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阮天德先笑道:“不過話又說回來,聖意難測,或許越信賴的人,平時反而越疏遠,越不讓人瞧見,這也是說不定的”
今上多疑,倘若是這個理由,倒是完全說得過去。
如此,雲子桑便不再糾結於此,而是看着阮天德,福身一禮,道:“子桑有一事相求,還望大人出手相助。”
“仙子這是作何?折煞老夫了,快快請起。”阮天德忙俯身去扶,也不敢真碰着她,虛虛託着,垂首道:“仙子有事,只管吩咐就是。”
雲子桑並不推拒,隨他站起身來,淡淡道:“那子桑就多謝了。”
謝意並不隆重,她只是微微垂了垂頭,便擡起來道:“是盧大人之事。”
前府尹盧東陽?
阮天德與阿潛對視一眼,思索着看向雲子桑,可惜得是,冪籬遮擋了一切,這個人,完全看不真切。
盧東陽對雲子桑私下裡十分敬重,他們的關係,似是主僕,如今盧東陽被捕入獄,慣來高傲的雲子桑求到他頭上,倒是主僕情深。
阮天德雙手負後,他並不看雲子桑,而是看着湖中成片的蓮蓬,娓娓地道:“下官並非不願出手相助,只是在答應之前,要請仙子三思。”
他道:“欽史明知府衙是盧東陽的地盤,裡面都是他多年養成的勢力,卻仍將他囚禁於此。此舉,不是他太傻,便是他大智。而觀欽史今日的表現。顯然,他是後者,他就是在爲我們行便利,在等着我們出手。倘若我們真出手,豈不正中他下懷?”
“仙子確定要如此做嗎?”阮天德轉頭,渾濁卻通透的雙目,並不畏縮地落在雲子桑身上,隱隱帶着幾分壓制。
雲子桑分毫沒被影響,白紗中透出的視線平和淡定,對上阮天德。她道:“我想。稅監大人是誤會我的意思了。”
阮天德不由有幾分詫異,雲子桑語調不改,平平緩緩地道:“大人以爲我是要救他?”
見阮天德皺眉,她側身看向渺遠長湖。聲音平淡而冷漠。“救他作何?救他出來。他也做不成府尹,既如此,苟且偷生。倒不如一了百了。”
她側頭,通透而銳利的目光,直端端地落在阮天德身上,一點也不客氣的道:“再則說,欽史的厲害,你我也算是見着了,誰能保證,在他手下,盧東陽什麼都不說呢?”
她聲音微凝,低低沉沉地道:“盧東陽爲官數載,與德莊各界的關係都扯不清楚,便是與稅監大人您,也算是舊識,若是他堅持不住,一不小心說了什麼,那到時候受連累的,就不知繁幾了。”
說罷,她轉過身去,看着滿庭碧綠荷葉,靜立不語。
阮天德微眯了眯眼睛,看着冷靜得不像話的女子,皮笑肉不笑地道:“仙子倒是英明。”
雲子桑餘光瞟了他一眼,卻之不恭地道:“大人言重了。他有今天,是他自己行事不利,被人抓住了把柄。與人無尤。”
頓了頓,她看了一旁站着一言不發得阿潛,又不甘心地加了一句:“城外疫病之事,倘若他提前告知我一聲,而非自作主張,就未必會弄到那般地步,弄得如此下場。”
“是,是他自作孽,不可活。”阮天德話峰轉得很快,他連連點頭,毫無芥蒂地笑道:“仙子放心便是,府衙雖是外鬆內緊,但畢竟強龍難壓地頭蛇,下官在此經營多年,不是他一個新來的欽史可比的,縱然是天網恢恢,也一樣能逃出生天。”
“有大人這句話,我就放心了。”雲子桑分毫不疑,隨後,她轉過身來,卻是看着阿潛,對阮天德道:“另有一事,需借潛大人一用。”
阮天德看了阿潛一眼,饒有興趣地問雲子桑:“哦?仙子想如何用?”
雲子桑道:“蹴鞠大會停了如此之久,也是時候該舉辦了。待老醫師頭七之後,便邀諸人同樂吧?德莊沉寂如此之久,大家夥兒想必也憋壞了。若是潛大人肯下場,想必大家會很有興致吧?”
“讓阿潛蹴鞠?”阮天德不由看向阿潛,沉吟着問道:“阿潛以爲呢?”
其實,所謂的蹴鞠大會是什麼個情況,大家都很清楚。最開始,它單單是貴族間的一大消遣,後來吧,它又多了一個功能——丈母孃相女婿,再後來吧,男方的父母也會看看到場的女眷。
畢竟,在這個貴族女子大多養在深閨人未識的年代,能集體參加的盛會,真是不多了,自然得都把握好才行。
只不過,大名鼎鼎的雲仙子,真的欲意在此嗎?
阮天德目光如炬,雖然看出了雲子桑對阿潛不一般,但他倒不認爲,她執意辦此次盛會,僅是因此。
只不過,蹴鞠,還能玩出什麼新花樣嗎?雲子桑究竟想幹什麼?
“阿潛但聽吩咐。”阿潛神情清冷,低眉順眼地道。
阮天德笑了一笑,不輕不重地對雲子桑道:“既如此,人,我借仙子便是,仙子可得悠着點使,須得全須全尾的還回來纔是。”
“瞧大人說的,潛大人文武雙全,我一個弱女子,還能怎麼着他啊?”雲子桑似是笑了,她輕聲安撫道:“真不過就是讓他下個場而已,大人多慮了。”
“不過,除此之外,還有個人,還要請大人幫忙纔是。”雲子桑聲音微沉,有幾分冷厲。
阮天德面色不變,一派和藹地笑着道:“仙子但說無妨。”
雲子桑斟酌着道:“子桑聽聞,王鳳仙小姐居於貴府?”
阮天德沒想到雲子桑會提到王鳳仙,在他的印象裡,這兩人根本毫無瓜葛,不由疑道:“仙子何故提及此人?”
“如此盛會,若是田姑娘不在,子桑會覺得寂寞的。”雲子桑語調帶笑,但叫人聽來,卻只覺冰涼,她不冷不熱地道:“不過,田姑娘似乎很忙,子桑怕即便給她下請帖,她也未必會來湊這粉熱鬧。”
阮天德人老成精,聽她這麼說,也就懂了。
兩個年輕姑娘,又都頗有能耐,若不相互欣賞,就必生較勁之心。再說,雲子桑上次栽這姑娘手裡,反擊雖夠狠,卻反而助漲了別人的氣焰。她心有不甘,也是自然。
“王小姐和田蜜畢竟都來自楊柳村,這親不親,故鄉人,讓她去說,確實比較有效。”阮天德點頭道:“如此,老夫便上王小姐那兒走一遭。”
“如此,就勞煩大人了。”雲子桑微垂了垂頭,福了福身,道:“子桑謝過大人,先告辭了。”
“仙子好走,”阮天德還了一禮,對阿潛道:“送送仙子。”
阿潛無異議,送雲子桑出門,行至門外,下了臺階,臨上車前,雲子桑終於忍不住問阿潛:“你在你義父面前,都是這個模樣?”
將才那個低眉順眼,完全被別人主導,沒有一點自我意識的人,哪裡像那個屢屢噎得自己無話可說的少年官員?根本判若兩人。
阿潛清漣的眸子瞟她一眼,冷清清的道:“跟你有關係?”
雲子桑攥緊了手,深吸了口氣,緩緩吐出來,方平緩地道:“沒有。”
那不就得了。阿潛沒說話,但表情分明是如此。
“我真是弄不懂你。”丟下這麼一句,雲子桑提起裙襬,踏上了馬車。
豈料,後面追來一句:“我也弄不懂你。你究竟想幹什麼?”
雲子桑動作一頓,脣角緩緩勾起,她回過頭來,白紗浮動,沙啞的聲音微微上揚,笑道:“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說罷俯身,鑽入了精緻的馬車。
車外,阿潛清漣的眼睛幽深幽深的,他佇立了片刻,轉身回了府。
阿潛回到花園水榭處,斂身對久候多時的阮天德道:“義父。”
“回來了。”阮天德沒有回身,他負手佇立,看着滿園芬芳,對他道:“盧東陽的事情,你親自去處理,務求乾淨利落。”
欽史想放長線掉大魚,但他恐怕想不到,或許魚是掉着了,可卻因爲過大,而連魚餌帶釣竿,都給拉下去了。
冷冷一笑,他又續道:“需得謹記,此一事,做好了,是還他一個下馬威,做不好——若是留下絲毫蛛絲馬跡,你也不必回來覆命了。”
阿潛聞言,神色平淡,他點頭,應道:“是。”
輕風吹過,有芳香撲鼻,但因沾了湖中水汽,便溼潤了些許,撲在身上,是侵人的涼意。
而車內,雲子桑第一時間便看到了角落裡那人,她並不詫異,直接行至蹋上,坐下後,對他道:“欽史接手了盧東陽的位置,你最近行事小心些,若是被人認了出來,如今,便是連我也保不了你了。”
角落裡坐的那人,一身異域服飾,眼成深褐色,輪廓深邃,一開口,就是一嘴生硬的昌國語言:“仙子放心,我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不怕死,也不怕其他。”
此人,卻是已被已被府衙判過死刑的異國商人扶桑。
雲子桑聞言,點了點頭,對他道:“那個醫師的頭七過後,蹴鞠盛會就會舉行,屆時,你幫我辦一件事。”
“屬下遵命。”扶桑俯身聽命。
車輪滾滾,金玉之聲清脆,蓋過了車內低語,向着巷陌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