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命運的線條就好像樂章上的五線譜,那些看似無關緊要的情節安排和人物出場或許冥冥之中早有聯繫,那或許就是交響樂,是宏達,卻也可能讓你分辨不清主旋律的樂章。
此時的我就是這無數音符中的一個,我看着清水幻,心裡的想法有很多。
我在想,她是不是在騙我?爲什麼她對我瞭如指掌?還有……我終於記起來了。
清水幻,這個名字之所以如此的熟悉,是因爲在很多很多年前這個家族就已經成爲人類社會中數一數二的大家族。他們的姓氏是如此的特殊,所以只是聽說了一次我就記憶深刻。
但是……
清水家的第三代繼承者?!
這怎麼可能呢?
雖然我對清水家族不甚瞭解,但據我所知,清水家如今的當家人清水讓已經是這個大家族的第七位繼承者了。
那麼也就意味着,此時我面前的這位清水幻,她少說也應該是一百五十歲高齡的老婦人了。
儘管對於當今社會,一個人能活到一百五十歲並不是多麼罕見的新聞。
可我眼前的妙齡少女顯然並不具備一個一百五十歲老人該有的任何特徵。
當然,除了她的眼睛。
所以,在聽聞那樣的約定後,我在短暫的失神與莫名的興奮後,內心深處更多的警惕,我沒有被眼前的美色矇蔽雙眼,我依然清楚的記得發生在我身上的災難。
只是這樂章的譜寫者站的太高,以至於作爲音符的我還不清楚自己正在夜的第幾章。
……
“抱歉……我有個問題,不知道該不該問?”
清水幻平靜的說道:“您儘可問。”
她的平靜讓我有些意外,我覺得我也應該拿出一個男人該有的鎮定。
於是我深吸一口氣,然後問道:“請問清水幻小姐,當年的約定還算數嗎?”
這個問題一出口我就後悔了。
其實我想問的顯然不是這麼無關緊要的問題,我應該關心她身上的秘密,爲什麼我的父親蘇澈會和一個多世紀以前的人有約定?
所有這些秘密都需要答案,可我卻問了一個看起來最無關緊要的問題。
而她的回答是。
“約定依然有效,但是,我不打算履行。”清水幻依然很平靜,並沒有被冒犯的惱怒,眼神裡也沒有嫌惡。
而我在聽到這樣的答覆後,第一時間的反應居然是失落,而不是慶幸。
我點了點頭:“哦……這樣啊……”
清水幻也點了點頭,沒有了下文。
兩個人就這麼尷尬的坐着,直到我身後的側門再一次被拉開,那個女僕機械的重複着刻板的禮節。
跪地,開門,起身,進屋,跪地,關門,起身……
整個過程中,我的全部注意都被她製造的聲音拿走了。
直到茶水換新,清幽的茶葉香氣漫進鼻腔,我才終於開口道:“這裡……是在地球上嗎?”
清水幻搖了搖頭,她沒有回答,而是起身向着客廳的正門走去。
我看着她的一舉一動,直到她走到門前,緩緩拉開門。
門外那略顯清冷的光一下子涌進來,我才終於看清我才哪裡。
“這裡,是月球。”
月球?!我驚呆了。
是的,月球。
從那黑灰色的景物格調上,我一眼就看出來這裡是月球。
我起身走到門前,眼前的視野越發的開闊,然後我就望見,在這奢華的皇居之外是一座龐大的超現實星港。
那些六邊形向位加速軌道,以及那些圓柱形,通體光滑好像冰晶一樣的引力子加速導閥,這些一個世紀前就在星瀚國際航空航天中心被設計出的概念造物此刻正在將一艘如山一般熊偉的飛船送向宇宙的深空。
真空的環境裡,我聽不到那龐然大物起航時的聲音,只能看到它緩緩移動,然後突然身體就變得模糊起來,跟着漸漸消失。
它的速度已經無限逼近光速,這是視野失幀造成的誤差。
此情此景,我好似穿越了時空,來到了星際文明時代。
把月球作爲星港的設想早在一百七十五年前就有人提出……可是這些夢想總是遙不可及,所以直到我加入星瀚國際航空航天中心,星港依然只是設想。
但此時此刻,我所看到的一切都如夢幻般不真實。
清水幻站在我身邊道:“這裡是我們守望地球的第一條防線,也是封印起源的褻瀆者的最後一道防線,我們將這裡稱之爲‘狩月’。”
“‘狩月’?”我迷糊了,我徹底的糊塗了。
我不但分不清現實與虛幻,時間線也徹底的亂掉了。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煩惱,便緩緩將門重新拉上。
門關上的那一刻,我在驚鴻一瞥見看到了故鄉地球的一角,它高高的掛在月球漆黑的天空上方,看似觸手可及,卻又遙不可及。
……
“我需要知道很多事情……可我現在……甚至都不知道該從何問起?你能幫幫我嗎?”
清水幻點了點頭,然後帶着我一路來到了狩月居的五樓。
在這裡,有一間堆滿古老書籍的屋子,房間裡隨處可見凌亂的書和揉成團的白紙。
清水幻將我帶到這裡後說道:“你要的答案都在這裡。”
我呆呆的看着房間裡這滿滿一屋子的書籍,它們少數也有幾萬冊,而且都雜亂的堆在地上,這讓我從何讀起呢?
於是我向清水幻投去求助的目光。
清水幻卻只說道:“涼業會負責你的飲食起居,你有什麼需要都可以找她。”
說着她讓開路,身後不知從哪冒出來一個同樣穿着和服,但身量非常小巧的小女孩。
我與涼業的初次相遇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
涼業的樣貌比起她的主人來說平凡的太多,但她的眼睛卻明亮的像晶瑩剔透的寶石。
這是我對她最深的印象。
我很感激清水幻把這些生活必須都安排的很好,可我需要的顯然不是這樣的幫助。
我說道:“清水幻小姐,我可能沒有那麼多時間在此逗留,所以……您能否告訴我該從哪裡讀起?”
清水幻卻說道:“你的同伴此時還都在檔案庫裡尋找‘永結靈魂’的下落,他們不會比你更早找到答案,所以,與其擔心時間的問題,倒不如靜下心來,從故事的第一章開始讀起。”
我仍記得我當時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是滿心絕望的,因爲幾乎可以預見我可能要在這裡呆上幾年,十幾年,甚至更久。
但現在,已經能夠感受到死亡的我,卻十分懷念那段時光。
……
清水幻離開後,涼業就問我:“先生,需要我爲您做點什麼嗎?”
我不太習慣使喚人,即使我還在家裡的時候也是一樣的,所以我對涼業說:“我有些餓了,可以幫我做點吃的嗎?”
涼業笑着點了點頭:“好的!”
說完她就“踏踏踏”歡快的跑開了。
涼業離開後,這一層似乎就只剩下我自己了。
忽然,我有種悄悄去探險的衝動……但一想到自己對這裡的一切都不甚熟悉的時候,我決定還在老實的呆在原地。
日式的榻榻米踩上去有種奇怪的親膚感,或許這就是日本人喜歡直接躺在地上的原因吧。
但此時站在門外的我看着那滿滿一屋子雜亂無章的書,我卻有種未知的晦暗從門裡正在漫出來的不安感。
這讓我的雙腳都變得不舒服起來。
最終,我還是克服了這種不安,鼓起勇氣走了進去。
也就在我踏進書房的那一刻,眼前的一切景物都被瞬間拉伸。
原本幾步就能到道窗邊一下子離我很遠很遠,而那些書也都散亂的鋪在了地上。
它們沒有再堆疊起來,房間裡的每一本書都像好像是一個正在酣睡的懶漢,它們安靜的呆在自己的角落,等待着訪客來喚醒。
雖然我已經不是第一次遭遇這種空間曲變的情形。
但在清水家族的狩月居中再次遭遇一時間還是讓我有些不太適應。
我越來越覺得自己看到的一切可能都是假象,或許此時此刻我已經被外星人捕獲,而它們正在用某種神奇的設備挑逗我的腦神經,並無限放大我的想象力。
不過這種想法其實非常危險。
失去對周圍環境的判斷力是腦神經受損的前兆,我作爲一名合格的宇航員,從第一次乘坐太空電梯進入山海號空間站的時候就已經接受過意識強化訓練,這可以讓我更加迅速的判斷並適應現實結構,而非懷疑它,否定它。
所以即使我腦洞大開,也還是很快就接受了現實。
畢竟我需要關心的是隱藏在這些書裡的真相,而不是這間屋子如何的神奇。
那麼……
我該從何讀起呢?
眼前的書就像是一團亂麻,在我看到它的時候,我就失去了尋找線頭的想法。
明明在我腳邊就有一本,可我卻沒有去拿。
我在房間裡來回的走,一直走到窗邊。
在那裡,我又一次看到了狩月居外的星港。
此時的星港一片沉寂,想來應該是正處在休眠中。
而環繞星港的是許許多多我從未見過的岸基武器設施,它們保留了最經典的武器風格,但很顯然要強大的多。
這讓我不禁更加好奇清水幻所說的“人類的第一道防線,和封印的最後一道防線。”究竟是什麼意思了?
難道這麼多年來,人類對月球的認知與瞭解依然都是浮於表面,真正的月球或許比我們所有人理解的都要更加的有價值也更危險嗎?
就在我滿腹疑惑的時候,房間裡不知從哪裡傳來一聲咳嗽聲。
聲音不大不小,卻嚇了我一跳。
我完全沒想到這偌大的,一眼幾乎可以看到頭的房間里居然還會有我沒有注意到的其他人。
於是我警覺地轉過身並問道:“誰!誰在那?”
沒有人回答我,那聲音出現的突然,所以我並不能確定他的位置。
我只知道這裡並不只有我,所以我變得謹慎起來,一直等到涼業端着飯菜來找我。
涼業做的菜都很清淡,這很和我的胃口,而且她好像比我自己更懂我的胃,所以自己便是第一次相遇,她給我準備的飯菜也是相對豐盛的,能夠大飽口福的。
說來也奇怪,自從我們的飛船墜毀後,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沒有感受到飢餓和口渴,我一度認爲這是一種錯覺,所以每天都有按時進食。
可慢慢的,隨着時間的推移,我經常忘記吃飯,可這對我的身體來說卻好像沒什麼問題。
所以,我也就不再吃東西。
直到我和清水幻相遇,並在狩月局裡真真正正的享受了一餐。
飯前我就有詢問涼業這屋子裡是否還有其他人。
涼業卻只是笑着說:“請您先吃飯吧。”
我隱隱覺得不安,可也問不出什麼,只好儘可能讓自己平靜下來享受美食。
一餐結束,涼業這才指着那個我從一開始就忽略了的角落道:“他叫阿囧,也是小姐帶回來的客人,不過他已經在這裡呆了三十三年了,比你長很多。”
阿囧?三十三年?!
我驚呆了,我不是覺得這個名字如何的有趣,只是這三十三年讓我望而生畏。
“那……我也會在這裡呆上三十三年嗎?”我急切的問道。
涼業笑着搖頭:“您不一樣,他是無根的草,只盼望着一個寧靜的歸屬,而您不同,您還有故鄉,有家人,註定只是狩月居的一個過客。”
多麼美妙的回答,我忽然覺得眼前的小姑娘沒有我感覺上的那種木訥,其實她相當的靈秀,只是外表尋常了一些罷了。
“哦……那……他爲什麼會在這裡?”我又問道。
涼業答:“這個我就不得而知了,因爲阿囧來到這裡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但我聽我母親提起過,阿囧曾經是小姐的追求者,只可惜他越是接近小姐,就越容易遺失作爲人的道德,最終變成了只能感知本能的野獸,並且因此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但小姐沒有因此嫌棄他,反而覺得這一切都是小姐自己的錯,所以她就將阿囧帶到了這裡,也只有在這裡,阿囧才能更像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受本能驅使的野獸。”
我聽完就愣住了。
涼業的這一番話裡包含了太多太多的信息,我抓住了不少有用的,也發現了更多的問題。
“那他真是一個可憐人……”我感嘆道。
涼業卻搖了搖頭道:“不,我覺得阿囧是幸運的,他一生愛慕小姐而不得,雖然落得一身罪孽,卻也最終呆在了離小姐最近的地方,這也算是善終的結局吧。”
我聞言後驚奇的看着涼業道:“涼業,你真的只是個小姑娘嗎?”
涼業微微一笑:“您吃飽了,可以開始看書了,如果有什麼需要請直接呼喚我的名字即可。”
說着涼業就收拾了東西起身離開了。
看着她嬌小的身影走遠,我輕聲一嘆,是啊,是該好好看書了。
不過在那之前,我想先去和我這位“鄰居”打聲招呼。
角落裡背對着我的阿囧穿着一件十分陳舊的西裝,看起來很是潦倒。
可他的衣服其實非常的乾淨,那些陳舊只是歲月的痕跡,絲毫沒有影響到他的體面。
他似乎聽到了有人在靠近,便慢慢的轉過了身。
結果我被嚇了一跳。
因爲這個男人的臉上佈滿了抓痕。
他注意到了我的驚慌,便開口道:“唔……是我自己的錯,我懲罰了我自己……不用害怕……不用害怕……”
在他沒開口說話前我確實是有些擔心和害怕的,可是聽到他那疲憊不堪的蒼老聲音,我突然有些同情起來。
這個愛而不得的男人在這裡獨自生活了三十三年,這是怎樣的一種執着啊。
“你好,我叫蘇晚霞,請問,您尊姓大名?”我不太確定阿囧就是他的名字,便小心的聞了一下。
阿囧卻只是看着我,點了點頭,然後把手中的書遞過來道:“從這裡開始吧,唔……故事的開端……從這裡開始讀吧。”
我很意外,也有些激動。
畢竟毫無頭緒的我如果真的可以得到別人的幫助顯然是極好的。
而這個阿囧無疑就是最佳人選。
接過他遞來的書後我就急不可耐的翻開了第一頁,結果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團凌亂的筆畫,那些雜亂無章的線條像極了某個受盡折磨的人在瀕臨崩潰時發泄的場景。
它的力道很大,以至於書的前幾頁都被無情的撕爛了。
我皺起眉,感到有些詫異。
前幾頁的內容都被撕碎了,我根本看不到文字。
這時阿囧突然笑了笑,他喉嚨裡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響,就像是黑夜中正在獵物周圍行走的餓狼。
我立馬放下書,然後……
……
黑夜不知何時降臨。
森林變得猙獰可怖,充斥在我耳邊的全都是這樣的聲音。
我感到極端的恐懼,身體也虛弱的不行。
“哥!我們是不是死定了!?”一個聲音在背後響起。
我這才注意到我並不是一個人。
那個還穿着軍裝的少年顯然比我要更害怕的多,他手裡的刀還沾着血,可血腥並沒有激發他的鬥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