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遺事

“你看到蓮花池中間那尊雕像了麼?”凝光淡淡問。

蓮花池很大,而塑像只有真人大小,艾美被這麼一提醒,才注意到——那尊白玉雕像並不是鮫人,而是一個陸上的人類女子!

穿着華麗的空桑式樣衣服,長長的衣裾上,繡着白薇花的紋章。在她腳下,同樣開放着無數雪白的薔薇——那是白玉和冰晶雕刻而成的花朵,在數千尺深的海底靜靜綻放了萬年。

“咦,這是怎麼回事?”有考據癖的少女彎下腰去,仔細看了半天,納悶地擡起了頭,“這應該是白族的人啊……”

空桑白族的女子雕像,怎麼會出現在海國的皇家花園裡呢?

“這是我們海國的雪薔皇后。”

望着那尊美麗的塑像,凝光淡淡的追溯:“在海國覆滅之前,歷史上最後第二任海皇‘冷泉帝’,曾經愛上了雲荒空桑王朝裡白之一族的公主。”

“什麼?”從未聽說過海國曾和空桑聯姻,艾美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她挑了塊平整的珊瑚礁坐下,開始用心聆聽這一段被湮沒的歷史。

“當時,這遭到了全國上下的反對:鮫人向來遵循一夫一妻的古制,如果海皇娶了空桑人,那麼就無法保持王室血統的純潔——這是長老們不願意看到的。”在荒蕪的海底花園裡,海之女巫靜靜地敘述,面色蒼白地看着那座石像。

她的故事平靜而漫長,年輕的織夢者在花叢裡支起了手肘,凝神傾聽。

在海國曆史上九十九位王者裡,冷泉帝是平庸的。他浪漫而耽於幻想,優柔內向,缺乏決斷和主見,在治國功業上無甚可推許。

他一生裡留下唯一一處與衆不同,只是他當時在選擇婚姻上罕見的固執。

他用闢水珠當聘禮,不顧朝野上的反對,迎娶了雲荒大地上的人類公主,百般寵愛。爲了讓她不想念故土,還爲她建造了這個摹仿陸地風光的奢華花園。

然而由於長老們暗中的施法,他們在一起很多年,都沒有生下一個孩子。

於是海國漸漸有傳言,說是因爲那些曾經死在空桑人手裡的冤魂不願看到王室的血被玷污,所以阻礙了異族皇后的妊娠——畢竟,海國曾經長時間的受到陸上空桑人的奴役,民衆對於陸上民族的恨意,幾百年來從未消解。

相對於鮫人長達千年的壽命來說,人類生命是脆弱的——只是過了十年,冷泉帝依舊還保持着天神般俊美的外表,皇后卻已經逐漸老去、病弱,不復昔日的美麗。

然而海皇依舊非常的愛她,並不以外表的摧折消磨爲意。對着病榻上病危的皇后,冷泉帝下詔告知天下,爲了給皇后祈福,他將出家成爲神廟裡的祭司。長老們驚慌不已,看着皇后日漸衰弱,生怕流傳千年的海皇血脈就至此而絕,終於暗自停止了那個讓皇后無法生育的惡毒咒術。

皇后病情逐漸好轉,在五年裡先後生下了三個孩子。

那三個孩子在出生時就異常聰穎美麗,兼具了空桑白族和海國王室的優越血統,即便是最厭惡空桑人的鮫人、都無法對這三個孩子狠起心來。但無論冷泉帝如何想法設法延長妻子的生命,雪薔皇后終於在孩子們七十歲的時候到達了人類壽命的終點,撒手離去,被安葬在這個海底花園裡。

“真是幸福啊……”臨死時,遠嫁的白族公主緊握丈夫的手,微笑,“和你在一起……孩子……這樣的一生…我……我……謝謝。”

皇后死後,冷泉帝彷彿也失去了生趣,他在花園裡親手雕刻了妻子的塑像,每日裡只對着塑像自語或發呆,荒廢了政務,也不管那三個失去了母親的孩子。某一日清晨,在第一縷陽光照到海底花園的時候,侍從發現冷泉帝已然在無數綻放的白薇花中死去。

那三個失去了父母保護的幼小孩子,在極度複雜的政局中長大,經受着各種誘惑和利用,懵懂地被各方勢力拉攏來去。顯然,也曾經遭遇了門閥貴族裡年輕一代的引誘。

——誰都不知道一切是怎麼發生、什麼時候發生的,只知道、忽然有一日,那三個孩子悄無聲息地完成了“變身”的過程,齊齊出落成三位絕美的公主!

長老們如雷轟頂——這一來,海國王室血統至此而絕,再也沒有了可以繼承王位的兒子!

眼看事情沒有挽回的希望,海國之內形勢慢慢變得微妙。

一方面,要求修改祖宗陳規、讓女王即位的呼聲開始出現;另一方面,那些原本就覬覦王位、又對海皇迎娶空桑人感到不滿的貴族們,又開始蠢蠢欲動。

爲了挽救國內動盪的局面,女巫和神官們日夜向龍神祈求。

龍神悲憫他們,爲了彌補沒有王位繼承者的缺憾,便給予額外的恩賜,答允讓他們的女兒可以任意地挑選丈夫。龍神給了三次機會,每個公主可以挑選一次。

貴族們在得知將有機會成爲王夫繼承國家後,都暫時壓下了叛逆的心思,靜靜等待三位公主成長。一時間,海國局面平定了下去。

終於,長公主到了出嫁的年齡。她很像母親,美麗而熱情,有着不顧一切的勇氣。在所有貴族的虎視眈眈中,她爲自己選擇的丈夫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成人典禮上,盛裝的長公主指着神廟,以一種睥睨上天的口吻宣佈:“我,要天地間最強大的神袛、四海九州之王:龍神——來做我的丈夫!”

所有長老貴族大驚失色,爲這個瀆神者的異想天開而全身顫抖。

然而神廟裡沒有聲響,也沒有諭示着神袛震怒的雷電。

彷彿異時空傳來一聲低沉的龍吟,神廟的門忽然無聲一層層打開,一道不知涌向何處的水流襲來,瞬間捲走了那個膽大妄爲的長公主——原來,龍神也無法背棄自己曾經許下的諾言,只能將這天地間第一個敢於要求成爲它妻子的少女帶走。

可是這樣一來,不僅無法確立王位歸屬,甚至連長公主都消失了。

於是,只有繼續的等待。

十年後,二公主成年。她不像姐姐那樣外向勇敢,而更接近於父親的優柔沉靜,每日裡,只呆在這個花園裡和過往的魚兒說話,偶爾浮出水面,坐在浮動的冰山上看着天空。大家對她很放心,覺得這樣一個安靜的娃娃、會成爲最好的傀儡。

各家貴族子弟早就開始鉤心鬥角,花樣翻新地討她的歡喜。然而,奇怪的是二公主一個都看不上。被纏得急了,便一個人躲到花園裡,或者乾脆就浮上水面——沒有人知道、那樣看似寧靜的表面下,卻有着另一種激烈和絕決。

她選擇了一個僅次於姐姐、同樣令全族人驚駭的結果。

在萬衆矚目的典禮上,她對着神廟說出了想要嫁的那個名字:長空。

長空——那是雲浮翼族裡纔有的名字!那個人,是傳說中天空之城的主人、全天下最溫柔最動人的男子,有着一雙雪白的翅膀,可以自由地翱翔在天地之間。

大家終於知道當初她爲何選擇了成爲女性,但誰都不知道他們兩人是怎麼相遇的——或許因爲她偶爾一次浮出水面的張望,或許因爲他偶爾一次的失速流離,便有了這一場超越了海天的邂逅。

長老們用盡了各種方法勸說二公主,希望她以大局爲重。然而,什麼都無法阻止她對着神廟開口說出自己真實的心願。

就在一瞬間,龍神實現了她的願望。

褪去了魚尾,背後展開雪白的羽翼,她從深海中如泡沫般上升,消失在天空中。

兩次不祥的婚姻,如陰影般籠罩在海國,各方勢力又開始蠢蠢欲動。然而,在長老們的擔憂凝視裡,最小的公主毅然決然地提前了婚期,不等到典禮時間到來,就主動宣佈,下嫁給了當時位高權重的西海候。

這樁聯姻平定了海國動盪曖昧的局勢,確立了王位的傳承。

所有人都讚歎小公主的聰明和懂事,卻沒有人知道她因此捨棄了什麼。只知道她婚後就迅速的憔悴了,不到五年,沒有留下一個子女,小公主就病重垂危。

年輕王妃即將死去的時候,她的丈夫眼睛裡的悲傷深不見底。

曾被封爲西海候的海皇比妻子大了一百多歲。英俊、風趣、出身名門,很自然的成了海國裡最負盛名的花花公子之一。他也很樂意享受貴族紈絝子弟的一切:醇酒,美人,權力,不停地換着女伴,從一雙手臂、流浪到另一雙手臂。

然而那一天,他卻被神廟前那個對他伸出手要求婚姻的少女震驚了。

手握大權多年,羽翼豐滿後不滿冷泉帝的優柔無能,他對王位早已暗自覬覦多時。原本他已做好了謀逆奪權的準備,卻不料這個小小的公主作出了這樣準確的判斷——在他舉起叛旗前,搶先將手遞給了他,將冠冕奉上。

那一剎、讓他震驚的不是從天而降的王冠,而是眼前這個女孩祭獻一般的眼神。

那時候,她還不到一百五十歲。完全是一個孩子。

他看着那個臉色蒼白的小人兒,隱隱感覺到某種鑽入了心底的疼惜——那一瞬間、他發現自己以前竟然從未真正愛過。握住小公主微微發抖的冰冷小手時,他也對着神殿暗自許下了願望,要令她成爲真正的海國皇后,比雪薔皇后更加幸福。

婚後,他順理成章的成爲主宰這個國度的王,也是海國曆史上最後一個海皇:滄溟帝。出乎所有人意料,登上權力顛峰後,這個花花公子反而斷絕了和以前所有情人的來往,真正恪守了族裡對婚姻忠貞唯一的準則。

然而,她卻一直抗拒,甚至從不允許他進入寢宮。

他終於想起當年她悄無聲息的變身,猜測着她心裡到底保留着一個什麼樣的影子。

“我的姐姐們先挑走了獲得自由的機會——只留下我,不得不爲了海國而祭獻一生。”她在臨死時喃喃說着,眼裡不是沒有怨恨和遺憾,“其實……如果可以比她們先說出願望、我也會逃避我的責任。”

“一百年前,和二姐姐一起浮上海面的時候,第一個看到長空的,其實…是我。”小公主無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神廟方向,在死去前還反覆喃喃:“其實是我……”

明明是她先看到他,明明是她先愛上他,卻偏偏遲了僅僅一句話的時間!

尚未成年的小公主在華麗的婚牀上嚥下了最後一口氣,眼睛卻一直望着萬丈碧藍上空的一絲天光,不肯闔起——這個大海最引以爲榮的女兒,以處女之身回到了那一片蔚藍之中。

在那一瞬間,一直守在病榻前的滄溟帝落下了淚水。這個野心勃勃、一生自負的男人終於在莫測而強大的命運前低下了頭,不敢仰望。無能爲力……他痛惜她的命運,憐惜她的孤寂,卻始終無法帶給她一絲絲的溫暖。

他違反了鮫人的習俗,將妻子的屍體火化。在海面大風扶搖而上的時候,讓輕煙將她的靈魂帶上九霄——

那個她一生深埋心底、卻永遠無法到達的地方。

漫長的講述終於告一段落,珊瑚叢中,傾聽的織夢者低下眼簾,發出了一聲嘆息。

“她真可憐。”頓了頓,補充了一句:“那個海皇也是。”

“滄溟帝的一生的確算不上幸運。”站在紅蓮中,海巫女輕輕嘆息,“他在年輕的時候有雄心霸圖,然而登上王位後、卻連續遭到了一連串的打擊——皇后早逝,海皇血脈隨之永遠中止。諸多權貴趁機發難,指責他沒有資格繼續執掌海國,內亂隨之而來。”

“然而,就在那個時刻,滅頂之難忽然降臨了!”說到這裡的時候,凝光陡然一顫。

千年前那一場浩劫顯然在心裡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可怕記憶,轉世幾次的巫女眼裡都出現了畏懼的光。她下意識地伸出蒼白細長的手擋在眼前,彷彿抗拒着漫天而落的火焰,聲音發抖:“天火……那是毀滅一切的天火!雲荒沉沒,海國曝裂,一切都完了。”

海巫女回手抱着自己的雙肩,發出低啞的苦笑:“就在一瞬間,一個時代被抹去了——那樣輕鬆,就好像沙灘上塗抹的痕跡一樣!這種天地洪荒的力量,連超越人世的神袛都無法抗拒啊。”

艾美聽得發呆,想起她在“夢”裡看到的雲荒毀滅的情形,覺得渾身發冷。

在那樣壓頂而來的災難中,連神袛都束手無策,唯有蕭音姐姐有勇氣伸出手,將那些生靈挽救——她忽然有點明白饕餮所說的“你差了太多”,大約是什麼意思了。

“可嘆滄溟帝沒有享受過幾日榮華,就要面對這樣千年不遇的大難。”海巫女凝光輕輕嘆了口氣,低下頭去,滿懷敬佩,“就在那個時候,國人才知道當年小公主沒有選錯人——在貴族們紛紛自顧自逃離的時候,滄溟帝沒有憑着力量自己離開,反而展示出王者該有的勇氣,和龍神一起全力拯救着族人。”

“在龍神以身軀堵住大地裂口,阻擋火焰涌出的同時,滄溟帝手握如意珠在火海中開闢出一條路來,帶領倖存的族人逃入深海。然後,又竭盡了最後一點力氣、將所有子民封入紫河車,讓他們在沉睡中避過海底這一段無法生存的惡劣歲月。

“而他自己,最終因爲力量的枯竭而倒在了神廟前。”

艾美聽着,腦子卻在高速的運轉,將所見所聞一一刻錄。

“我明白了……”艾美終於吐出了一口氣,站了起來,指着遠處的神廟,“現在的這個海皇其實根本不是正統的王室後裔,所以也沒有那種靠着血統傳承着的力量——他沒有足夠的力量讓龍神復生,甚至無法讓族人復甦,是不是?”

年輕的織夢者有些恍然地歪了歪頭,得出了一個結論:“所以你們想要我來幫忙,把這個沉睡的海國喚醒過來,是不是?”

海巫女拉緊了長袍衣角,不做聲地微微點頭。

“咦,不對啊……龍神和海皇爲了海國犧牲,可長公主二公主哪裡去了?”縝密的思維不肯放過一個細節,織夢者不自禁地脫口問,“祖國遭了難,她們就不管了麼?”

“她們是背叛者。背棄了自己責任、拋棄了族人和國家。就算得到神袛的庇佑、也是無法獲得幸福的。”凝光冷笑,帶着一絲難以形容的厭惡和悔恨,“她們會遭到報應的。”

那樣冷酷如詛咒的語氣,讓艾美打了個寒顫。

“真是神奇的傳說……你放心,我一定會把你告訴我的這些故事都記錄下來的,讓這個世界的人都知道——就像《遺失大陸》一樣!”聽了那樣長的故事,艾美心滿意足地嘆了口氣,在花園裡踮起腳尖,看着大道盡頭那座高高的五星祭壇,急切,“我要見你們的王,還有蕭音姐姐!快帶我過去啊。”

海巫女點點頭,不做聲地帶路,疾步穿過開滿了鮮花的園地。

“咦,”艾美緊跟着她一路小跑,忽然問,“這些事,你怎麼知道的呢?”

凝光忽地停住腳步,回頭對着她微微一笑。

那個笑容有着說不出的悲哀和絕望,讓艾美的心陡然間揪緊到無法呼吸。

海巫女默不作聲地褪下了自己的長袍,露出蒼白的脊背。單薄的背上,肩胛骨下方縱貫着兩道可怕的傷口,深可見骨——彷彿有利刃剖開過她的身體,將什麼硬生生斬斷。

“這、這是……”年輕的織夢者在一瞬間說不出話來,指着那可怕的傷口。

“斷翼的刻痕。”海巫女凝光低下頭去,撫摩着自己背後,“是從天空之城斬斷自己雙翅、墜向一般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的故國時,留下的永久懲罰。”

艾美忽然呼吸得急促,伸出手彷彿想要去觸摸那兩道傷痕,卻終於忍住。

年輕的織夢者以一種第一次直面歷史的激動和侷促看着她,結結巴巴:“你……你是,那個飛去了雲浮國的二公主?”

“你……回來了?”艾美驚訝地看着她,久久說不出話來——她卻只是沉默。

要如何對這個織夢者說起?

既便她想留下這段塵封往事,卻依然不願意回顧天空之城裡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