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縈繞在心頭的不祥預感此刻填滿了腦海,奚玥一步步走近,被山坳間的夜風吹得手腳冰涼。
一棵古樹高高的樹冠底下,兩隻白燭三支香,幾樣小碗雖看不清盛的是什麼,卻可斷定乃祭品無疑,還有背影結實的男人在一張張燒着黃紙,整個場景令奚玥比見到真鬼還駭然。
“請,請問!”奚玥好半天才壯起膽子,聲音發顫地問道,“是,村裡有人過世了嗎?”
“我妹妹!”男子回頭看了一眼,悶聲悶氣地答道,又接着繼續燒手裡的一疊紙。
“你妹妹?她叫什麼?”男子對奚玥的出現似乎並不見怪,奚玥的忐忑頓時稍安。
“春和,客人深夜至此,是走迷了道兒還是錯過了投宿客棧?”
春和兩個字讓奚玥臉色驟變,但她很快意識到男子的狀態竟然出奇冷靜,居然還有閒心問她出現的原因。
“錯,錯過了投宿。”奚玥喉嚨發緊,乾嚥了一下,又道,“看兄臺年紀不大,你妹妹應該更年輕吧,年紀輕輕怎就過世了呢?”
“她是自縊的,就在這棵樹下,我給她燒紙,是想讓她的魂魄別被樹精纏住,早日超度。”男子想了想,回頭再次將奚玥打量一番,“可惜我家剛死了人,不乾淨,不然可以領你去我家暫且落腳,明兒一早再上路。”
“我……”奚玥被春和大哥這東一句西一句完全不相搭的話,給弄得頭腦一片混亂,她知道隴景鄉民百姓大多是信鬼神信因果輪迴的,然一時間什麼樹精啊超度啊不乾淨啊,統統冒出來,讓她實在難以從春和的死中回過神。
“我……倒是不介意這些……”奚玥牙痛般地哼出一句,趕緊又把話頭轉回正題,“妹妹死,你這個當哥哥的,怎一點不見哀傷啊,自縊?好好的姑娘,幹嘛非得尋死?”
“她從小就離了家,進大戶府
裡當丫頭,後來又跟着府裡的小姐陪嫁到景王府,這些年我連她長得什麼樣都不記得了,昨天她突然冒出來時,我還當她是從地裡長出來的呢,你叫我能有多少哀傷?可要說一點都不傷心吧,也不是,畢竟,她是我妹妹。”
男子將紙燒得很精細,每次都是一張徹底燒完後,才另添一張,如此簡單重複的動作,對他,卻好像既鄭重且複雜的工序。
只是火光映照出他木訥的臉,也模糊了連他自己都辨不清的悲喜。
奚玥嘆了口氣,“昨兒纔回?昨兒便自縊了?”
“不,是今天早上,昨晚她替屋裡的癱娘洗了身子,換了乾淨的被褥,還把家裡所有能洗的都拿去洗了,在屋門前晾了一排又一排,結果今兒一早,我和癱娘起身時,找不見她的身影,還以爲她仍在河邊,癱娘看着桌上擺好的熱騰騰的稀飯,還喜不自禁地說,養閨女果然比兒子強多了,你妹妹這次回來,除非她自願,咱可不能再將她推出去了。”
“誰知癱孃的話還未說完,便有人前來報信,春和吊死在村外,我當時不信,還罵報信的人,道瞎了他的狗眼,當心雷劈,報信的信誓旦旦,言明絕不會看錯,因爲咱村甚少來外人,更沒哪個姑娘有像春和那般鮮豔好看的衣裳,我將信將疑,跟着一路過來,果然就看到是春和了,唉,想她從回到家便忙裡忙外,什麼都沒顧上跟我們說,我無論如何也料不到她會上吊啊。”
“原來如此。”奚玥走近男子,“看來她是決心尋死,纔會將家裡收拾得乾乾淨淨,真的一句話都沒留下嗎?”
“沒有,回來的時候,帶了兩個包袱,看起來蠻重,但她沒說是什麼東西,我亦沒好問,接着她便將包袱塞在癱娘牀底下了。”
“你這位妹妹風華正茂,死得好可惜,已經葬了嗎?”奚玥追問道。
“尚未,家
裡的癱娘說,當初爲了一家人的生計,把春和送去做丫頭,她的俸酬支撐了家裡這麼多年,可我們卻欠她一個家,得把她的屍身停滿三天,方可下葬,不然她永遠都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奚玥聽着,心頭沉甸甸的,春和一死,她固然喪失了最後的一線希望,但對春和的家,何嘗又不是,之前儘管對春和的種種行爲起疑,然此時此地,竟恍惚覺得所有恩怨都不過如山坳中的夜風,長拂不歇又隨逝隨散。
“相逢即是緣,我碰巧遇上了,就替你妹妹也燒一點吧,算是個心意,可以嗎?”
男子不答,卻從腳邊剩下的一摞黃紙中,默默地抽了一疊遞給奚玥。
“聊了半天,還未請教兄臺大名!”奚玥邊學着男子的樣子一張張燒紙,一邊問道。
“鄉野之人,大名不敢當,你叫我春旺好了。”
“春旺……”奚玥猶疑道,“你瞧,我錯過了投宿,今晚也沒別的地方可去,雖然明知兄臺家中不便,卻也不得不唐突相求,還望兄臺行個方便,容我叨擾一夜,明日清早我即告辭。”
“宿我家,你不怕嗎?”春旺詫異地瞥了奚玥一眼。
“有生總有死,誰人都難免那麼一天,何況還是兄臺家人,我幹嘛要害怕?”奚玥冷靜且鎮定地答道。
春旺不再說話,兩個人默默地燒紙,周遭世界寂靜得只聽聞燭火燃燒的輕微噼啪聲,奚玥出神地想到,她若是早來一天,情形是不是就會截然不同呢。
時也命也,果不其然!
摸黑進了村子,春旺領着奚玥七拐八拐,然後在兩間茅屋前停下,推開了其中一間的房門,春旺道:“這是我癱娘平日住的屋子,裡面有隔間,昨兒春和都收拾乾淨了,你將就一夜吧。”
“是旺兒嗎,你在和誰說話?”黑屋子中響起一個老婦的聲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