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江南

江南蘇家廣發邀請帖,邀請各武林人士至江南一聚。對於此舉原因,江湖中人衆說紛紜,傳得最多,支持者也最多的一種說法,便是在江湖上消失了數年的武林神器“連城玦”的出現。

有關連城玦,也不知是何時起的傳說,傳言此玦乃是在江湖中消失已久的盛雪城葉家的傳世之寶,其間藏着能讓人一步登天的絕世武功,盛雪城敗落之後,連城玦便不知所蹤,然而有關其絕世武功的說法,在江湖中卻越傳越玄乎,到最後,只要提到連城玦,第一個想到的便只有六個字:“生死人,肉白骨。”

蘇家已設好坐席,自早間起便不斷有人前來,除中間留下的方便行走的路徑與中央較高的高臺之外,已是座無虛席。

凌淨遠坐在左側首坐,默然聽着身邊身後衆人的寒暄:連城玦傳聞的又一次出現,重新掀起了武林的波瀾。

陸家、唐門及其餘在江湖中頗有地位的世家、門派皆已到來;陸卓瀾之弟陸卓瀚、唐門門主唐傲坐於右側的首座以及次座,二人亦只是沉默,兩人身後分別坐着陸青煜和唐漓。淨遠和坐在陸卓瀚身後的陸青煜對視一眼,見他正睜大眼睛瞪着自己以示強烈不滿,便轉過了頭,彷彿剛纔眼神所看之處全是空氣。陸青煜很想衝過去抓着他的衣領在他臉上打上一拳,只是父親坐在前面不敢輕舉妄動,只能狠狠嘀咕:“下次我一定打死你!”話沒說完,被聽到聲音的陸卓瀚回頭一瞪,立馬乖乖閉嘴不敢再說了。

日頭漸高。蘇家設坐之地選在了其演武場南邊,地勢廣闊且翠竹環繞,只有陽光透過竹葉落下斑斑光影,不僅不讓人覺得日曬,偶有微風吹來還讓人倍感涼爽。

淨遠放下茶杯,旁邊的小廝忙拎着茶壺爲他加茶,他擺了擺手,道:“不必。”

就在此時,一直空着的高臺忽然走上去一個人,衆人認出這正是蘇家現任家主,蘇遠帆。

蘇遠帆先是同衆人客氣了一番,隨後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諸位,今日請大家前來,主要是爲兩件事。這第一件事其實是蘇家的私事,不過說來也是喜事,便說出來也讓大家沾沾喜氣。”他頓了頓,看着臺下的唐傲,揚聲道,“小兒蘇鈺已和唐門唐漓小姐定下親事,婚期定下時會有人將婚帖親自送到府上,還請各位豪俠,屆時前來參加小兒與唐姑娘的婚禮。”

衆人十分捧場地道:“果然是喜事。”不斷地有人向着唐傲還有蘇遠帆賀喜。陸青煜看向坐在對面不動聲色喝茶的凌淨遠,沒想通那小廝是什麼時候給他加的茶水,他怎麼就沒看見?

“這第二件事,也是今日請大家前來的主要原因,那便是,在江湖之中消失了數年的連城玦,有消息了。”衆人早已如此猜測,如今猜測得到證實,也並不驚訝,只靜靜聽他往下說,“近日,我得到消息,連城玦最後一次出現,是在七年前的衛家,也就是,衛家被滅門之時。”

此話一出,衆人譁然。凌淨遠放杯子的手頓了頓才放下,杯子與木桌相觸,聲音清脆,倒茶的小廝嚇了一跳,忙拎着茶壺爲他續上熱水。

卻只聽一人道:“那麼請問,蘇大俠是從何處得知連城玦的下落,又是如何確認這消息的真實性的呢?”一片竊竊聲中,那個聲音十分清晰。

蘇遠帆解釋道:“不瞞大家,我兩月前因事路過涼州,在一衆黑衣人的追殺下救下了一人。可惜我到得太晚,那人身受重傷,不治身亡。他感恩我相救,臨死前告訴我,他乃是多年前衛家保護衛姑娘的影衛之一,在互送衛姑娘的途中與其走散,便一路找尋舊主,不料他的身份被人發現,便有了我遇到的那次追殺。”

“他還告訴我,他曾親眼見過衛姑娘身上戴着一塊缺了一部分的玉,他雖並沒有說那便是連城玦,但玉缺爲玦,那玉必是連城玦無疑。”

衆人一片靜默,似乎是在衡量他此話真假。

此時卻聽那人又道:“蘇大俠既得知了連城玦的消息,爲何不自己去尋找,又要如此興師動衆地舉辦這個江南會將此等大事告知於我們呢?”

“聽聞連城玦乃是盛雪城葉家傳家之寶,只是大家有所不知,葉家並未在這世上徹底消失,洛陽雲暉堂堂主應裴雲髮妻,正是上一代盛雪城主葉傾城的同胞妹妹,葉連城。應堂主與葉連城有過兩個女兒,不過這兩個女兒也在葉連城香消玉殞之後不見蹤影。”蘇遠帆朝衆人作了一揖,大義凜然道,“這便是蘇某今日請諸位前來的原因,衛大俠一生行善事無數,江谷主濟世救人,想必在座的各位受過他們夫妻恩惠的亦不在少數,而葉城主曾在多年前中原與金人的大戰中大敗金軍,他們皆是這江湖人人稱頌的俠士俠女,而如今他們的骨肉親人流落在外,我們若是能找到他們的骨肉親人好生安置,也是對他們在天之靈的一種慰藉。”

凌淨遠心中冷笑,道了一聲老狐狸。衆人一片嘈雜,蘇遠帆說了許久,此時方坐下喝了口茶,笑看衆人吵鬧,只等着他們吵出一個結果來。

此時卻只聽見一個清泠的女聲自人羣后傳來: “蘇大俠不愧是俠中典範,還將這過去已久的事情放在心上。”衆人不禁偏頭去看那聲音所在,只見纖弱的女子自人羣盡頭緩緩走來,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行走間卻自帶了一番氣度,斑駁竹影投她身上,素衣烏髮,更顯纖腰盈盈,雙眸沉靜若水。她徑自走上高臺走到蘇遠帆面前,淡淡開口:“蘇大俠如此體恤,在此先謝過蘇大俠了。”

蘇遠帆一怔:“姑娘是?”

“我便是您要找的,衛騫與江如錦之女,衛晞。”她的聲音不大,卻足以使在場的所有人聽到。

一石激起千層浪,衆人這才重新打量眼前這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凌淨遠也坐在一旁看着她,她今日難得穿了他第一次爲她準備的衣服,淡紫色長衫水袖,胸口以及袖口腰帶以白色絲線繡了祥雲圖案,襯得她皮膚白皙,眉眼如畫。他第一次這樣看她,隔着這樣的距離,他能看清她眸中堅定的神色,原來她竟如此好看。

他第一次覺得幸運,這樣堅定而美好的一個女孩子,最終會屬於他。

蘇遠帆略一沉吟,問道:“姑娘說自己是衛家大小姐,可有何憑證?”

長袖微動,冰涼的玉笛落入手中:“在座各位大多是家母舊識,這隻笛子母親常年帶在身邊,想來見過江谷主的人都應見過,這笛身,尚刻着我孃的名字。”

蘇遠帆看着玉笛上那一個溫和的“錦”字,點頭道:“不錯,這確實是當年江谷主之物。”

“當年爹爹拼死護我突出重圍,匆忙之中,我只拿走了孃親的笛子。”衛晞低頭看着手中的笛子,“若各位仍覺得這隻笛子無法證明我的身份,那衛晞亦是再無其他辦法了。”

衆人將信將疑,此時卻聽一人道:“蘇伯父不必對她的身份有所疑慮,她是我接回來的,是衛晞無疑。”聲音溫和平靜,卻是凌淨遠。

衛晞一怔,轉頭見凌淨遠已站起身走到她身邊:“晚輩這一年四處尋覓,這纔將她尋回。”

陸卓瀚亦道:“我相信她便是衛晞,這位姑娘的容貌,與江谷主是有着七分相似的。”說罷也不理會衆人的議論,站起身道,“陸某要在這裡向衛姑娘賠罪,七年前得知衛家遇難的消息時,陸某正被困於天山腳下,無法前去相助,以至於不能護得衛兄一家安全。自天山回來之後得知衛姑娘失蹤,陸某亦派人前去尋找,卻一直杳無音訊。”他看着衛晞,眉目間慈祥和藹,“如今晞兒都長這麼大了。”

最後一句似是感嘆,沉重的嘆息拖着長長的尾音,落入衛晞的心裡。

“侄女在逃出去之後多方流離,幸得師傅相救,便拜了師,師傅所居之處常人難以尋到。”她淡淡解釋着,微微福身,“多謝陸伯父相尋。”

陸卓瀚卻向凌淨遠道:“我與衛兄情如手足,卻不曾照料晞兒,陸某着實愧疚。在此,還多謝凌少爺將晞兒找回來。”

凌淨遠仍是平靜無波的樣子,寬大袍袖下,他的手緊緊握住她的:“晞兒是晚輩的未婚妻子,將她找回來是我份內之事。”

衆人愕然,連衛晞亦是一怔,忘記從他手中抽回自己的手。

“來日舉行婚禮,還望各位賞光。”

此番變故,衆人皆不曾反應過來,場中一片寂靜。許久終於有一人道:“遠兒時何時找到衛小姐的?也不跟舅舅說。”卻是唐傲,他身後跟着一臉煞白的唐漓,“既然找到了衛小姐,你母親的一樁心事也算是了了。”

凌淨遠俊朗面容帶了謙和笑意,回的話一如一個晚輩對長輩所言:“舅舅說得極是,此事是我疏忽。”

衆人尚未反應過來,凌淨遠已帶着衛晞走下了高臺。衛晞跟在凌淨遠身後,卻見唐傲身後一位女子一直盯着她,她不以爲意,被淨遠拉着遠離這場喧譁的鬧劇。

許多人對着二人說着恭喜二字,衛晞並不迴應。卻忽聽臺上蘇遠帆道:“衛姑娘!不知衛姑娘可想知道當年衛家滅門是何人所爲?”見衛晞停下腳步,蘇遠帆心下一喜,繼續道,“找出衛家滅門兇手是各位武林同仁的一致決定,這不僅僅是出於江湖道義,也是爲了安慰衛大俠與江谷主在天之靈啊。”

衛晞的表情終於冷峻下來,她轉身看去,眸色沉冷,眼光掃過站在她高臺上的蘇遠帆。即便她是以擡頭仰視自己角度,蘇遠帆仍然被她攝人眸光所迫,有一種被這姑娘看穿的感覺。她的目光一一掃過在場衆人,聲音如同盛夏時節的最冰涼的泉水,涼意沁人:“爹爹臨死前曾告誡過衛晞,萬萬不可報仇,只要安定生活下去就好。至於各位關心的連城玦,我確實不知它在何處,我亦從未見過。”她伸手解下腰間墜着的一塊半圓玉玦,“這玉玦也並非我的東西,乃是我貼身婢女的母親留給她的遺物,與連城玦毫無關係,各位若是不相信,自可拿去檢驗一番。”

她這話說得雖不露骨,但也算不上隱晦。蘇遠帆面上笑容一滯,強然笑道:“如此,是蘇某唐突。”

“蘇伯父此番如何能算作唐突,您以一己之身憂心江湖萬民,不僅擔心孤兒寡女流落在外,還一心想找到多年前血案兇手,若是有一天江湖需要一個武林盟主,那蘇伯父必定是第一人選。”淨遠幽幽道。一番話嗆得蘇遠帆臉上青白交加,看也不看在場臉色各異的衆人,拉着衛晞徑自離去。

唐漓眼看着他們遠去,遠遠望去,那兩個淡紫色的身形幾乎要合爲一體。她想起方纔衆人對她說着百年好合的吉祥話,也誇讚他們佳偶天成天造地設。自己與他被同樣的人恭賀,卻不是恭賀他與她,與他佳偶天成,天造地設的那個人,從來不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