有自己的人生。那麼現在,就展開你的翅膀飛去吧。

這個空桑,這個雲荒,已經束縛了你太久太久,如今,已經是斬斷這根黃金鎖鏈的時候了!

※※※

滄流歷九十四年一月一日,在雲荒徹底收復後,伽藍帝都裡舉行了盛大的慶祝儀式。

做了一百多年皇太子的真嵐正式舉行了登基大典,即位成爲空桑的新帝王,也就是後世史書裡所稱的“光華皇帝”。新帝宣佈廢除滄流歷,改元號爲“泰啓”,啓用了大批賢才,重新制定法典,冊封藩王,劃定疆土,推出了一系列的新措施,令整個百廢待興的雲荒大陸爲之一震。

六合八荒爲之震動,五部諸王到賀,西荒和東澤各部首領遠來朝覲,甚至連海國的龍神也前來祝賀。

雲荒歷史上被稱爲“光明王朝”的時代由此開始。

然而奇怪的是,大典卻看不見本該成爲皇后的太子妃的蹤影。百年來,那個一直站在真嵐身邊的白衣女子忽然消失了。太子妃白瓔在皇太子登基的那一日,悄然離開了帝都。她沒有參與白塔上的那一場盛典,她用風帽兜住了一頭雪一樣的秀髮,在萬衆歡騰之中離開。她回頭望了一眼白塔上那個金色的帝王,便隱沒在歡呼的人羣背後,只餘下一個寂寞的背影。

廢墟之上的帝國復興了,然而金座上的王者是孤獨的,他沉默地看着手中的闢天長劍和無名指上的皇天戒指。

大司命站在他身側,沒有說話。這個看着他長大的老人,凝望着如今這位萬人之上凌駕天下的帝王,眼裡露出了悲哀的光芒。

——一百多年前,身爲大司命和太子太傅的他,爲了平息朝野黨派的紛爭、保護王族血脈的延續,向承光帝進言,將這個少年從遙遠的西荒沙漠強行帶回,推上了繼承者的王座,卻不曾料想到,會給這個孩子帶來如此坎坷的一生。

自古以來,帝王之道從來都是孤絕之道。

殿下,你是否……在心裡一早就做好了準備?

※※※

泰啓元年二月十五日,南方葉城入海口一片歡騰。

湛藍的大海幽深而廣袤,宛如一雙溫柔的眼眸,期盼着自己孩子的歸來——時間已經到了,潮水在退去,露出了一片溼潤的沙灘,聲聲海浪彷彿在召喚着族人的迴歸。

龍神盤旋在空中,凝視着下面無數激動的鮫人。

“啓程吧……回到碧落海去!”海國的神祇在風裡發出了第一句宣言,響徹天地,“我的孩子們,回到你們的故鄉去吧!”

激動的歡呼聲爆發出來,震得海鳥紛紛飛起。鮫人們躍入了海中,在碧海色的水波里追逐飛躍,朝着南方的碧落海奮力游去,雪白的文鰩魚和海鷗圍繞在他們身側,發出歡喜的叫聲。

“湘,汀,寒洲,寧涼……你們聽到了麼?我們回家了!”碧和炎汐帶着戰士在浪尖上浮沉,凝望着雲荒大陸,默默合起手掌,爲那些爲了今日而將生命留在了大陸上的同族招魂,熱淚盈眶,“所有人,在今日終於可以回到碧落海去了。你們的魂魄,請在天上化爲星辰指引我們回家吧!”

碧在海中哭泣,全身顫抖。她勉強控制着自己,不讓自己回頭去看西方那片蒼茫的大海——飛廉已經帶着族人泛舟海上,遠離了雲荒,這一別將永無再見之日。她甚至沒有來得及告訴他,其實自己並沒有真的殺死那個可愛的小女孩晶晶。鮫人的血雖然是冷的,但心其實並不是沒有溫度的。

不要再回想……不要再去回想了!

那些發生在戰爭中的愛情,都交織了無數的血淚,雙方都被巨大的洪流卷着,身不由已地錯過,再也無法回頭。

而那些跟隨着冰族一起離開雲荒的鮫人,雖然被傀儡蟲控制了神志,卻依然是他們的同族。他們的生命長達千年,卻不得不和可怕的殺人機械共同生存。不知道在他們漫長的餘生裡,是否還有和族人再見的機會?

——而那個再見之日,是否又是兩族戰得你死我活的時候?

碧空中浮雲悠悠,千年的夢在這一日得以重圓,無數鮫人激動得淚流滿面,泣不成聲。成千上萬珍珠落到了葉城入海口的水裡,明亮奪目,沉入了水底,以至於之後的十幾年裡,還不時有人在退潮後在這裡尋找珍珠。

一切,都充滿了迴歸的喜悅。

新即位的空桑皇帝和諸位大臣也一起趕來,爲曾經的敵人和同盟者送行。

真嵐站在岸邊,凝望着這一回歸的盛況。他身後有無數木蘭舟緩緩滑入海中——這是他讓神木郡和望海郡的三大船王世家趕製的一批木蘭舟,供那些體力不足和傷病的鮫人乘坐,以便他們可以和族人一起走完這萬里的歸家之路。

然而便在此刻,他卻在木蘭舟上看到了那一襲如雪的白衣。

船已經起錨,白瓔和同門師兄告別後,一個人站在船頭憑欄眺望,手裡執着一束芬芳的白薔薇。

“再見。”他用低得連自己都聽不見的聲音,說出了這樣兩個字。

她卻在風裡輕輕一笑,手臂微微一揚。

木蘭舟猛然一震,船身從滑板上滑落入海,岸上的空桑戰士解開纜繩,巨舟乘風破浪而去,轉瞬間和那些鮫人們一起消失在了海天盡頭。

※※※

“你在哭麼?”身後忽然有個聲音響了起來,有人扯住他的後襟,“臭手,你……你沒事吧?”

他無可奈何地回過頭去,強自一笑:“你怎麼還沒走啊?”

“就走就走,炎汐已經先帶着族人去了,我馬上要去趕上他——只是人家很擔心你嘛。”那笙嘆了一口氣,“臭手,你要記住自己已經是皇帝了,不可以隨便哭的。”

“嗯。”他苦笑起來,看着那個丫頭,“知道了。”

——來雲荒不到兩年時間,這個慕士塔格上的苗人丫頭卻已經長高了許多,然而說話的口氣卻還是那樣沒大沒小的。

“不過……”那笙歪着頭,看着他嘆氣,“如果哭出來好受一點兒,那就哭吧。”

他一震,喃喃道,“我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一直都知道。可是就算知道了,等它真正來臨的時候,卻還是……卻還是覺得這麼難受。”

那笙悲傷地看着他,扁了扁嘴,彷彿就要難過得哭出來了。

“不要難過,”她拍着胸脯,“我會替你照顧太子妃姐姐的。如果有一天,她想回來了,我一定會第一個來告訴你的!”

“不用了,我不會等她的。”真嵐眨了眨眼睛,“你告訴她,以後找老公可千萬不要以我爲標準,非要找我這樣雄才大略、英俊瀟灑的人。否則一定會一輩子嫁不掉的。”

那笙怔住了,有點兒哭笑不得地看着他:“臭手,你……”

“丫頭,不要見過了我這樣的男人,眼界就高了。”真嵐一本正經地握着她的手,苦口婆心地勸道,“我看炎汐就已經很不錯了,配你綽綽有餘了。你不要再這樣纏着我了,好不好,啊?”

“臭手!”苗人少女終於按捺不住,憤怒地跳了起來,“你找死啊!我不理你了……你自己臭美去吧!”她戴着闢水珠,怒氣衝衝地跳進了海中。

凝望着她的背影,真嵐的脣邊露出了一絲笑意——無論如何,總算有人得到了最美滿的結局。

海風已經有些冷了,空桑的帝王凝望着南方,也不知站了多久,暮色漸起,海灘空曠而寂寥,茫茫大海上已經是一個影子也看不見了。

那一段持續了上千年的、血淚交織的歷史終於在他手裡結束了。

結束了……終於,走到終點了吧?

真嵐微微嘆息,轉過了身。暮色降臨在雲荒大地上,宛如一道沉重的記憶閘門錚然落下,將海那一邊和大地這一邊的所有聯繫,猛然斬斷了。

西京在遠處凝望着這個自己的朋友,眼裡露出了一絲悲憫,在真嵐走過身側時,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真嵐只是對着他微微一笑:“走!我知道你以前發過誓,除非空桑復國,否則滴酒不沾——如今大功告成,我們大喝一場吧!”

西京放聲大笑起來,重重拍着真嵐的肩膀,君臣二人在暮色中抱着肩離開了,只留下一路爽朗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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