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雲街從來魚龍混雜,街頭巷尾難免有幾分混亂,但當兩匹毫無雜色的白馬,拖着一輛鑲金嵌玉的馬車,旁若無人的悠閒走過時,整條街都默契的安靜了下來,紛紛避讓開來,然後,瞬間沸騰開了。
“我的天,是雲仙子,雲仙子怎麼到這兒來了?”
“今日莫不是有幸得見雲仙子?”一錦衣男子胡亂摸索着自己全身,急切地道:“該死的,今兒個出門竟沒帶什麼貴重的東西,要是早知道會有幸見到雲仙子,就一定會把傳家寶帶來,讓雲仙子好生鑑定一番,說不定能得仙子指點一二。”
“嗤……”聞言,當即有人不屑道:“凡塵俗物,也妄想入仙子法眼?你們想得仙子一條妙計,求仙子指條明路,好富貴無憂,前程似錦。切,無異於癡人說夢嘛。”
爭吵聲中,香車寶馬,靜靜在那扇小門前停下,尾隨在它之後的馬車,也緊跟着停下,就這樣囂張無比的堵了一整條街。
“什麼情況這是?”眼睛瞪得老大,此話脫口而出。
然而,沒有人回答他,只因這擋路之人,來頭太大,得罪不起。
一頂幕離,一席華裳,雲仙子下得車來,她掃視了周圍一圈,目光落在那錦衣男子身上,竟走出幾步,在他面前站定,沙啞的女音,低低地道:“傳家之寶,貴不在價格。而在價值。”
那男子顯然不懂價格和價值的區別,只曉得雲仙子和自己說話了,雲仙子竟然和自己說話了!!!
連激動都忘記了,那錦衣男子瞪着眼,已經幸福傻了,只會一個勁兒的猛點頭。
“不過……”雲仙子話鋒一轉,說道:“傳家寶貝雖不宜變賣,但舶來品可以。”
說完這句,雲仙子轉身,款步離開。
她未作解釋。也根本無需解釋。只要是從她口中說出的話,自會有人爭前恐後的去印證。
雲仙子的話,那可是真真實實的一字千金。
那錦衣男子聞言眼前一亮,周遭聽聞之人具是眼珠大動。心頭來來回回就三個字:舶來品。
默契得很。一溜煙兒的人齊齊鞠禮。“多謝仙子賜教。”
雲仙子沒有回頭,徑直走到小門前,雙手提起長裙。一腳踏上了門後的臺階。
身後衆人,剛要擁簇而上,卻聽到長街上一聲馬鳴傳來,待馬停,一人翻身下來,大步走上前來,看着雲子桑,皮笑肉不笑的道:“沒想到一個小小的賬師培訓班開業,竟勞仙子大駕光臨。”
雲仙子收回腳,側身看向說話之人,淡淡道:“長史大人不也一樣嗎?”
“本官跟仙子可不一樣。”柳長青揹負雙手,眼角餘光看了眼大街上匯聚的人羣,朗聲說道:“本官不是來賀開業大喜的,本官是來視察教學品質的!”
“哦?”雲仙子低低了應了句,聲音平緩,淡淡問道:“那麼,品質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
柳長青袖袍一甩,眼光凌厲,昂首道:“好,自然是好,不好,自然是不好。”
此言一出,周圍立即竊竊私語了起來。
“賬師培訓班,那一定是田姑娘了,金銘之時,就傳出過田姑娘要自立門戶,廣收學徒之事。”
“看稅務司長史這態度,田姑娘只怕……。”
“這稅務司長史爲何要看田姑娘不順眼啊,姑娘多好的人啊,這無冤無仇的……”
“噓,慎言,擔心禍從口出。”
議論聲漸漸停歇,但柳長青的臉色,卻是越來越難看,跟個調色盤似得,他袖袍一甩,當仁不讓,把木梯踩得咯吱響,咚咚地上了樓。
他一起步,身後自是蜂擁而上,看熱鬧不怕人多,更不怕事兒大,街頭巷尾的人,你擠我我擠你,就怕搶不着一個好位置。
小門很狹窄,但走出小門,卻很寬闊。
只見偌大的二樓,整個被打通,只在一角圍了幾個小房間以作辦公之用,其餘地方,整整齊齊地擺放着質樸厚重的案几,案几上是一色的筆架,雪白的紙張上,壓着墨黑的硯臺,其下,是柔軟的蒲團。
軒窗外放滿了各式花藤,小朵小朵的紅花擁簇在一起,開得甚是歡騰,而牆角,則錯落有致的擺放着綠色盆栽,或大或小的綠葉交錯,怡目養神,清清雅雅。
熱鬧的花兒探頭向鬧市,碧綠的葉靜靜對學子,鬧中取靜,相得益彰。
看完了物,再看人——
數百雙眼睛,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齊齊落在他們這羣不束之客身上,眼裡具是莫名其妙。
尤其是坐上那幾個一身華服,年齡稍長,氣勢倨傲的人,眼裡的不滿顯而易見。
這羣人什麼意思?沒看見他們在點名嗎?不知道中途打斷人很不禮貌嗎?
“高凡,高凡,高凡——”清清脆脆的聲音接連喊了三遍都無人響應,盤坐在案几後的田蜜輕皺了皺眉,用硃紅的筆,在名字後做了個小小標記。
秀氣的眉頭緊皺着,那姑娘一直垂首看着自己手裡的冊子,專心致志,心無旁騖,未曾擡過頭,因此,也似乎感覺不到氣氛的變化,看不到突然多出的人。
手中的毛筆,下意識的往嘴邊湊,就那麼當着衆人的面,咬住了筆頭。
掉了一地下巴,她卻恍若未覺。
不應該啊,在座百餘人,沒幾個是她認識的,但這高凡,偏巧她還算了解。
高凡出身貧寒,家住城邊窩棚區,在得隆之時,她爲做調查。曾去過那裡,且巧遇了他娘和他弟弟。之後,還去過幾次,更是知道他娘爲了讓他學一門謀生技藝,賣掉了家中唯一的一頭配種母豬,可謂是耗盡家產來報這名的。
在田蜜的印象裡,高凡高高瘦瘦,孝順有禮,很看重這次機會,斷不可能交完錢報完名而不來人的。
不對。大大的不對。
心頭疑惑。田蜜擡起頭來,看向在座之人,問道:“可有誰認識高凡?”
所有人都看着她,眼珠子滾了滾。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
氣氛有點奇怪。
田蜜再度皺了皺眉。眼皮都快折成流氓兔造型了。嘴脣微嘟,與他們大眼瞪小眼。
而有人,終於忍不住了。
柳長青大步流星。直端端的走到田蜜面前,居高臨下的看着案後的小不點,鐵青着臉道:“田賬房眼睛這麼大,但眼神似乎不太好啊。”
田蜜愣了一愣,忙起身一禮,道:“見過柳大人。”
柳長青一抖廣袖,昂首道:“本官如何受得起你這一大禮啊。”
田蜜尚未接話,便聽一道低沉沙啞的聲音介入,道:“不請自來,姑娘不會介懷吧?”
說話的人,一頂幕離,一身華裳,端莊高貴,超凡脫俗。
正是雲仙子。
而她的身後,是德莊名氣不小的權貴們,而且,還拖家帶口的。
這陣仗。田蜜有些疑惑的眨眨眼,肉嘟的嘴自然半張着,有點傻乎乎的看着來人,沒反應過來。
她沒反應過來,她的學員卻有好些已經歡呼起來了,紛紛從案几後站起來,一個個迎上前去,叫爹孃的,認親友的,好不熱鬧。
原本臉色鐵青的柳長青,看着這情景,脣角一勾,竟笑了起來。他腿一邁,隨意挑了個空出的位置,就那麼坐了下來。
瞧見他的動作,機靈點的學子立馬反應過來,紛紛邀自個兒的長輩落座。
於是,情形便成了,德莊各位權貴坐在下面,而田蜜這個賬房,站在教案後。
簡直讓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
正此時,一道輕曼的笑聲從竹簾後傳來,擁擠的人羣分開一條道,讓一行人輕輕巧巧的走出來。
“在下還以爲,只有我們幾個會不請自來呢。”輕聲慢語,脣角弧度矜貴,那人一步入內,便恍如三月春光蒞臨,整個室內都明媚了幾分。
他看了場中一眼,似乎來了興趣,招呼了同行之人一句,便在一衆學生自發讓出的位置上坐下來了。
一擡頭,見衆人都在看他,他眼角笑意明動,打量了一下週遭環境,笑道:“許久不曾感受過書院氣息,今日既然諸位都有此興致,不妨一起聽聽咱們難得一見的女先生授課?”
誰說他們有興致聽課了?誰沒事做跑書院聽課啊?他們今天空出時間來,純屬是因爲雲仙子有約,否則,他們早幹嘛幹嘛去了,幹嘛要來聽一個賬房講課啊?
若不是礙於提議之人的身份,他們早一巴掌拍死了,現在嘛,個個都笑着,雖然自個兒也不知道具體在笑啥。
傻笑,其實也是種敷衍,衆人很默契,只是不點名。
但偏偏,就是有人不買賬。
沒曾想,坐在前排的稅務司長史大人突然開了金口,“本官也正有此意,聽聞田姑娘的新法很是了得,引得業內衆人,連家師的四柱之法都不去深研了,爲窺得新法面目,不惜自降身份,跑來當人家學生。”
這話聽得,怎麼就那麼不舒服呢?送兒女來此學習之人渾身不自在,那些癡迷於算術與賬法之人,更是如坐鍼氈。
若非他是稅務司長史,若非他師弟是民間審計第一人徐算師,他們焉能忍之?
免生事端,衆人忍他。
柳長青瞭然於胸,但卻視若罔聞。他站起身來,走到田蜜不敢落座的位置,挺直了身子,理直氣壯地好像所有人都是叛徒似得,面向衆人,傲然說道:“不知諸位還記不記得,傳世神話中記載,天地,是由四根柱子支撐的,《博物志》有言:地下有四柱,四柱廣十萬裡。”
記得又如何?不記得又如何?
衆人抿嘴,不附和,亦不反駁,不快之色顯而易見。
柳長青冷哼一聲,根本不理會他們的神態,因爲,他完全有信心扭轉局勢。
他不止不退讓,反以一人之力繼續挑釁,姿態傲然,聲音冷硬:“後來,有大智慧的先祖推演天機,創造了算命之術,而算命術,又稱推四柱。所謂四柱,即人的出生年月日時所對應的天干地支組合,得此八字,則可預測人一生的兇吉福禍,博大精深,玄妙無比。”
聽到這裡,已有人動容。命理之說,確實玄之又玄,且他說的有根有據,倒是值得一聽。
柳長青看在眼裡,一點也意外,因爲,曾經,他就是這樣被吸引的,被師傅口中的東西吸引,從此沒想過要回頭。
想到師傅,柳長青忍不住挺起胸脯,看向衆人道:“家師從出生起便手拿算盤,一身推算之術,當世無人能及,千算百式之後,他告訴我們,人的命理通過四柱可推演,同樣的,天地萬物運行的規律照樣可循。”
“師父出生商戶,自幼學習經商之道,而爲商者,不過求財矣,久而久之,他便發現了,商業的運行,其實就是財帛的流轉,而財帛的流轉,循環往復,其實有規律可循。”
說道這裡,別說是在座諸人身體自然前傾,一臉奇色,便是站在他旁邊的田蜜,都睜大眼專注的聽着。
只聽柳長青道:“傳統的四柱,是由年幹、年支,月幹、月支,日干、日支,時幹、時之八支組成,每一個組合,合爲一柱,形成年柱、月柱、日柱、時柱,算命之人,以日干爲‘我’,以四柱之間的陰陽五行生、克、制、化、刑、衝、合、害爲重點,預測禍福兇吉。”
他頓了頓,見到衆人催促的神色,沉下聲來,道:“而在賬務上,支撐起整個財帛運行脈絡的,自然不是人的出生年月日和天干地支,而是錢財的舊管、新收、開除、見在,舊管+新收開除+見在,新收-開除見在-舊管,此四柱,得其三便可算另一,環環相扣,柱柱緊要,永遠守恆,仿若撐起大廈的四根柱子,缺其一,則萬丈高樓頃刻倒塌。”
說道萬丈高樓坍塌,他更是激動得張開雙臂,眼角盈然有光。
田蜜看着成爲全場焦點柳長青,看着激動、驕傲、崇拜……無數種情緒在他臉上交疊,簡單又純粹,激烈而澎湃,這使得他周身似乎都泛着某種光環,一種被神光籠罩的光環。
那類似神光的光芒,一定來自於他心中最尊崇的師傅吧?
有人如此信仰,實在難得。
田蜜臉上的神情,柳長青自然顧及不到,別說他,此刻所有人都無暇顧忌,因爲所有人都專注的聽着他繼續。
“家師乃是算學大師,他推翻三柱,建立更接天地之氣的四柱,更創立四柱覈審書,要求各級各地官吏按時按格式向上提交月報、季報、年報,以便戶部能更準確的掌握全國財政狀況,爲陛下提供更有力的決策信息。”
“家師所著四柱之法,不止可反映本期的財產增減變動,更可貫通期期,反映整個作坊年度的運營狀況,若是跳出作坊,以作坊爲點,還可連通整個國家的商業,反映整個國家的強弱興衰,爲政策的制定提供依據,以便朝廷能夠更好的規劃未來。”
“你們說,家師的畢生心血,哪裡不值得你們學習?哪裡比不過這小姑娘的破新法?”他厲目一掃,眼光凌厲,所過之處,人人均羞愧的垂下了頭,而那手指,最終對準的是田蜜,“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