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的沒錯。”明湛風再次呷了一口茶,用茶蓋慢悠悠地撇着漂浮的茶葉,“其實誰也不知道自己的命運究竟會如何,就好像辜上雄還沒等到我們劫獄成功,便在獄中自縊了,他以爲可以用自己的死換來辜家的平安,卻不曉得從他下獄的那一天起,辜家便註定家破人亡。”
“那徐進暉呢?”樂簪故意問道,“他沒有一起來匯昌嗎,臣妾在大正皇宮中,好像未聽說過有此人啊。”
明湛風沉默,放下茶盞後,卻忽然話鋒一轉道,“建亙二十三年朕起事,爲免手下的弟兄爲朕所牽累,朕讓他們自己選擇是跟朕走,還是卸甲歸鄉,願意跟朕走的,朕保證同患難共富貴,想要卸甲歸鄉的,朕亦奉送他們每人一筆銀子,可是欲要繼續投效朝廷的,朕雖不阻攔,然戰場再見,恐已不是兄弟,大家各爲其主,生死由天定!”
“就這樣,朕實際並未帶走多少人馬,事關重大,誰願意將身家性命賭在與朝廷抗爭的前途未卜上?朕不怪他們,就領着千餘人,趁朝廷還沒反應過來時,一路東進直向懷州,終於和進暉兄順利合兵,在懷州開創出一片屬於我們自己的天地。哪怕是現在,朕都還會時常回想起與進暉兄並肩作戰的日子,也就是那一年多的時間,朕才終於明白了很多原先朕一直想不通的道理,如果當權者能稍存體恤之心,天下又怎會有這麼多的不平等,百姓生計又何至於如此艱難痛苦?看看滿目瘡痍的大裕朝吧,多少人都掙扎在水深火熱中。”
“都是徐進暉教給皇上的嗎?那他一定是個懂得很多大道理的人,可惜臣妾一介弱質女流,連生存都勉強,遑論國事了。”樂簪在暗歎明湛風的見解一針見血直陳朝弊的同時,亦醒悟到自己難以面對的,或者並不僅僅是家恨親仇,如果明湛風的大是大非沒有錯,她曾經的大是大非,豈不全都爲錯?
“對,進暉兄其實本質上還是讀書人,也曾有過高榜入仕光宗耀祖的
念頭,但他看透了官場黑暗後,便決然走向了一條相反的路,朕與他相識時,年紀還太小,他那時也未有想透徹人生的目標,故而當初並未與朕深談這些,只給朕推薦了一個暫時有利的去處,可在懷州就不一樣了,我們成了爲着相同的理想共同的目標,浴血奮戰生死相連的真正的兄弟!”
“你大概還從來沒去過懷州吧?”明湛風說着,面上竟浮起少見的溫柔的笑意,“懷州乃湖澤之地,風光的秀麗和匯昌有幾分相似,可湖面開闊葦蕩相連,視野自然也開闊得多,尤其是風和日麗的天氣,波光粼粼的湖上清波浩渺,天水一線,哪怕只是靜靜地坐着,也足以令人忘記所有煩憂忘記自己的存在,不過戰事不吃緊的時候,進暉兄偏總喜歡喬裝改扮成普通的漁民、村夫、販子,到懷州城四下閒逛。”
“閒逛?”樂簪也不禁微微笑了一下,“他和皇上一樣,也喜歡體味懷州的風物人情嗎?難道皇上和徐進暉當時並非駐紮在懷州城內,還需要喬裝改扮入城?”
“不,我們當時佔了官衙爲落腳點,處理平日主要的軍政事務,但懷州城內駐紮的兵力並不多,只有全部人馬的五分之一,其餘的由麾下的幾名將軍各自領兵分散駐紮,一爲避免城中百姓的日常生活受到影響,二則方便拒敵和相互援引,至於喬裝改扮,那也是進暉兄不想叨擾百姓,故而朕每每和他一起上街,都幾乎沒有人認出我們來,他一邊閒逛,一邊還和那些商販路人問東問西,起初朕也甚爲不解,後來他才告訴朕,只有瞭解百姓真正所想所需,我們才能知道該怎麼做才能令百姓安居樂業。”
樂簪垂下眼簾,再次輕輕嘆了一聲,“看來皇上的進暉兄早就志在天下了呀。”
明湛風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他看向樓外指着街面對樂簪道,“朕從來就沒後悔過跟着進暉兄起事,可你知道嗎世事變幻無常,非人力所能預計,便是朕等號稱替天行道之徒中,也不乏
奸佞小人,自半年前進暉兄死在我們自己人手上後,朕就特別心灰意冷,再沒了什麼志在天下的心思……”
“每次脫下戰盔鎧甲,脫下黃袍龍冕,朕亦常會捫心自問,朕的雙手是不是也沾了,不知多少不該沾的鮮血?所以,朕願意來此閒坐……”明湛風跟着苦笑了一下,“當朕看到那些百姓在他們自己的世界裡平凡地生活着,東家長西家短,朕的內心纔會變得稍稍平靜一些,生活不是本來就該這樣嗎,沒有血腥殺伐沒有殘酷傾軋,只有怡然自樂綠樹成蔭子滿枝?”
樂簪也回臉看向街面,隔了一陣後才道,“可是皇上想過沒有,自皇上起兵的那一日始,便再也不屬於對面那些平凡的百姓,也再不會有那樣平凡的生活。”
“朕知道!”明湛風苦笑,“所以朕只能遠遠地看着,在這挽霜樓覓得片刻安寧。”
樂簪微微頷首,“但皇上何必羨慕他們?臣妾聽皇上自敘起於貧賤,當年的生活何其艱辛清苦,真要重新過回原來,只怕亦沒有什麼心情擁享平凡吧,還是皇上的那句話,當只有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時,才能達成心中所願,否則無論貧賤卑微還是高高在上者,或恐都無力於人世的沉浮起落。”
明湛風深思地眨了眨眼,然後才道,“不一樣了,當年朕和太后的生活儘管清貧,可心境是簡單的,活着也很簡單,現在呢?縱使可以在匯昌偏安一隅,早已覓不回當年曾有的那份簡單快樂了,因爲最可怕的,不是清貧貴賤,而是人心!”
樂簪呆了呆,好一陣癡愣,待得挽霜樓的夥計前來添水時,方幽幽道,“這話臣妾倒是有些同意皇上了,人心難測,人心莫測,多少詭譎陰險,都來自人心……”
“皇上剛纔提到徐進暉的身亡,莫非是件非常可怕的陰謀?”
明湛風輕輕笑了,說不出的艱澀晦暗,他沒有立刻答話,只將目光轉回到戲臺上,似乎聽得很入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