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韜和張德祿產生了一點兒小小的摩擦。
萬盛酒店派人來結賬,秘書小張把那個人帶到了李文韜的辦公室。李文韜還是副主任的時候,一直負責分管秘書,後勤接待這塊兒是張德祿分管,財務方面的事情李文韜很少過問。但現在不同了,現在的李文韜是市政府的大總管,儘管張德祿還是分管後勤接待,但經費支出方面的事情,數目過大的,李文韜不能不聞不問。萬盛的接待費支出,一直是市政府辦公經費支出的大頭,來人拿的票據,上面顯示的金額是三百七十多萬,還僅僅是前半年的。李文韜心裡暗暗吃驚,但面上卻不動聲色。他琢磨着,像這樣龐大的接待費支出,對一個小小的雎陽市來說,是不是太奢華了?半年三百七十多萬,一年下來就得七八百萬,還不算市委那邊的,這個數字,放在農村出身的李文韜面前,就是一個天文數字。但這顯然不是李文韜能夠左右的事情,更不是他該操心的事情。
他吩咐小張把張德祿主任喊來。不一會兒,張德祿過來了。但張德祿顯然沒有把李文韜放在眼裡。張德祿只是從萬盛的工作人員手裡拿過發票,粗略地看了看,對來人說:“過段時間你再來吧,我先跟萬市長彙報彙報。”說完,抽身走了。
這讓李文韜很是生氣,這哪是一個副職對待自己頂頭上司的態度?市委書記不待見,市長不待見,就連自己手底下的一個小小副主任也對自己視而不見?李文韜當初是作了極大的讓步的,不然,哪輪得到一個副主任整天圍着市長轉悠?李文韜是想讓自己的姿態高一點兒。但自己的高姿態不但沒能得到萬長卿的嘉許,甚至在張德祿這兒,也沒能落下什麼好來。既然如此,自己的讓步還有什麼意義?無非是讓別人覺得自己窩囊而已。我窩囊嗎?我李文韜就如此不濟?
李文韜越想越氣,手上一用勁兒,手中的鋼筆“咔”的一下斷爲兩截。
“……死灰可以復燃乎?”
“……死灰可以復燃乎?”
這是韓安國在監獄裡面對那個虐待他的獄卒說的話。
李文韜的腦子裡盤旋着這句話。他想,自己還真做不成韓安國,韓安國變成了死灰,還可以復燃。自己變成一堆死灰,就只能永遠是一堆死灰。
臨近年底,市政府專門下發了一個文件,大意是各單位要加強經費管理,嚴防濫發獎金、私設小金庫。李文韜藉機召開了一次職工會議。在會上,李文韜重點談到了這個文件。
李文韜說,文件是經我們的手發出去的,所以作爲市政府的喉舌機關,我們應該率先作出表率,財務這一塊,雖然是張德祿主任分管,但我作爲第一責任人,應該擔負起該負的責任,從今以後,凡是500元以上的財務支出,經手人簽字以後,必須報我和張主任簽字審批,力爭做到財務公開、財務透明,該花的錢,一分不少,不該花的錢,一分不花。
李文韜的這幾句話是對着財務科長說的,說得鏗鏘有力。之前,在張德祿主持工作期間及李文韜剛當上主任那會兒,市府辦的錢怎麼花由誰來花,花到了什麼地方,基本上沒有李文韜什麼事兒。
張德祿的臉蒙上了一層黑色。但李文韜已經不打算再對張德祿作出任何讓步和妥協。歐陽副市長說刺蝟的刺,既是保護自己的,也是用來攻擊侵犯它的敵人的。
李文韜心說,我現在就是要把自己的刺亮出來,讓某些人看看。
常安順和幾個副書記商量了半天,不知道該怎麼去查張德祿。
張德祿雖然是市府辦的副主任,卻是多年的正處級,一個正處級幹部,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查的。雖然市委書記發話了,但那幾封告狀信,如同燙手的山芋,擱手裡怕燙着,置之不理吧,又怕劉定國怪罪下來。這年頭,幹什麼的都不缺,就連告狀信,都滿天飛。他們紀檢委,隔段時間,郵局就會用很大的帆布袋子送兩大包過來。
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張德祿乾淨不乾淨,只有他自己知道。作爲紀檢口的領導,常安順清楚的是,現在的幹部,只要在實權位子上,大都不經查,即使真的清廉如包拯,三番五次折騰下來,也會給你查出一屁股屎味兒。告狀信上列舉了張德祿的數大罪狀,屬實不屬實,都不要緊,要緊的是張德祿背後站着的那個人——市長萬長卿。萬長卿不發威則已,一旦發威,事情就不怎麼好收場。
常安順感到自己就像一個玩火的人,夾在書記和市長之間,左右不是個事兒。
這天早上,常安順專門抽了點時間,去市政府見萬長卿。不見不成,你查人家手底下的干將,敢不打招呼?至少得先看看萬長卿的態度。主子的態度,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決定他手底下奴才的命運,也就是說,萬長卿的態度,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決定張德祿的命運。這就是規則——官場的遊戲規則,除非這個人的違法行爲大到了任何人都包庇不了的程度,否則,法律在他面前就是有一定彈性的,可輕可重。張德祿也一樣,除非查出他具有非常嚴重的經濟問題或者其他違法行爲,嚴重到萬長卿也不敢包庇他,不然,芝麻豆大點的事情,最後的結果只能是給個處分了事。
常安順想跟萬長卿先說一聲,看萬長卿有什麼指示,人家畢竟是市委副書記、市長。但怎麼跟萬長卿說呢?調查張德祿,就等於對着萬長卿的臉扇了一個大大的耳刮子。扇人家耳刮子,還要徵得人家的同意,天底下有這樣的事情嗎?有,當然有,常安順現在就不得不這樣做。
常安順不知道怎麼跟萬長卿開口,又不得不開口。
常安順不敢說是奉劉定國之命來查張德祿,但又不得不婉轉地表達出這層意思。
常安順吭哧吭哧地表達完他來找萬長卿的意思,萬長卿愣了一下,隨即問道:“常書記是來辦案子的?”
常安順有點兒結巴:“這個,這個,不是,是,這個……”
萬長卿一擺手:“這好辦,紀委的案子既然牽扯到政府這邊的工作人員,那就查,一查到底,我堅決擁護市委定國同志的批示,也會全力配合紀委的工作。”萬長卿頓了頓,說:“我們就來個快事快辦,我通知張德祿等相關人員,你通知你的辦案人員,就在我的辦公室,現場辦公,不偏不倚,查出問題,該抓的抓,該法辦的法辦。”
說完,不待常安順有什麼表示,萬長卿就抓起面前的電話,讓張德祿和市府辦的財務人員來他的辦公室。
常安順說:“這不合適吧?”
萬長卿說:“這沒什麼不合適的,就這樣辦。”
萬長卿的話剛說完,張德祿就推門進來了。
萬長卿一指常安順,說:“有人告了你,定國同志作了批示,紀委常書記負責調查你的案子,需要找你談話,就在我的辦公室裡談吧。”
張德祿一愣,看看萬長卿,又看看坐在沙發上抽菸的常安順。
常安順也愣了。他沒想到萬長卿會這樣處理問題。如果說常安順跑來查張德祿,是扇了萬長卿一個大耳刮子,那麼萬長卿現在的行事方式,就等於扇了常安順一個大耳刮子,不,是兩個大耳刮子。
常安順的臉上有些掛不住。
緊接着,市府辦的財務人員推門進來了。
萬長卿面無表情,說:“常書記,通知你的辦案人員過來辦案,就在我的辦公室裡現場辦公。”
常安順心裡窩火,他孃的,有這樣辦案子的嗎?但萬長卿逼到這個份兒上,他只好不情不願地給調查組的人打電話,通知他們來市長辦公室。
在常安順打電話的時候,萬長卿安排人通知相關的涉案人員包括告狀信上點了名的幾家酒店和賓館,還有幾家小基建公司的頭兒,以及整理好市府辦這幾年所有的來往財務資料。
常安順打完電話,萬長卿問他:“告狀信上說,有個電視臺女主持人跟德祿同志不清不楚,要不要也落實一下,看是哪個主持人,一併通知到這兒來?”
常安順就像吞下了幾隻蒼蠅,吐又不敢吐,咽又不敢咽。作風方面的事情,捕風捉影的居多,即使是真有事兒,紀委也不便介入太深,男女之間的事情,複雜着呢,說不清楚,何況又沒有真憑實據,怎麼查?
常安順心裡來氣,嘴上卻說:“萬市長看着辦,您是當家的,您說了算。”說完自顧抽菸。
紀委書記常安順辦了自己有生以來最窩囊的一次案子。他的辦案人員當着市長萬長卿的面,挨個詢問辦案對象的籍貫、年齡、家庭成員、工作經歷等等。先是張德祿,再是相關的酒店、賓館和幾家基建公司的頭頭,再是市府辦和這些單位來往的賬目,看有沒有違法違紀的情況,然後就是在各自的筆錄上簽名,按手印。至於那個女主持人的事情,再沒人提起。張德祿不會提,紀委的同志更不會提,知道提了也是白提,只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整個調查過程持續了整整一天,午飯是市府辦的工作人員從外面叫的快餐。
這個場面有點兒滑稽。想象一下,當着一隻老虎的面,查人家虎崽子有沒有偷嘴吃,這查個什麼勁兒?你在大街上走,看見一個人像賊,逮住他就問:“你偷沒偷東西?”人家會承認嗎?不但不會承認,反過來還會質問你憑什麼這樣誣陷。現在的人多精明,會在來往賬目上給你留下把柄嗎?即使有不正當交易,那些老闆會當着張德祿的面兒說,你吃我們回扣了,我們送你錢了……可能嗎?當然不可能,何況紀檢委手中並沒有任何真憑實據,只是憑着幾封告狀信。儘管告狀信上有市委書記劉定國親筆籤的“徹查”的批示,但那並不代表他們紀檢委據此就可以拿下張德祿。
在整個過程中萬長卿沒有開口,只是埋頭批閱文件,在他面前的辦公桌上,文件堆成了一座小山。常安順也沒有開口,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菸。他面前的茶几上,擺了兩個大煙灰缸,菸灰缸裡密密匝匝地戳滿了菸頭。
結果是不言而喻的,不是紀委來調查什麼案子,而是萬長卿在紀委和常安順面前耍了一次威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