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兒子的事情安排完以後,馬周向李治寫了一封簡短的奏摺:自受命以來,臣夙夜憂嘆,戰戰兢兢,誠惶誠恐,惟有盡心竭力,嘔心瀝血,輔佐陛下大治天下。臣才弩智鈍,使陛下大業波多曲折,未能盡滿心意。然,臣主持科考,選拔賢才,任用廣泛,使陛下之恩澤普及天下士子,使陛下之信撒播九州。
盛業未半,而臣垂垂老邁,體力不勝,乞請陛下准許離開長安,告老還鄉。臣居廟堂雖遠,但心卻永系朝堂,沒齒不敢稍忘。
大概意思是說,臣老了,想回家看看。李治小兒,你就不要再留着我不放了。我既然不在朝堂內,也是一直替你着想。
李治接到奏摺一看,當時就急了。
你說不想繼續呆在朝堂,朕準了,現在竟然又想離開長安,難道朕就這麼不討人喜歡?李績離開朝堂了,你也離開?於是,李治把奏摺放到一邊,不予批准。
馬周等了一段時間,朝廷方面毫無音信傳來,知道李治不想放自己離開。萬般無奈之下,想起了還在九成宮的李世民。於是,馬周乘一輛馬車,離開長安,來到九成宮。
三年不見,李世民的身體不僅沒有更加衰弱,似乎更加強勁起來,連頭髮也有從白轉黑的跡象。還有長孫皇后,也是精神矍爍,神采奕奕。二人見到馬周來了,比以前似乎更加步履蹣跚,李世民指着馬周笑嘆:“怎麼樣?回長安三年,比我還老吧?要知道,你可是比我小着二歲。”
馬周不敢相信自己的聽覺,李世民“朕”一輩子,現在竟然稱自己爲“我”,這是一種什麼心態?平民心態,不再把自己當作皇帝,太上皇,而是當成與馬週一般無二的大唐子民。
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李世民能在這短短三年時間裡悟到這樣一種平等的思想,摒棄了金字塔式的高高在上的位置,這難能可貴啊!古往今來幾千年的歷史進程中,這還屬於首次。
馬周便大大咧咧地說:“喂。李老頭,你可知道,你的小舅子長孫無忌自裁於大牢?長孫家族也樹猢猻散?直落個大雪茫茫真乾淨的下場?”
李世民不也以爲忤,笑道:“長孫無忌死在獄中當天我就知道了,但是。我和長孫皇后都沒有伸手去救他,你道是爲何?”
馬周有些吃驚,因爲,這件事他早就知道了,卻不去救他,這大違常理。難道,他真的達到了大化自在天的境界?修成神佛了?便回道:“臣不知。”
李世民乾枯的手擺了擺,一臉恬不在意的表情道:“實話告訴你,我不自稱朕,你也不再是我的臣。剛纔還叫我李老頭。這會又自稱臣,豈不是前後矛盾?”
馬周笑着點了點頭。
李世民又說:“大唐的巨輪是要向前開,任何人,不管是我,還是我的人,都阻擋不了大唐前進的步伐。長孫無忌只不過是大唐的一個臣子,一大盤棋局上的一顆棋子,關鍵的時候當舍時必需舍掉。”
“這件事若是放在以前,我肯定不會答應。但現在,大唐走到現在這一地步。已經不是剛剛建立那會兒。大唐的任務還很重,他再添一些亂子,他不吃虧誰吃虧?”
“另外,我告訴你。我之所以不去救他,也是因爲,我最近悟出一些道理來。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無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我心有所感卻向你一一道來。”
馬週一笑,李世民何時如此幽默起來了?
李世民又道:“最近我在修道。感覺這道確實是了不起的東西。人來於大自然,又重歸於大自然。這中間活着的一段路程,以爲憑自己的武力,智力,甚至聚全國之衆,可以克服時間的消逝,可以在時間的流裡,留下自己活過的痕跡,這根本就是一種癡心妄想。”
“既然有道也就有術,不管是你,還是我,長孫皇后,長孫無忌,李治,還是大唐的普通百姓,都是活在術裡,都是道的七彩中的一彩。你我都沒有時間停下腳步,仔細悟一悟這道究竟是何物。”
“從朝堂上退下來以後,我什麼都不再考慮,什麼家國大事與我全沒有關係。我只是活在時間裡,活在自己的意識裡,活在天地大美之間的道理中。這時,我才稍微的感知到那麼一點點的道的本質!”
“想當年,我帶領大唐數十萬鐵騎,南征北戰,把敵人打得落花流水。那時候,我很自豪,我以爲是我的戰術戰略起到了的最大的作用,現在站遠了看,我在這盤棋裡,也不過是一顆棋子而已。”
“因爲,從魏晉以來,貴族把持朝政,我李家累世三公,名聲赫赫,足以取信天下百姓。即使對手與我作戰,他手下的大將,手下的士卒,恐怕都以爲他不會取勝,而我李家纔是真命天下。於是,他們作戰便不夠勇敢,沒有了虎虎生氣,才被我各個擊破。”
“其實,我只不過是遵循了天道,遵循了民意, 順應了天意民心而已。這纔是唯一的道。”
馬周非常感嘆,李世民能看透浮華假象,達到無我的境界,這纔是真正的達到了道的境界。正所謂見天地,見他人,見自己,這是一種大徹大悟的昇華啊!難道說,這短短的三年時間,李世民真的修成正果了?
李世民又說:“我以貴族起家,卻在壯年之時,推廣科舉考試,把貴族手中的權力分給天下的百姓。使他們有機會參與朝堂政事,給大唐立國立言獻一份自己的能力。長孫無忌是敗在李治之手麼?敗在你馬周之手麼?其實,他是敗在我的手裡!”
說到這裡,長孫皇后身體微微動了一動,並不從中間插話。
馬周正色地說:“我卻以爲,李老頭在這一點上並沒有說對。你看透了世間變幻風雲,長孫無忌卻沒有看透。他逆世而動,逆流而上,逆道而起,當然只有必敗的下場。因此上說,我以爲,他是敗在了自己眼光短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