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蜜直接無視了堂屋裡的人,一心陷在自己的思維裡,她越是百思不得其解,就越是鑽牛角尖,最後把自己層層套死,完全找不到出路。
一方面,她覺得自己沒錯,根本就是孃親在無理取鬧。可另一方面,卻又覺得孃親不像是無理取鬧的人,一定是她哪裡錯了。一時間,她腦子裡天人交戰,直攪成一團亂麻。
田蜜煩躁地抓抓頭髮,把一頭整齊的長髮揉地亂糟糟後,泄氣地捶下手。
她正直愣愣地望着某處出神,忽見眼角處滑出半截柔軟的衣襬。
田蜜遂擡頭,見喬宣在她身旁蹲下,大手很隨意地把她弄亂的頭髮恢復成原樣。
“我惹孃親生氣了。”很喪氣的聲音。
“是啊。”不否認,還帶着絲輕鬆的笑意。
被肯定後,她更加喪氣了,最喪氣的還是想不明白:“爲什麼啊?”
爲什麼要生氣?她有能力養家餬口了,孃親難道不是該高興,甚至引以爲傲嗎?緣何以氣成那樣?
“小川沒出去幫工,反而得以唸書,你也沒有學着操持家務,反而十指不沾陽春水。你不覺得很奇怪嗎?農家裡,孩子才幾歲大就要跟着父母下地幹活了。”喬宣不答反問,見田蜜在認真思考,他便頓了頓。
“那是……”田蜜絞盡腦汁地想着這個問題,無奈此刻腦袋裡全是漿糊,她越想理清就越是混亂,最後,她只能試探道:“那是……是娘寵愛我們,不捨得讓我們如此?”
喬宣搖頭,卻沒有細解釋,而是喟嘆道:“令堂,當真是把你們兩,當大戶人家的公子千金在養啊。”
田蜜隱隱覺得她抓住了些什麼。
孃親雖然力微,卻義無反顧地支撐了這個家,她是寧願自己徹夜不眠地做針線,也不願他們姐弟兩吃半點苦,即便生活條件再怎麼差,她也是在盡最大的努力讓他們過得好。
如喬宣所言,即便物質上相距太大,但在某些方面,譚氏確實在按世家子弟的要求對待他們。
“農商之家,對女子的管制不嚴,可世家大族,卻最重顏面。拋頭露臉,在世人眼裡,是有礙婦德的。而所謂婦德:嫺靜溫婉,守節尊禮,行己有恥,動靜有法。”喬宣的聲音寧靜舒緩,以譚氏的角度,徐徐道來:“令堂一心想將你教導成這樣的女子,可是你卻公然違揹她的意願,與人當街爭鬥,逞強好勝,沾得一身銅臭,入了市井俗流。她豈能不氣?”
田蜜恍然大悟,孃親不是生氣,而是對她徹徹底底地失望了。她作爲一個現代人,自立自強是腦子裡根深蒂固的概念,而這裡卻是古代,女子無才便是德,是他們傳承千年的傳統。
況且,於孃親而言,恐怕還不僅僅是傳統束縛這麼簡單。
孃親能斷文識字,有高超繡技,更生得貌美如花,觀之非凡。這樣的人,出身定然不低,從小見識的事物,所受的教育,自然不同。因此,對某些東西,便會格外看重。
一直以來,孃親都在自責,覺得是她拖累了姐弟兩。因此,她竭盡所能地補償他們。讓他們過得好,近乎成了她的執念。而這個好的標準,估計不是一般的高。
田蜜想明白後,有股深深的無力。
難道,要想適應這裡,就必須按他們的想法存活嗎?
用一輩子的時間構架起來的思想體系,突然間搖擺不定,田蜜猶疑了。
許久之後,她擡起頭來,望着他,用很輕很淺的聲音問道:“你也覺得,我做錯了嗎?”
女孩兒低低的聲音裡含着濃烈的期許,大大的眼睛清晰地倒映着他的容顏,彷彿此刻他一句話,便足以改變她的一生。
喬宣被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震了下,再仔細看時,女孩兒的情緒已經平緩很多,視線也只是淡淡地落在他身上,好像並沒在等回答。
“我倒覺得,這樣也不錯,個人有個人的活法。”喬宣頓了頓,條理清晰地道:“不管令堂再怎麼想把你們當公子小姐嬌養,你們如此家境卻是事實。倘若因爲別人虛無的看法,或者自身不切實際的念想,而讓現實的生活不愉快,豈不冤枉?你既有一技之長,能爲這個家出一份力,又怎好坐享其成?”
“敢於承擔,反倒是一份勇敢。”喬宣摸了摸她柔軟的發頂,第n次不吝嗇地誇讚道:“勇敢的女孩兒。”
田蜜故意側頭讓開他的大手,抿了抿肉嘟嘟的嘴脣,臉不紅氣不喘地點頭道:“其實,我也這麼認爲!”
所以,他剛看到那個彷徨又彷徨的人兒,是假象,絕對是假象!
“嗯。”喬宣也不揭穿她,很寬和地再度揉揉她發頂,站起身來,轉過身去。
視線方一偏,便不意外地看到譚氏倚門而立,那雙蘊育着長空秋水的眸子迷茫一片,呆呆地望着神龕下那個小身影。
他沒出聲打擾,視線略過這對母女,腳步輕移,很快沒入了田川的房間。
田蜜弄明白前因後果後,心裡有底了,便不再佝僂着身子,而是打直腰背,端端正正地跪着。
孃親讓跪那就跪吧,她既不能按她的期望生活,又何必在這些小事上給她添堵,退一步也沒什麼。
只不過,好不容易纔找到的工作,又要受點波折了。看這架勢,孃親是一定不會同意的。怎麼辦呢?
田蜜沒有喬宣那麼深厚的功力,自然不可能知道譚氏一直在身後看着她。她是直過了半個時辰,才聽到門口的腳步聲,那腳步聲長短有致,舒緩有序,極有韻律,徐徐往她孃的房間踱去。
不一會兒,譚氏的房間裡亮起了微弱的燈,她拿着針線穿-插着,儘管時不時地望望堂屋,多次刺到手指,也沒有停止過。
一個時辰後,田蜜忍耐着吸了口氣,攥緊小手,繼續跪着。
疼,又疼又冷,肚子還在鬧彆扭。
她喘了口氣,覺得時間過的尤其緩慢,一幀一幀,沒有盡頭般蠕動着。
又是一個時辰,田蜜忍不住抹了把額頭的虛汗,控制住搖搖欲墜的身體,微微彎腰,雙手強撐在地上。她透過模糊的視線,看向譚氏的房間,那裡仍有暗淡的燈光,譚氏執針的影子從幕簾里拉長出來。
孃親還在做工,還在爲這個家忙碌,還沒睡。
她於是又有了動力,回頭繼續跪。
她沒看到,不一會兒後,那燈就滅了,婦人起身行至門口,掀起裙襬,斜對着神龕跪下,雙手合十,虔誠閉目。
外面的兩人不得入睡,田川的房間內,也一片靜悄悄地,兩人皆工工整整地躺在牀上,兩雙眼睛也都睜着,深夜裡,亮的有些駭人。
田川到底定力不夠,側了側身,忍不住要開口了,可嘴剛一張,便被身旁的人制止了。
喬宣對他做了個禁音的動作,掀開被子,將田川裹到最裡頭,悄無聲息地來到窗口,側身貼在旁邊的牆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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