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父整整昏迷了十六個小時才醒來。
是商靜言發現他醒了的……他聽到他嗓子裡先是“咯咯”直響,然後便是“嗚嗚”的嘟囔聲。雖然一個字都聽不清,但是他還是知道老人家不想看到他,於是他起身、摸到了躺在沙發上小憩的餘潔,輕輕搖醒了她。“姐,爸爸醒了。”
餘潔一骨碌坐了起來,揉着酸澀的雙眼撲到了牀邊。
商靜言安靜地坐在沙發上,微側着頭傾聽着對面的動靜。他不知道餘潔是怎麼聽懂她爸爸的話的,反正他只能聽見她一個人在那邊清晰地講話。
“爸爸,別激動,有話慢慢說。”
她的話換來老人嘰哩咕嚕的怒喝聲。
餘潔沉默了一會兒,還有輕微的悉悉嗦嗦聲、大概是她在給她父親整理被子什麼的,然後又說:“爸爸,別急……慢慢說。”
一陣急速的摩擦聲,然後又是一小段沉默。
“阿姨、很好!”餘潔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乾巴巴的,“現在正在高壓氧艙裡接受治療,不能出來看你。”
商靜言有些難過……爲這位僅僅一面之緣的阿姨。雖然沒說過幾句話,但是他直覺地感到那位阿姨是個挺好的人。再說,是餘潔叫他叫人家阿姨的,那麼也應該說明她是接受她了。自殺還是意外他不想知道得太清楚,反正遭遇這樣的不幸和折磨本就叫人夠傷心的了,而現在她的身邊更是連一個陪伴的親人都沒有。餘潔告訴他,阿姨的兒子在美國唸書、而其他的親人她又不知道如何聯繫。所以大半天下來都只有她一個人在樓上樓下地跑來跑去……她的疲憊得讓他的心都揪成了一團。剛纔好不容易勸她躺下,可彷彿只是一會兒的功夫卻又不得不叫醒她了。
餘潔說完那句之後,又很肯定地加了一句:“真的!”看來是老人家有些懷疑那個阿姨還活在人世吧?
商靜言實在是無法理解餘家這許多的恩恩怨怨,如果可以的話、他也不想理解。他記得母親曾提起過餘潔的父親,可是很少、而且每每總會在最後加一句:餘小姐肯定像她媽媽多一點。不過他想,餘潔是個這樣好的人、她爸爸應該也不會是個壞人……反對他這樣一無所有的瞎子娶自己的女兒並不是什麼怪事,而是再正常不過的、每個父親都會採取的態度。
餘潔又說了一句:“我知道,我會盡力的。”然後就沉默了好一會兒。再次開口的時候,她的語氣忽然變了,變得很生硬、很冰冷!“他是我丈夫、你女婿,現在唯一能陪着你的兩個人之一!也是除了我之外,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自願呆在這裡陪你的人!”
商靜言知道肯定是餘父的眼神交流激怒了餘潔、纔會這樣生氣。他聽她下午的時候費了好一番周章才聯繫到另一個與她父親有關係的女人……照她的話就是:另一個老情人!豈料對方很決絕地回絕了餘潔要她來看望父親的請求,還冷冷地告訴她、早在餘父定下由誰入住餘家、支付了大筆封口費之後的那一刻起,他們的所有關係都徹底斬斷了!“老死不相往來、就當這一輩子都沒見過”都是那女人在電話裡的原話。
餘潔打電話的時候並沒有迴避他,所以他在一邊聽得清清楚楚。除了震驚之外,他還有一種心寒的感覺。掛了電話之後,餘潔就靠在他懷裡好一會兒、要他不停地保證永不離開她。他發了很鄭重的誓言,保證一生一世都不離開她,可是她不依,要他繼續。於是,他就繼續、把他能想到的所有誓言都說了一遍,一直說到了就算死也要比她死得晚、她才“哼”了一聲,嘀咕了一句:“我比你大這麼多,肯定比你早死的!”然後才勉強放過了他。
商靜言不知道剛纔餘潔的那兩句話之後、餘父有什麼反應,反正病房裡又恢復了單調的呼吸機的聲音。
過了多久,餘潔回到了他身邊,側身枕在了他的膝蓋上、一隻手勾着他的腰。
“再睡會兒。”商靜言輕輕說了一句,伸手蓋住她的眼睛、順便摸了摸她的臉頰。還好,臉上乾乾的、沒有哭。
“嗯!”餘潔在他的大腿上點了兩下頭,眼睫毛在他掌心裡掀動了兩下便不動了。“我愛你,傻瓜!”
商靜言淡淡一笑,本想俯身親親她的肩膀,但是不知道病牀上的老人是不是睡了、所以沒敢造次,只輕輕地揉捏着她的背、給她放鬆一下,很低地咕噥了一聲:“我也愛你!”
“嗯……還好有你在我身邊。”餘潔喃喃地嘀咕了一句,調整了一下姿勢、睡了。
那個阿姨在高壓氧艙裡整整呆了四十個小時才轉入了重症監護病房。轉入的時候神智尚有些不清,沒有認出餘潔,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商靜言、朝他伸着手,不停地叫“鼕鼕”,那是她兒子的小名。
商靜言拉着阿姨的手、不停地輕拍着她的手背,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該怎麼辦。
而她的兒子直到她出院都未曾從美國回來。爲此,餘潔惡狠狠地發誓,要把他現在吃的、用的統統剝奪掉。
餘父雖然早已過了危險期,但是因爲右半邊身體癱瘓了,根本下不了牀,這些日子還需要後續治療。
餘潔還是要兩頭跑,白天還時不時地趕到公司去一次,累得心力憔悴。每次累極了的時候就窩在商靜言的懷裡不停地嘀咕:“還好有你在……”
商靜言聽了總是暗自苦笑着、不停地親她。他知道自己什麼都幫不了她,只能這樣抱抱她、提供一個可以供她暫時休憩的場所而已;還有就是在她走開的時候,他會替她守着她父親、或者陪樓下的阿姨說說話。
商靜言試着趁餘父睡着的時候給他推拿一下僵硬的身體,還幫他翻身、防止褥瘡。這些事以前他每個星期天都會爲那些老人院的老人們做幾次,可是自從和餘潔搬到一起之後便再也沒去過,心裡不免有些內疚。
第一次幫餘父翻身的時候,餘父醒了、用力氣依舊很大的左手奮力推他、嘴裡不停地嗚嗚低吼。聞聲趕來的護士接替了商靜言剩下的工作,然後很客氣地數落了老先生一會兒,還一直提醒他、只有像商靜言這樣細心的護理才能幫他儘快恢復健康。老先生的怒吼漸漸輕了下去,也不知道是累了,還是被護士說動了。反正後來的幾天裡商靜言再試着給他按摩的時候,他都沒有反對。
幾天之後,餘父的身體漸漸恢復了一些、坐着輪椅去樓下的加護病房看望了阿姨一次。阿姨看着他衰老虛弱的樣子,不禁悲從中來、顫巍巍地拉着餘父的手嗚嗚地哭,不停地低喃:“我上輩子是作了什麼孽啊?碰到你、碰到你啊!”
又過了幾天,餘父的語言功能障礙好多了,講話不再是嗚嚕嗚嚕的含糊不清了,稍稍仔細一點的話就可以聽清楚,但是他從來沒有對商靜言說過一句話、一個字。
這些日子裡,餘潔的兩個姑姑結伴來看過餘父一次、她的小阿姨也來過兩次;餘父公司裡的骨幹倒是來了不少,每天都有、來之前都會事先打電話給餘潔確定老先生的狀況,來了之後就是一兩個小時打底。碰到這種時候,商靜言總是很識趣地走開、到樓下陪阿姨去了。
這天下午,餘潔有事去了公司、留下商靜言和護工守在父親身邊。
商靜言慣常地爲餘父做了一個多小時的全身推拿,結束後在護工的幫助下將他翻了回來。
餘父咕噥了一句什麼、左手手臂還揮了一下。
商靜言沒聽清他說的是什麼、只聽到護工快步離開的聲音。他愣了愣,以爲自己也要立刻走開,可是剛想轉身、卻被餘父一把捉住了手臂,把他嚇了一跳,連忙轉身問:“爸爸,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十幾天下來了,“爸爸”這個稱呼他也叫得順口了不少。
餘父卻沒有聽得順耳,用力收緊了握着他的手、有些含糊地怒喝道:“不準叫我爸爸!”
商靜言怔住了。
“你!”餘父使勁吸了兩口氣,有些嘶啞地喝道:“馬上和我女兒、離婚,滾!”
商靜言張着嘴、半晌說不出話來。雖然這樣的場面他早有預料、並不感到意外,可是這些日子以來的努力換來的餘父的默然……他竟以爲是他的默許了!“爸爸……”好半天他才從嗓子裡擠出這兩個字,可是手臂上又是一陣疼痛、把他好不容易想好的話又給堵了回去。
“你滾!你是什麼東西?你沒資格叫我、爸爸!”餘父不顧一切地吼了起來,還用力推了商靜言一把。
商靜言被他推得後退了兩步、倉惶地扶住了身後的窗臺才站穩了。
“你配不上我女兒,你是她的累贅!”餘父極盡鄙夷地瞪着眼前這個連站彷彿都站不穩的男人,這些日子的隱忍統統爆發了出來,顫顫地指着他、惡狠狠地道:“你看看你,就憑你這樣一個鄉下小孩、給人家做按摩的打工仔、一個瞎子,都敢來高攀餘家?你、你別以爲在我面前賣賣乖就可以打動我,我告訴你,就算我死都不會答應你娶我的女兒的!”
“可是他已經娶了。”一個涼颼颼的聲音忽然冒了出來,把充斥在整個病房裡的火氣瞬間冰凍住了。
商靜言疑惑地轉頭面對着房門,聽到有兩個人的腳步聲幾乎同時進了病房。“方……致新?”他不太肯定地問了一聲。
“嗯,是我!”方致新低低地應了一聲,扯起一個笑容對着病牀上的餘父、道:“餘伯伯,你好。”
餘父愣了一下,擡眼掃了一下面前的兩個年輕人、認出了其中的一個,不禁皺了皺眉,“嗯”了一聲。
“這位是餘潔的朋友蘇承,聽說你病了、和我一起過來看看你。”方致新朝身邊的人側了一下頭,心裡也有些不太自在。
蘇承連忙朝餘父微微彎了一下腰,恭敬地道:“餘伯伯你好,我是餘潔的朋友,蘇承。”說着把手裡提着的一個大大的水果籃和方致新帶來的一袋蔘茸補品放在了病牀邊的櫃子上。
方致新聽他恭恭敬敬講話的聲音,不禁覺得有些好笑……北京人還真是重禮數啊,認都不認得的人都要登門探望!
午飯過後,方致新打電話給餘潔、說要來看望餘父。她說她在公司,叫他自己去看,然後又說蘇承也要代表他哥哥來看望、索性讓他們兩個結伴而來。他剛想拒絕,餘潔卻搶先說了一句:“我叫他到你公司來接你,反正也是順路。”然後就掛了。
方致新當然知道餘潔打的是什麼主意,想想也無所謂、便默許了。
到了醫院,還沒踏進病房,他就聽見餘父有些含混的吼聲、不禁擰起了眉毛。
蘇承壓低了聲音問他:“我們……現在進去嗎?”
“當然!”方致新很肯定地點了一下頭,輕輕推了一下蘇承的手臂、示意他帶路。進門的時機很對,正好讓他替商靜言解了圍。
商靜言聽餘潔說起過蘇霆、蘇承這兩兄弟的名字,知道其中的蘇霆是她的高中同學,可是他沒想到自己會見到其中的一個、更沒想到還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不禁尷尬不已、進退維谷,而更讓他窘迫的是方致新的出現……他似乎總是在他最無地自容的時候出現!
“靜言?”方致新朝一直不出聲的商靜言的方向側了側頭。
“嗯?”商靜言悶悶地應了一聲。
方致新聽他有氣無力的回答聲也知道他受了不小的打擊,扯起嘴角道:“好久不見。”
商靜言忍不住苦笑……是啊,又見面了!他訥訥地應了一聲,扶着牆繞過了病牀、打算出去,讓他們和餘父獨處。
餘父悻悻地看了看商靜言的背影,心裡也頗不自在。剛纔的那番話是絕對的家事、卻不料被外人聽了去、更沒料到這個外人還敢出言力挺商靜言。於是,他臉色不太好地調轉視線、看着方致新和蘇承。
“蘇承,麻煩你陪靜言出去一會兒好嗎?”方致新轉頭低低地和蘇承說了一句。
“哦,好!”蘇承本就不想進來的,這個機會當然不會放過,連忙又朝餘父微鞠了一躬道:“餘伯伯,我等一會兒再來。”說完便調頭去扶商靜言。
“呃……不用!”商靜言勉強笑了笑,推開蘇承的手、低聲道:“這裡我很熟。”
蘇承默默地跟着商靜言出了病房,心裡則忍不住對餘潔的“交際圈”嘖嘖稱奇。
餘父冷冷地看着一絲不苟地站在牀邊的方致新,另一股怒氣正在腹中醞釀。
“餘伯伯,”方致新開口了……一貫的不冷不熱的語氣,“身體好些了麼?”
“託你的福,好些了!”餘父故意加重了“你”這個字。
方致新不動聲色地微笑着道:“我爸爸聽說你病了的消息,也叫我代他問候你。可是前些日子我比較忙,一直沒抽出時間來看你,對不起。”
餘父把頭扭向了另一邊,不用猜他也知道他在忙什麼……這些日子雖然臥牀不起,但是每天來看望他的公司職員已經把公司業務頻頻告急的消息不間斷地帶來給他了。
他的公司從兩年多前雷曼公司宣佈破產開始便噩夢不斷,錯誤的投資以及各種因爲金融風暴引發的不穩定因素使得他不得不忍痛將一部分海內外的產業廉價拋售、以保住新參與投資的幾個高新科技開發項目。
從那時起,他就注意到有一家在開曼羣島註冊的港資公司不停地參與到收購他產業的行列裡,而去年下半年、他在菲律賓的一片橡膠園出售時,這家公司不再遮遮掩掩、找其他皮包公司做掩護了,直接以唯一競標人的姿態低價拿下了這個橡膠園。也就是那個時候,他通過菲律賓的好友幫忙,終於查出這家公司的幕後臺柱竟然就是老友的兒子方致新和方致遠開辦的E&S。爲此,他曾把女兒找來狠狠地質問了一頓,結果女兒只是聳聳肩、表示無能爲力。他有些疑惑,便再派人深究下去,曲曲折折地揭開一層又一層的神秘面紗之後、纔在千辛萬苦搞來的股權書複印件上看到了自己女兒的名字……她還是那家公司的大股東。這件事讓他氣得幾個晚上都睡不好,本想再叫女兒過來當面質問的,可是卻因爲胃癌開刀住院而耽擱了。住院期間,看到女兒忙裡忙外地照顧自己,他的心軟了、想想這些產業落在女兒手裡其實是不幸中的萬幸,於是也就算了。
這些日子裡,女兒參股的這個蟄伏了大半年、似乎已經就此消失了似的公司,忽然奮起直擊、直接開始擠兌他的公司業務了。除了接連兩個競標項目中他們都來充當敵手,就連他早已攻下的輪胎業半壁江山也明顯受到了挑戰。他起先有些不解,但看着餘潔和商靜言在自己眼門前卿卿我我的樣子之後、一下子想通了……女兒是因爲商靜言這個輕得連一根鴻毛的份量都沒有的小子在向他宣戰!
他難以置信、也無法容忍,所以,就算他死、都絕對不會容下商靜言這個人的存在的!
病房裡方致新和餘老爺子面對面、話裡夾槍帶棒地交鋒着。病房外,蘇承和商靜言相顧無語地坐在走廊裡的塑料椅子上發呆。
“你……要不要喝點什麼?我去買。”蘇承實在坐不住了。
“呃?不用,謝謝。”商靜言連忙搖頭。他也知道自己的沉默讓人家不自在,可是他實在不知道、也沒心思開口說話。
蘇承猶豫了一下,還是放棄了走開的念頭。
“你是北京人?”商靜言終於想出了一個話題。
“嗯!”蘇承點點頭,“不過恐怕要住在上海很長一段日子,工作的關係。”
商靜言點了點頭,無語了。
蘇承看看他、又擡頭看了看閉着的房門,決定挑一個不太緊要的話題消磨消磨時光,於是就問:“你認識方致新很久了嗎?”
“呃?”商靜言不由自主地咧了咧嘴,但立刻就意識到了、連忙端正了表情,搖搖頭道:“不是很久。他是姐、呃……餘潔的朋友。”他暗暗捏了捏身體另一側的拳頭,對自己的笨嘴拙舌懊惱不已。
蘇承笑笑地看着商靜言獨自懊惱的表情,忍不住促狹地問:“怎麼?方致新是不是一個很難相處的人?”
“不是!”商靜言想都不想地搖頭,可立刻就犯起了迷糊……爲什麼自己會這麼大聲、這麼肯定呢?他不解地撓了撓頭,遲疑地問:“你和他剛認識?”話一出口,他忽然想起餘潔說的方致新的性向問題了,心裡又是一陣不自在。
“嗯!這是第二次。”蘇承當然不知道商靜言在琢磨什麼小腦筋,撇了撇嘴角道:“我哥叫我替他來看看餘伯伯,碰巧餘潔姐跟我說方致新也要來、就叫我去接他一起了。”
商靜言很懷疑餘潔這樣安排的動機……前段日子她才得意洋洋地嘀咕過給方致新找了個絕佳好男人呢!不會就是這個吧?
“我覺得方致新這個人有點……怪!”蘇承很有“保留”地評價道:“要麼不開口,一開口就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味道。嘿嘿……”他也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笑了。
商靜言忍不住也笑了起來,低低地說了一句:“他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吧,我想!”
蘇承詫異地看了看他,“了不起?”
“嗯!”商靜言點點頭,“他的眼睛也看不見,可是……”他半垂了頭、沒有再往下說。
“唔……”蘇承明白他的意思了,若有所思地點着頭。
“他也是個很好的人。”商靜言很厚道地又加了一句。
蘇承呵呵笑了兩聲,沒吱聲。很好?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