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落日。
江水紅,秋風爽,水草香。
白月生乘船渡過了長江,離別了江南,踏上了江北。
回首遙望,杭州早已不見,金山寺早已遠去。唯有江河落日,溫暖着他的心房,溫暖着他的記憶。
記憶之中,有希望。
希望之中,白月生滿臉微笑。
江北岸邊,矗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客棧。
客棧的前半段,是一座小小的茅屋,茅屋裡擺着五張乾淨的小桌子、十多條幹淨的小凳子。穿過茅屋的後門,是一座大大的四合院,東西南北各有三間屋子,一共十二間簡陋的客房。
白月生走進客棧,高唱一聲佛號,對酒保道:“好酒好肉端上來。”
酒保瞧着他的袈裟,瞅着他的禪杖,皺了皺眉。
“沒有酒,也沒有肉。”
“那就隨便來點吃的喝的。”
“沒有吃,也沒有喝。”酒保面無表情道。
“好吧,給我一間客房,”白月生摸出一錠銀子,“你放心,我不是吃白食的和尚。”
“沒有客房。”酒保依然面無表情道。
白月生瞪着酒保,沉下臉道:“你既沒有吃,又沒有喝,又沒有客房,你開的什麼店?”
酒保嘿嘿笑道:“黑店。”
白月生一愣,似在此時才瞧見這位年近三十的酒保的模樣和裝扮。
他的長相,與一般的酒保不同,一般的酒保身子比較瘦弱,而面前這位身高體壯;一般的酒保或是渾身上下透着一股精明、這是做這一行做了很久的人,或是渾身上下透着一股癡呆、這是做這一行剛剛起步的人,而眼前這位,渾身上下透着一股殺氣、這是剛剛入了土匪行的人特有的氣質,因爲土匪當久了,像朱貴那樣的,見到“客人”,應該表露出的是一種和氣,不管做什麼買賣,就算他開的是黑店,也應該遵循“和氣生財”的原則。
但面前這位口稱“開黑店”的酒保,他對白月生一點都不和氣。
酒保見那個和尚死皮賴臉坐在了凳子上,敲了敲桌子,笑眯眯道:“貧僧想見識見識,黑店是個什麼樣子——貴姓?”
酒保瞪着他,不說話。
“有酒沒有?”白月生笑問道。
酒保的回答跟剛纔一樣:“沒有。”
“那麼,加了蒙汗藥的酒,有沒有?”白月生再一次笑問道。
酒保愣住了。
愣怔怔盯着這個和尚。盯了大半天,似是想從他眼睛裡看出點什麼。
他果真從白月生的眼睛裡看出了一點什麼,於是他說道:“你的眼角,有一顆眼屎。”
白月生擡手擦了擦眼睛,果真擦下去一顆眼屎。
就在白月生閉眼睜眼的一瞬間,卻見酒保已換上了一副再精明不過的笑容,就像是從事這一行已有好幾十年的樣子,笑容裡挑不出半點不禮貌和不尊敬:“這位大師,實話跟你說,小人開的,就是黑店。但您行走江湖,應該知道我們開店的規矩:開黑店的,有‘三不壞’,請您移往別處吃酒歇宿。”
“三不壞?”白月生沒有酒保想象的那樣好打發,反而在凳子上坐得更穩了,“哪三不壞?”
對於白月生表露出來的求知慾,酒保拿他很沒轍,只得回答白月生的問題:“所謂‘三不壞’,就是說,我們這一行,有三種人不可得罪。第一種人,就是遊方的僧道。”
“爲什麼?”
“因爲僧道不做過分的事情,雖然有您這樣又吃酒又吃肉的和尚,但您畢竟是出家人。積德行善之人,我們是不會‘壞’他的。大師,請離開。”
白月生沒有走,因爲還有“兩不壞”,他沒有弄清楚:“另外兩種是什麼人?”
酒保見他不挪地方,只得繼續回答他的問題:“第二種人,是江湖上的行院*,她們雖與人逢場作戲,但出賣的是自己的身體,這些人看着風光有錢,其實卻是來錢不易,故而不可壞她。第三種人,是那些被髮配的囚犯,因爲世道混亂,冤假錯案時有發生,罪犯十有*是好漢出身,故而不可壞他。此三種人,爲三不壞。大師,請離開。”
白月生點點頭,笑道:“敢問好漢,尊姓大名?”
酒保笑道:“無可奉告。”
正說話間,卻見門口,走進兩個花枝招展的女人。
都是二十歲左右,都有七八分姿色,描眉畫眼,身穿輕紗薄衣,一顰一笑,無不是風塵女子的舉動。
酒保下意識和白月生對視了一眼。白月生看到,酒保的眉頭微微皺了皺。
“煩勞小二哥,給我們上一些好吃好喝的,再來一間乾淨的客房,我們要在這裡住一夜。”
酒保面無表情,道:“沒有吃,沒有喝,也沒有客房。”
酒保剛說出這話,就見那兩位風塵女子滿臉的媚笑稍稍減輕了一些,不過依然保持着笑容,“小二哥,你是怕我姐妹付不起房錢?”說着話,其中一位摸出一錠銀子,遞到酒保面前,看酒保沒有伸手去接,兩位女子對視一眼,雙雙露出不解的神色。
酒保張了張嘴,正想打發她們走,卻見客棧門口,又走進來三個人。
三個男人。
兩個風塵僕僕挎着腰刀的公差,和一個披頭散髮、破衣爛衫、帶着重重的枷鎖的囚犯。
白月生瞧着酒保越來越陰沉的臉色,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
和尚,*,囚犯,他這個黑店的“三不壞”,居然戲劇般地在日落時分接連到來。若是隻有白月生和那兩個*,酒保倒也不難打發他們,但瞧着最後進來這三位,白月生想不笑都不行,他倒要看看,這位酒保怎麼打發那兩位公差。
“好酒好肉儘管上!”一位公差摸出一錠銀子,遞到酒保面前。
酒保沒敢多說一句話,伸手接過了銀子,瞪了白月生一眼,示意他不要亂說話,到後廚準備酒菜去了。
宋時有一條法令,犯人從某地發配到某地,押解犯人的公差,一路上吃喝住店,無論走到哪裡,都不需要花一文錢,只管白吃白住就是,但吃喝的等級有要求,那就是能填飽肚子爲原則,想要吃好的,還是得自己掏腰包。公差押解着發配的犯人,辛苦行走了一路,那些只能填肚子的食物,他們是沒有半點興趣的,所以那條白吃白住的法令,一般來說,只有撈不到外快的公差纔去拿它當回事。而且,公差剛剛遞給酒保的銀子,不用想,也是那個犯人孝敬給他們的。
兩個公差稍微打量了白月生和那兩個*一眼,在*有意暴露的胸脯上多停留了一些時間,便與那犯人挑了角落裡的一張桌子,坐了下來。
“董大哥,薛大哥,一路上承蒙二位照顧,小弟感激不盡。過了長江,再走幾日,就到小弟的發配地杭州了,在下有個不情之請:待到杭州以後,二位大哥回去的時候……”犯人與二位公差悄聲說着話,白月生聽着這聲音,感覺有點耳熟,但看他那容貌,又一時半會兒想不起在哪裡見過他,出於好奇,側耳細聽,但聽到後面,那個犯人說話的聲音就越來越小,什麼都聽不見了。
白月生偷眼打量着那個犯人,年紀在三十上下,左眉角刺着一行“金印”,代表着他是發配囚徒的身份,但這絲毫不影響他頗爲英俊的面貌,額頭兩邊的太陽穴高高隆起,顯示出這人深厚的內力。
白月生瞧着他,越瞧越眼熟。
那人似是注意到了白月生的目光,與公差悄聲說話的同時,轉過頭瞟了白月生一眼。
四目對視。
那人明顯愣怔了一下。張了張嘴,似是想跟白月生說話,但猶豫片刻,又轉過頭去,不再看白月生。
白月生正在極力回想着這個似曾相識的人的到底是誰的時候,卻聽公差說道:“陸虞候,你剛纔吩咐我弟兄做的事情,我們一定替你辦到。”說着話,瞟了已坐在鄰桌的那兩個*一眼,衝陸虞候露出了一個曖昧的神色。
陸虞候?聽到這三個字,白月生再一打量那犯人。
不是陸謙是誰?幾個月前,這位陸虞候奉高俅之命,去鄆城捉拿“五十八條人命投毒案主犯”時文彬和白月生,沒捉到人,反而被張叔夜暴打了一頓,被王英唱着山歌用鋼刀拍了一頓,被安道全往他傷口上撒了一罐子鹽、給遍體鱗傷的他吃了三顆春藥,又被當時正在被公孫勝用法術折騰得沒法睡覺的白月生掀了他的牀,砸了他所住的屋子裡的所有傢俱。後來,被張叔夜扔進善堂以後,白月生就不知道他的下落了。
現在,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他怎麼沒去禍害林沖,反而當起囚犯來了?
【關於酒保口中的“三不壞”,出自《水滸全傳》第二十七回《母夜叉孟州道賣人肉,武都頭十字坡遇張青》,張青對武松說起開黑店的宗旨:“三等人不可壞他”,即僧道、*、囚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