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長卿真正意識到危險的來臨,是從王大中突然闖進他辦公室的那個下午開始的。之前,他並不知道這個猛然推門進來的胖胖的四十來歲的中年人是誰,但他知道,在雎陽,沒有幾個人膽敢這麼隨隨便便地闖進市長的辦公室。
對方大喇喇地坐在他對面的沙發上,說:“我叫王大中。”
萬長卿心裡突然咯噔一下。
王大中接着說:“我是沙麗娜的老公。”
萬長卿突然就嗅到了一股焦煳的味道。自然界的動物有一種本能,它們能夠根據風裡面飄來的氣味,判斷是否有危險的天敵在靠近自己。萬長卿也有這種本能,只不過他的這種本能過於遲鈍了些,直到王大中報出自己姓名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該來的暴風雨終於來了。
萬長卿是知道王大中的,他知道存在這麼一個人,某個局的小科長,還只是個副職。像萬長卿這種級別的官員,一個小小的副科長是入不了他的法眼的,他從不會在乎一個小小的副科長的存在。儘管萬長卿知道王大中這麼個人,但他從來沒有在意過,他認爲自己是一頭大象,而王大中只是大象腳跟前的一隻螞蟻,大象要踩死一隻螞蟻,那還不是擡擡腳指頭的事情?一直以來,在跟沙麗娜盡情地放縱的時候,他從來沒有想到過她的老公有朝一日會找上門來。
王大中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說:“我是沙麗娜的老公。”頓了頓,他又說,“沙麗娜是我的妻子。”
萬長卿“哦”了一聲。他只能“哦”一聲,他不知道該怎麼跟王大中對話。萬長卿在跟沙麗娜鬼混的時候,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會遇到像今天這麼尷尬的局面。
王大中突然跳了起來,指着萬長卿,破口大罵:“萬長卿,你他媽狗日的,你是個毬!”
“你是個毬!”王大中重複了一句。
萬長卿定定地看着王大中,他不能搭言,他也不知道該怎麼搭言。他只知道,事情在朝着非常不好的方向發展。他以爲,大象要踩死一隻螞蟻,只是擡擡腳指頭那麼簡單,但是,還沒等他擡腳趾頭,螞蟻反倒從他的腳趾縫裡鑽了上來,並且順着腳趾頭在朝他的頭頂上爬。現在,即使他擡起腳指頭,甚至連整隻腳、整條腿都擡起來,也不見得能踩死對方。
王大中突然不罵了。他從衣兜裡掏出一個信封,放到萬長卿的辦公桌上,慢慢地推到萬長卿的面前。
王大中很神秘地說:“萬市長,我們的大市長,我今天不是來跟你算賬的,我是來給你送禮物的,大禮,一份大禮。”
萬長卿呆呆地看着王大中。王大中口中的大禮是什麼東西,他一點兒都不想知道。但王大中卻一個勁兒地催促着,他說:“你拆開來,看看,看看我送的這份大禮,合不合你大市長的口味。”
兩個男人就這樣對峙着,你的眼睛瞪着我,我的眼睛瞪着你。
過了好久,萬長卿才慢慢伸出手去,拿過信封撕開,裡面是一疊照片。萬長卿只把最上面的照片抽出一個角,腦門上“轟”的一下,心說,完了。
萬長卿想,如果地板上有條縫就好了。如果地板上有條縫,萬長卿絕對立馬就鑽了進去。但這只是他一相情願的天真想法,地板上沒有任何縫隙。他這個市長辦公室的地板是花崗岩鋪的,上好的花崗岩被打磨得油光鋥亮,光可鑑人。這樣高檔的花崗岩地板是沒有縫隙的。既然沒有縫隙可供他鑽進去,萬長卿就仍然得面對着王大中那張胖胖的圓臉。
王大中的一雙眼珠子鼓突着,好像要把萬長卿吃進肚子裡去。
古人怎麼說的,“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如果把這句話反過來,就是“做了虧心事,單怕鬼敲門”。現在,“鬼”就站在萬長卿的面前,虎視眈眈地盯着他。
萬長卿跟沙麗娜交往了兩年多,一直沒有出事,這固然與萬長卿行事謹慎小心有關係,但更大程度上,則得益於張德祿周密的安排和鞍前馬後的服務,就連水榭花苑那套別墅,也都是張德祿一手操辦的。
人的,說起來很奇怪。多年來,萬長卿的老婆一直病病歪歪的,有老婆等於沒有老婆,萬長卿事實上一直在打活光棍。那個時候的萬長卿一心奔仕途奔前程,心無旁騖,倒也沒覺得有什麼欠缺。誰知,自從跟沙麗娜有染以後,內心深處的那股之泉,突然火山一樣爆發出來,並且一發不可收拾。那個女人,真是個天生的尤物,一身狐媚勁兒,身段柔軟光滑,皮膚綿軟細嫩,而且很會“來事兒”。在牀上,沙麗娜一會兒是一頭渾身充滿蠻力的小豹子,一會兒是一隻溫柔有加的小綿羊,一會兒是一條滑不溜秋的美人魚……總之,這個女人總有辦法讓你忘掉疲乏忘掉一切煩惱。
一個在權力場上週旋的男人,他身上的每一根神經隨時隨地都繃得緊緊的,不能有一絲一毫的鬆懈。這樣的男人,既是捕獵者,同時也是獵物。如果哪天,你的神經鬆弛了,放鬆了警惕,弄不好你就會成爲別人的一頓大餐。萬長卿不想成爲別人的大餐,他只想把別人變成自己的大餐,所以,他全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經末梢,都像拉滿的弓弦一樣,蓄勢以待。唯一的例外,就是在他發福的軀體完全覆蓋住沙麗娜精美絕倫的的時候。這個時候,萬長卿不再是一個市長,不再是一個周旋在權力核心地帶的野心家,而是男人,一個還沒有陽痿的男人。他不會向書記劉定國繳械,不會給任何試圖向他的權力和權威發出挑戰的人繳械,但他卻會輕易地向這個女人繳械。這就是肉慾的力量,有的時候,它比海洛因更具誘惑力,某種程度上,甚至比海洛因更加可怕。
男人是需要時不時地發泄一下的,尤其是一個大權在握的強勢男人。萬長卿承認,沙麗娜是一個很好的發泄對象,一道足以令他食慾大振的好菜。但這道菜是有主人的,在法律意義上屬於另一位男人。這個男人就是王大中。一直以來,高高在上慣了,以至於讓萬長卿常常會忽略掉很多事情,比如,對王大中的忽略。他以爲,沒有誰會隨隨便便地來挑戰一個管着八百多萬人口的大市市長的權威,除非這個人腦殼有毛病。
但王大中顯然沒有毛病,不但沒有毛病,而且清醒得很。
很明顯,王大中下足了工夫。那疊照片裡,別墅的外景照、萬長卿把鑰匙****鎖眼準備開門的照片、沙麗娜賊一樣快速溜進別墅的照片,全都有,甚至還有幾張他跟沙麗娜在牀上赤身鬼混的照片。這些照片,無異於一枚枚定時炸彈,不,是核彈。據有些專家估計,全球各個國家儲存的核武器,足可以把地球摧毀不下於五十次。摧毀不下於五十次,這個數字過於可怕,也過於恐怖。而對萬長卿來說,這些照片不亞於那些核武器,它們同樣讓他感到恐怖和可怕。不需要五十次,只需要一次,他萬長卿就玩完了,他萬長卿就不再是活生生的一市之長了。
萬長卿心裡非常清楚,跟沙麗娜的那些花花事兒,無非是作風問題,大不了對他的政治前途產生點兒影響,還不至於讓他傷筋動骨。但那套別墅就不同了,那套別墅的市值,最少也在七八百萬元以上,他萬長卿哪來這麼多的錢,置辦如此高檔的別墅?當初,是張德祿出面,跟萬盛公司的孟學非協調了一下,孟少爺就提供了這套別墅,說是給借的。現在的問題是,究竟是不是借的,萬長卿自己都有些犯迷糊。堂堂雎陽市的市長,從本市企業家手裡借別墅住,而且是用借來的別墅包養情人,說出去誰信?當然不會有人相信。萬長卿自己都說不清楚的事情,又怎麼跟別人說得清楚?
即使是一頭大象,也有被螞蟻鉗住喉嚨的時候,市長萬長卿就被這疊照片和王大中那張圓圓的胖臉鉗住了喉嚨。一種巨大的恐懼感攫住了他的身心,使他有種很絕望的感覺,就好像在暴風雨來臨之前,大塊大塊的黑雲翻滾而來,而他所能做的,只能是靜靜地等待暴風雨的來臨,並接受它無情的吹打。
情況很不妙,萬長卿很生氣。
他生自己的氣。自古以來,凡欲成大事者,無不是謹言慎行,步步小心,而自己,堂堂雎陽市的市長,竟然連自己都管不住,爲一個破女人惹出這麼大的麻煩來。現在怎麼辦,人家的老公,沙麗娜這道菜法定意義上的主人,找上門來,還拿着這疊要命的照片,怎麼辦?到底該怎麼辦?萬長卿的大腦就像一架高速運轉的大功率的計算機,瞬間轉過千百個念頭,但是,他還是不知道,該怎麼去對付面前這個胖胖的男人,一個足可以給他帶來滅頂之災的男人。
兩個人就這麼對峙着,時間彷彿在一瞬間停止了。
萬長卿慢慢地平靜下來,他覺得,有必要弄清楚王大中闖上門來的真正意圖,事情或許不是他想象的那麼糟糕,或許還有轉機。按常理,王大中如果試圖報復他,試圖置他萬長卿於死地,那麼,王大中就應該先去紀檢委檢舉他,或者去省上有關部門告發他——他手中的這些照片,足夠葬送掉萬長卿的政治前途和目前擁有的一切榮譽和地位。但王大中沒有這樣做,而是先來見他,這就意味着,王大中有可能並不想一步置他於死地。一個被戴了綠帽子的男人,如果不想置自己的情敵於死地,那麼,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對對方有所求。人爲財死,鳥爲食亡,一個在仕途上並不得意的男人會求什麼呢?金錢?權力?還是女人?王大中顯然不會爲求女人來找他萬長卿,沙麗娜如花似玉,怎麼樣,還不是守不住?那麼,王大中求的,無外乎金錢和權力而已。一個人有所求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對方無所欲求。一個人有所求,就意味着他有有想法兒;有有想法的人,就意味着他有着一定的弱點。對付一個有想法有的落魄男人,萬長卿自信還是有點兒辦法的。
王大中說:“你是個毬!”
萬長卿不說話,一張臉鼓得鐵青,忍着。在沒有弄清對方的真實意圖之前,他只有忍着。
王大中說:“你他媽的,狗日的,你不能白玩我老婆!”
萬長卿還是不說話,不管對方罵得有多難聽,他都得忍着。他知道,正如自己所預料的那樣,對方正在逐步暴露出自己的真實意圖。
“你們得補償我。”王大中咬着牙齒狠狠地說,由於太用力,以至於牙齒縫裡發出嗞嗞的吸氣聲。
萬長卿這才猛地鬆了一口氣,不錯,這個男人來找他,是有所圖的。
萬長卿穩了穩自己的情緒,很平靜地問:“補償什麼?怎麼個補償法?”
儘管被對方掐住了喉嚨,但大象畢竟是大象,得始終保持着大象的尊嚴和威儀。
王大中說:“你別跟我裝蒜。我今天來,不是爲了跟你算賬,我暫時還不想跟你算這個賬。”
萬長卿沒吭聲,他在等着王大中把沒有說完的話說完。
王大中說:“我要當縣長,我要當梅林的縣長。”他頓了頓,繼續說,“我喜歡梅林的茶葉,我要去那兒當縣長。”
萬長卿抻了抻耳朵,以爲自己聽錯了。王大中提的這個要求,太過匪夷所思。一個小小的副科級幹部,怎麼一步提拔你當縣長?開玩笑嘛。
但王大中顯然不是開玩笑,尤其是在這種情況下,手裡掌握着主動權的王大中,是不會拿這個來開玩笑的。
萬長卿沉默了半晌,才說:“這不可能,你清楚,在目前這種體制條件下,你的級別太低,不可能一下子越級把你提拔起來。”
王大中說:“這個我不管,我就是要當縣長,你看着辦,是先滿足我的要求呢,還是讓我直接把這些照片先送去紀檢委呢?或者在互聯網上給你爆爆料,也弄個豔照門什麼的。”
萬長卿臉上青一陣紅一陣,自從他步入仕途以來,還從沒有這樣窩囊過,被一個小小的副科級幹部要挾,自己竟然連一點兒還手之力都沒有。
萬長卿說:“不行,當縣長根本不可能,副縣長,我試試看,給你爭取個副縣長。”
王大中說:“副縣長?打發叫花子呢!用一頂縣長的帽子,保住你頭頂上市長的帽子,划算着呢!我不是生意人,我不喜歡跟人討價還價!”
萬長卿有些生氣,這又不是在農貿市場買白菜,還得砍價兒,你要一塊,我還八毛,大家商量着來——不是這個道理嘛。但萬長卿也是乾生氣沒奈何,誰讓自己被對方捏住了要命的七寸呢?他只能選擇妥協。但妥協也得有個邊兒,如果是他萬長卿辦不到的事情,答應了也是白搭,不頂事兒。他只能在自己能力所及的範圍內向王大中妥協。
萬長卿說:“副縣長,先當副縣長,過渡一下,後面有機會了,再提拔你當縣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