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省政府聯合下發了《關於推進A省資源型企業兼併重組、整頓整合礦產資源的若干意見》的文件,文件中明確指出,淘汰劣質落後產能,鼓勵優秀企業兼併重組、整合礦產資源是這次整頓整合的大政方針。其中,重點提到的企業重組計劃,就包括A省有色金屬礦冶總公司和楊之棟的雎陽錳礦集團公司兩家公司的合併。爲此,省上專門成立了該項工作的領導班子,由省委鄭副書記和分管工業的副省長共同掛帥,主抓這項工作。
楊之棟對省上下發的這個文件不置可否,但劉定國和萬長卿卻不敢掉以輕心,按照他們倆的邏輯,你拒絕這次重組,就等於拒絕省委、省政府的領導,拒絕鄭副書記向你伸出的橄欖枝,不管這個橄欖枝對他們倆有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他們倆都得接過來,並且是恭恭敬敬地接過來。但楊之棟不理這個茬。對萬長卿,楊之棟本就一肚子不痛快,原因是新工業園區規劃到了萬盛公司的地盤上,而沒能規劃到他楊之棟的地盤上,他一直耿耿於懷,並且把毛病都看在了萬長卿的身上。他認爲,是萬長卿替萬盛公司出頭,出面找了省委書記盧家達,如果不是盧家達表態,他楊之棟豈能在省城碰一鼻子灰回來?好好的一個大蛋糕,不,一座金山,白白便宜了萬盛的孟學非,他楊之棟連邊兒都沒有沾上,不氣死人才怪!
楊之棟的錳礦集團公司,本來有雎陽市政府的股份,之前佔的比例也大,26%,後來,楊之棟通過劉定國向市政府施加壓力,從市政府手中回購過來16%的股權,這樣,楊之棟的股份由原來的51%,上升到67%,市政府則只剩下了區區10%的股份,另有23%的股份,分屬於其他中小股東。這樣一種股權結構,楊之棟以絕對的優勢控股,等於這個集團公司就是楊之棟一個人的公司。如果楊之棟不同意和省有色金屬礦冶總公司重組,雎陽市委市政府還只能幹瞅着,沒有一點兒辦法,總不能把楊之棟拿下來吧?可是楊之棟根本不是體制內的幹部,不但拿不下來,有的時候還得求人家給市財政施捨點兒。
劉定國也急,他明白,如果不能積極響應省委、省政府的號召,有效地推動省有色金屬礦冶總公司和雎陽錳礦集團公司的重組,他這個班長的駕馭能力,就很值得懷疑,關鍵是省委鄭副書記會對他有看法。鄭副書記會覺得劉定國在雎陽的威望和能力有限,順着這個思路走下去,他劉定國在鄭副書記的眼中,有可能就不是一個當市委書記的料。不管鄭副書記將來當不當省長,作爲分管黨羣的省委副書記,人家現在就捏着你的喉嚨,自己頭上那頂官帽子,說不給你了,你就得乖乖地給人家交回去。更大程度上,劉定國把兩家公司的重組看做是一次向省上領導表現的機會,同時也是向新來的鄭副書記示好的一種方式。但是,一個萬長卿,由於背靠省委書記盧家達這棵大樹,就夠他劉定國對付的了,這個楊之棟,就更難領導了。儘管劉定國和楊之棟的私人關係不錯,但牽扯到切身利益問題,兩個人能不能達成一致,還很難說。劉定國關心的是自己的官帽子,楊之棟關心的是自己的錢袋子。錢袋子如果影響到了官帽子,劉定國肯定不答應,同樣,官帽子如果影響了人家的錢袋子,楊之棟肯定也不答應。這是一對天生的死敵,除非你找到兩者之間利益的平衡點,否則,無論如何也調和不了。
省裡一定要給楊之棟的錳礦集團公司找個婆家,堅決支持省屬有色金屬礦冶總公司收購楊之棟的錳礦集團公司是有原因的。楊之棟的雎陽錳礦集團公司,單聽名字,以爲是隻開採錳礦,實際上,雎陽錳礦集團公司的主營礦產,有兩大塊:一塊就是錳礦,公司統共有十三處礦點,主要分佈在雎陽的北部山區,佔公司主營業務的59%;還有一塊兒,則是鉛鋅礦,公司有七個礦點,主要分佈在雎陽的南部山區,佔公司主營業務的38%;其他非主營業務,如房地產、酒店之類,則只佔3%。
雎陽這個地方,北部山區盛產錳礦,南部山區則儲藏着大量的鉛鋅礦,錳礦和鉛鋅礦的儲藏量在全國都是數一數二的,佔有很大的比重。楊之棟的公司本來一直以開採錳礦爲主,鉛鋅礦的開採權原屬省有色金屬礦冶總公司,楊之棟不知道用了什麼手腕,硬是從省有色金屬總公司挖了一塊肉出來,直接介入了鉛鋅礦的開採和冶煉。這樣,雎陽的鉛鋅礦資源,70%的由省有色金屬礦冶總公司開採,將近30%的由楊之棟的錳礦集團公司開採,其他礦老闆,則主要以開採零星礦爲主,有的乾脆以偷礦販礦爲主。省有色金屬礦冶總公司一直對這點有看法,但也無可奈何,你總得給人家地方上留點兒,不能一口吞了。
錳礦倒沒什麼,鉛鋅礦則複雜一些,原因是鉛鋅礦有着很豐富的伴生礦。鉛鋅礦裡面伴生有金、銀、鎘、銦、鎵、硒等多種金屬,其中銀、鎘的含量較大。省有色金屬礦冶總公司是省屬企業,大型國企,實力雄厚,技術力量過硬,人家的開採,就像老百姓侍弄自留地,精耕細作,不但把主礦鉛鋅冶煉出來,還通過一定的技術手段,把鉛鋅礦裡面伴生的其他有色金屬也分離了出來,這樣就不會造成資源浪費。由於這個原因,省有色礦冶總公司的開採進度就比較緩慢,他們的開採講究科學開採,不會遺漏任何一個死角位置。而楊之棟的錳礦集團公司就不一樣了。楊之棟的理念是吃肉。就要吃最肥的那一口,至於瘦的、骨頭、肉渣肉末之類,不吃也罷。他不講究什麼科學開採,只講究速度,只要求產量。他的採礦隊,是作風是比較潑辣的那種。
死角位置的礦、品味太低的礦,如果劃不着或者收益不能對楊之棟構成足夠的誘惑,扔掉就是,只開採品位高的主礦帶的礦藏。曾經有一次,楊之棟的採礦隊沿着一個礦洞的主礦帶斜着打進去,由於開採速度比較快,趕在省有色金屬礦冶總公司的前面,開採到了人家的地盤上,結果,橫在人家前面把那個坑道主礦帶的礦給採光了。等到省有色金屬礦冶總公司的採礦隊沿自己的坑道開採進來,留給他們的只是一條黑洞洞的礦洞,該條礦道的礦已經讓楊之棟的人給開採完了。省有色金屬礦冶總公司當然不會善罷甘休,到省上有關部門去告狀。那時,雎陽市政府還擁有雎陽錳礦集團公司26%的股權,當然不能坐視不管。折騰到最後,官司也不了了之,因爲一個是省屬公司,一個是市屬公司,一個是手心,一個是手背,肉爛了也是爛在一個鍋裡,何分彼此?何況省有色金屬礦冶總公司是在人家雎陽的地盤上採礦,該退讓的時候還是得退讓三分。
依省上的意思,兩家公司併爲一家,有利於整合資源,鉛鋅礦裡面伴生的金、銀、鎘之類的金屬一併提煉出來,不致造成過大的浪費;依楊之棟的意思,那些伴生礦值不了幾個錢,他只要開採主礦鉛鋅即可。省有色金屬礦冶總公司是大型國有企業,雎陽錳礦集團公司幾經倒騰,已經變成私營企業了,只是雎陽市政府還保留了10%的股權。
省有色金屬礦冶總公司從礦產資源的不可再生性來考慮,講究不造成一點兒浪費,不片面追求速度和效益,這代人挖不完了,下代人、下下代人繼續開採;楊之棟考慮的是效益,而且是短時間內的效益,他認爲,自己這輩子沒有挖完的礦,沒有變成金錢的礦,對他而言,最終全部會變成廢物……留給誰,留給自己的兒子?天知道兒子能不能守住,天知道他們是不是幹這個的料。爲了穩妥一點兒,他覺得還是在自己的有生之年把該開採的礦採完,該掙的錢掙到手,這樣他的心裡纔會踏實點兒,纔不會虧得慌。楊之棟並不想把自己的公司“嫁”給省有色金屬礦冶總公司,因爲那樣,他就必須出售一部分股權給人家,自己的股權減少了,收入就會大幅縮水,更何況,省有色金屬礦冶總公司的比較保守的經營和開採模式,不見得就能創造更大更多的效益。既然效益不能最大化,那麼,這樣兼併重組對他楊之棟個人而言,有什麼意義呢?什麼意義也沒有。
楊之棟要的是錢,而不是一艘看上去像航空母艦,內裡卻是一艘破船的爛玩意兒。
劉定國跟楊之棟深談過一次。
劉定國知道,說服楊之棟的事情,不能指望萬長卿,如果萬長卿出面,即使有說服的一絲希望,也會給整黃了。楊之棟不止一次表示過,要給萬長卿一點兒厲害嚐嚐。劉定國權當沒聽見,左耳朵進去,右耳朵立馬就出來了。但他知道,楊之棟不是一個隨便說說的人,也不是那種信口雌黃的人,他說要給萬長卿一點兒厲害嚐嚐,就肯定會讓萬長卿嚐到厲害,不管他的靠山是誰。劉定國只能自己出面跟楊之棟先行溝通,他心裡明白,試圖說服楊之棟答應和省有色金屬礦冶總公司重組,無異於與虎謀皮,難度太大了。但是,難度再大,劉定國都得硬着頭皮上,因爲他沒有退路,除非他不想再當這個市委書記。讓劉定國放棄當市委書記,那簡直是開國際玩笑,劉定國不但不想放棄市委書記這頂帽子,還指望藉着這頂帽子弄一頂更大的帽子戴戴。
劉定國跟楊之棟的談話有些艱難。在切身利益面前,楊之棟並不買他這個市委書記的賬。
楊之棟說:“你想想看,一塊肥肉,本來我自己有足夠的胃口把它吃下去,爲什麼非要分一塊出去,讓別人吃?天底下有這樣的傻子嗎?你看我像那樣的傻子嗎?”
楊之棟的話很糙,糙得讓劉定國無言以對。他不能對楊之棟說有肉要大家吃,要講風格,不能自個兒吃獨食。他不能告訴楊之棟,自己想上個副省級,省委鄭副書記是個關鍵人物,這次兼併重組又是鄭副書記一手主抓的,爲了不得罪他,你得把自己嘴邊的肉分出一塊來,給省有色金屬礦冶總公司。他不能這樣說!說了楊之棟也不見得買賬,因爲他上不上副省級,跟楊之棟沒關係,他能給楊之棟帶來更大的收益嗎?他能保證楊之棟的付出將來會得到相應的回報嗎?他照樣不能保證。而且,劉定國的這個副省級還停留在他自己的想象階段,究竟能不能把副省級的帽子戴到自己頭上,尚是一個未知數。歸根到底,楊之棟只是一個商人,商人看重的是利益,即使他要依附一個官員,也要看這個官員能不能給他帶來某種收益。劉定國看重的則是自己的前途,政治前途,商業上的大亨們只是他手中的牌,需要把這張牌打出去的時候,他纔會打出去,爲的就是給自己的政治前途添加一兩個籌碼。現在,劉定國需要把楊之棟這張牌打出去,向省委鄭副書記示好,但是,這張牌很不好打,因爲這張牌壓根兒就不由他指揮,主動權就掌握在牌自己的手裡。
實際上,不用劉定國苦心孤詣地說,楊之棟什麼都清楚,否則,楊之棟當初也就不會全力把劉定國扶到市委書記的寶座上去。楊之棟扶劉定國,也是一項投資,政治投資,而且在機緣巧合的時候,這種政治投資就會轉變成回報率非常高的商業投資。但這次,楊之棟不打算再進行什麼政治投資,因爲那不是投資,投資是有回報、有收益的,而省有色金屬礦冶總公司是試圖挖楊之棟身上的肉。
楊之棟說:“不是我不給你這個市委書記面子,而是兼併重組以後,我能得到什麼好處?我的利益在什麼地方?除非……”
楊之棟賣了個關子。
劉定國問:“除非什麼?”
楊之棟慢悠悠地說:“除非你這個大書記讓我東郊的那些地不再長荒草,而是長滿莊稼。”
劉定國張大了嘴巴,半天沒說出話來。好一會兒,劉定國才說:“楊總真會開玩笑,莊稼值幾個錢?楊總的意思,怕是想讓你那些地直接長人民幣吧?”
楊之棟大笑,說:“如果可以,長人民幣更好,我不反對。”
劉定國說:“如果人民幣也跟莊稼一般,長籽生根發芽,開花結果的話,我一定親自去給楊總種上。”
楊之棟就笑,劉定國也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