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小姐回來了!”
聽到這聲音,夏目立馬轉頭向身後看去。只看到狩月居的日式推拉門如潮水般向後退去,一道,兩道,三道……十九道……
她就站在那,還是那麼美,還是那麼弱不禁風。
但此時,夏目很清楚他們可能再也回不到過去了。她已經不是夏目熟悉的那個雅人了,她是清水家的二小姐,是密謀襲擊先遣隊並間接造成李丹遇害的參與者。矛盾而又可笑的是,夏目卻恨不起來她,甚至感覺她或許從始至終都是身不由己。
清水雅人打扮的端莊得體,她的長袍託在地上,身後跟着十幾位低着頭邁着小碎步的僕人。夏目站起身,武田信說道:“小兄弟,我先告辭了,改天有機會,咱們再切磋切磋。”
夏目瞥了他一眼,眼神裡帶着些許的不屑,大概是覺得你這個手下敗將也好意思主動約戰?不過考慮到對方只是一名普通人,卻可以在日本劍道上登峰造極,也應該值得尊敬,於是夏目淡淡的說了句:“好,改日再戰。”
武田信笑着離開了,一樓的會客廳裡就只剩下夏目。
不一會,清水家的二小姐清水雅人走進了大廳,她回頭看了一眼,僕人們立即恭敬的退後。等到外人都走了,夏目苦澀一笑:“我現在應該叫你一聲二小姐,還是繼續叫你雅人呢?”
聽到這句話,剛堆起一抹笑顏的清水雅人表情僵硬了。
她欲言又止,然後換了個坦然的表情淡淡說道:“還是叫我雅人吧,二小姐聽起來怪怪的。”
夏目點點頭,他又轉過身,繼續欣賞着雪景,同時問道:“所以……其實水循環系統是你們故意弄壞的?”
清水雅人沒有回答,她平靜的走到夏目身邊,答非所問道:“一個人活多久才能看透這世界啊?十年?二十年?還是一個世紀?或者更久?”
沒想到雅人會反過來問自己的夏目深呼吸一次道:“誰知道,管它呢,反正這世道渾渾噩噩,若不是師傅叮囑我讓我以普通人的身份修行,我可能早就去冰島或者南極大陸之類荒無人煙的地方去了吧。”
“你不敢面對這現實?還是不想面對?”雅人輕聲問。
夏目摸了摸下巴冷笑道:“不敢又或者不想有什麼區別嗎?”
“當然有,那位先生領你入了玄奧的大門,難道她就沒告訴你爲什麼要收你爲徒?”
“唔,不對不對,其實當年是我哭着求她的,不是她主動要教我。”夏目指正了一處錯誤。
雅人輕聲一嘆:“我聽母親說過,那位先生曾一手締造了AOA,並緊跟着製造了富士山爆發和全球大停電,這樣一個是生命如草芥的人居然會因爲你求了她,她就收你爲徒?太奇怪了……”
夏目對於自己師傅的過往其實也略知一二,倒不是他有意打聽過,而是師傅曾在一些場合說給夏目聽。最開始夏目感到非常震驚,尤其是當他聽到師傅說富士山的煙火是她放的,夏目有好幾個月都在做噩夢。
“有什麼好奇怪的,師傅說富士山就算不爆發日本也終究難逃沉沒的下場,因此與其讓幾千萬人遭受來自世界各國的冷眼相待,倒不如讓他們聆聽一下大自然的聲音,所以她就稍稍刺激了一下富士山,然後……砰,呵……幾百萬條生命啊……說沒就沒了……”夏目雖然很感謝師傅將他領進玄奧的大門,卻在這些事情上始終無法釋懷,即使他從來都沒有經歷過。
“你說的對,因爲她的所作所爲,我們清水家差點被滅門……好在有神的存在,我們不但苟活了下來,還掌握了更多超越這個時代的技術。”
“比如呢?”
“比如這座狩月居,比如那座星港,比如明明這一切其實都是假象,你卻從沒有懷疑過自己一樣。”清水雅人說道最後一句的時候,夏目的瞳孔驟然縮緊。
“你說什麼?”
“才發現嗎?其實你現在壓根就不在月球,或者說……這月球只是一場夢境,由一位完美融合了雅拉姆斯神性的凡人創造出的虛位空間,一個隨時都可能醒來,然後所有這一切都會歸於虛無的夢境。”雅人道出了令人難以接受的事實。
夏目摸了摸自己的身體,又摸了摸臉,他很想找出哪怕一丁點的不真實,卻發現這些都是徒勞的。
“爲什麼會有這樣一場夢?”
“因爲他想離開地球,去往更遙遠的地方。”
“誰?”
“創造夢境的人。”
“具體點行嗎?”
“呵呵……”清水雅人乾笑一聲道:“如果我們知道他是誰,又怎麼會讓他把夢境一再的放大。”
夏目聞言一愣:“這有什麼關係呢?夢境而已。”
“你真的以爲夢境就是虛幻的嗎?”清水雅人問了一個夏目回答不上來的問題。
他撓撓頭,然後又問道:“不然呢?”
“聽說過缸中之腦的故事嗎?”
夏目一怔,好像明白了:“你是說我們的思想和意識其實都是虛假的?所有這些感受都是被人爲的賦予的?”
“本就如此,但可怕的不是這些,而是隨着雅拉姆斯的力量進一步強大,我們已經很難確定這夢境的邊界在哪裡了。”
“額……不是我有意找茬啊雅人,我就很好奇,爲什麼要尋找夢境的邊界?”
“因爲如果我們不盡快阻止夢境的擴散,夢境最終會與現實重疊。”
“額……這有什麼不好嗎?”
“兩個太陽系相撞,你覺得很好笑嗎?”雅人說出了關鍵點。
夏目立馬笑不出來了,可他還是覺得有些匪夷所思。即便他比常人瞭解的多,又入了玄奧的大門,也還是覺得夢境的東西會現實化本身就很扯,這不但不科學,甚至不合邏輯。
“你懷疑我在講笑話?”
夏目聳聳肩,他不想和清水雅人因爲這種事情發生爭吵,因爲感覺太蠢了。
“那……你們清水家不但不是罪大惡極的恐怖分子,還是救世主咯?”夏目故作輕鬆的問道。
清水雅人開始討厭眼前這個不那麼穩重的夏目了。
“清水家不是救世主……清水家是被詛咒的家族……你應該也猜到了吧,那位幻大人,也就是我們清水家的老祖宗,她也是神性的持有者,在她接管清水家之後,她一直在試圖讓我們所有人擺脫神性的污染,可我們卻越陷越深……現在只能勉強壓制它,爲此我們該做的做了,不該做的也做了……”清水雅人說到這略顯悽婉,但她紅紅的眼睛裡閃爍的淚光最終沒有落下來。
夏目不說話了。
“你的老同學李丹……她沒死,她活的好好的,你隨時隨地都可以去見她,但有一點我要和你說清楚,在這裡的所見所聞你一個字都允許說出去,否則……我還是會殺了她。”
夏目聞言一驚,大概沒想到有一天會面對這樣陌生的清水雅人吧。
“額……那……你們襲擊先遣隊,又抓了那麼多人目的是什麼?而且,總得有人爲先遣隊遇害的那些人負責不是嗎?”
“負責?呵……”清水雅人冷冷一笑:“你師父難道沒和你說過當年在南極洲發現死海悲門以後發生的事情嗎?”
夏目眉頭一皺,他確實聽師傅說起過一兩句,可她從沒有和夏目明確的詳細的講述那段過去。
“發生了什麼?”
“泄露和感染。”清水雅人淡淡的說了句,然後擡起手臂給夏目看。
只見那白熙的手臂慢慢的變得蒼白乾枯起來,夏目驚訝的看着這一幕,而清水雅人則淡淡的說道:“先行者們在掩體的世界中走的太遠太深了……以至於他們歸來之時全然沒有注意到自己已經變成了徹頭徹尾的污物……我們太弱小了,弱小到明明神性會讓我們變得更強大,可接觸神性的我們卻反而更容易墮落爲被原始慾望支配的怪物。”
語落清水雅人放下袖子,她的皮膚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還原。
“總之……你不要再摻和這些事情了……我會送你回去,你也可以帶李丹一起走……但不要再去避難所……任何一座都不要去。”
“爲什麼?”夏目皺眉道。
雅人沒有解釋,她轉身就走,沒有絲毫留戀,但轉身的時候一點淚光晶瑩閃爍。
夏目看到了,他一把抓住了雅人的手道:“喂,雅人!朋友一場,沒必要鬧的這麼僵吧?再者說了,你現在還怎麼讓我置身事外?”
雅人沒回頭,她說道:“在望野生態區,咱們之前工作的地方我已經爲你和花子準備好了避難所……不過可惜花子現在不知道是不是還活着,你就帶你的老同學去吧,祝你們幸福。”
說完清水雅人甩脫了夏目的手,她走的很果斷。
夏目愣在原地,隨後他冷聲呵道:“清水雅人!”
清水雅人停下了,她最擔心的,也是最不想面對的情況還是發生了。
“你是叫這個名字吧?咱們第一次認識的時候,你告訴我的,你叫清水雅人,是個喜歡吃壽喜鍋的女孩子!怎麼咱們才幾天沒見,你就變成了高高在上的二小姐了?你想逃避什麼?祝我幸福?1號避難所裡的那些人我是可以放任不管,但師傅說過,如果有可能的,幫幫他們!所以……我是不回自己一個人苟活的,就算將來要以敵人的立場再見面,我也要回1號避難所!我會搞清楚!搞清楚你們這些傢伙到底在搞什麼名堂!!”
清水雅人淚眼朦朧,她雙拳緊握,半晌後冷笑道:“你又不是日本漫畫裡男主角?搞什麼勵志演講?不去就不去吧,我不會強迫你的。”
說完清水雅人真的走了。
留下夏目一個人在大廳裡悵然若失。
是啊……
他又不是什麼男主角兒,只不過是一個初入玄奧大門的學徒罷了。憑他一腔孤勇三尺青鋒就能殺上九重天?笑話吧……
是啊。多可笑的現實。
複雜的世界,複雜的人類,看不穿,猜不透的人心。
夏目好像突然明白“不敢”和“不想”的區別了。
也終於意識到當初沒有選擇和花子一起留在樑丘女士身邊的他纔是真的懦弱……即使是花子也比他勇敢、有立場的多。
暗暗罵了自己一句:“混賬。”之後,夏目擡起頭,臉上的陰霾一掃而空,他終於不用再去僞裝了,年少不輕狂枉爲少年郎!夏目冷笑一聲:“一條爛命而已,死就死了。”
……
上海7號避難所。
剛剛經歷一起惡性突發事件的遊格格被護士推進了病房,她潦草的啓動機器後就急匆匆的出門去了,因爲外頭還有上百個痛苦呻吟着的傷員。
躺在治療臺上,機器很快找到了遊格格的傷口,它麻利的清洗,消毒,取出彈頭然後縫合傷口。不到五分鐘,遊格格就被人推出了治療室去到了一般的病房休息。
戰鬥還沒有完全結束。
這場突如其來的惡性襲擊事件從招待中心一路擴散到了7號避難所的上中兩層。幾百名突然反叛的武裝人員對避難所內的居民和守衛進行了無差別的屠殺。從事件開始到現在,粗略估計已經有三百多人在襲擊事件中遇難,而那些製造了恐怖襲擊事件的武裝分子也基本上死傷殆盡,現在僅剩下不到十人還在徒勞的反抗。
過了一天。
襲擊事件的餘韻還在,不過槍聲總算是消失了。
躺在病房裡的遊格格用視網膜投射屏幕看着避難所內部有關本次惡性襲擊事件的官方報道。事件共造成四百二十一人死亡,六百七十五人受傷,其中重傷仍在搶救的人員有三十九人,他們大都是後來參與圍剿這幫窮兇極惡歹徒的守衛人員。
第一中軸原本派往雄安新區1號避難所的特勤小隊死傷過半,不過他們的大隊長秦歡只是受了點輕傷。那個披着人皮的機械傀儡被秦歡一腳踹了個稀巴爛,而真正的尚宇軒被發現已經遇害,她的屍體被丟在了換衣間最深處,死相很恐怖,就像活人被扒了皮。
突然發生的襲擊事件中斷了秦歡的支援任務,他接到了新命令,那就是全面徹底的查清楚發生在7號避難所內部的這起惡性恐怖襲擊事件背後的主謀,並被要求把餘毒清理乾淨。
命令是單線秘密傳達的,秦歡肯定不會大張旗鼓的說要查案子,那樣說不定還沒來得及去現場,新的襲擊事件就又開始了。
晚間,剛吃了些流食的遊格格意外的見到了秦歡。這位人高馬大的特勤大隊大隊長他的臂圍都比遊格格的臀圍還要大。
在病牀邊坐下來,秦歡深深一嘆:“看到你沒事,我感覺安慰多了,要是你也出了事,那我這輩子怕是都原諒不了自己了。”
遊格格微微一笑:“大隊長言重了,這件事本身就很突然,並不能全怪大隊長。”
秦歡尷尬的撓撓頭:“可他們畢竟是衝着我來的,如果我不選擇在上海這邊休整,也就不會有那麼多人跟着送命了。”
遊格格聞言卻收起笑容正色道:“此言差矣,大隊長,這些人根植已久,我想……就算你們不在上海這邊休整,他們遲早也要製造更大的災難的,與其那樣……倒不如把膿包擠破,這樣或許還能保護更多的人。”
“唔……聽你這麼一說,我感覺心裡好受多了……但……”秦歡看了看隔壁病牀的老大爺,確定這老爺子睡着了之後,他才靠近遊格格一些悄聲道:“就和你剛纔說的一樣,他們根植已久,遲早是要鬧出大動靜的,可我感覺這次仍餘毒未清,如果不能把那些還沒暴露的傢伙揪出來,那我恐怕以後都睡不安穩了。”
遊格格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只是她很意外秦歡會主動來找她說這些事情。
她皺眉道:“大隊長,您和我說這些是……”
秦歡聞言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我啊,就是想到之前你冷靜分析的那些話有些道理,而現在那些反叛分子一個活口都沒留下來,我想調查也沒有方向啊。”
遊格格聽完更加意外了,畢竟她只是一名招待部的服務生,就算之前和秦歡聊天的時候說了一些自己的看法也不至於讓這人主動找上門來徵求她的想法啊?
難道說第一中軸的人都這麼水的嗎?
不過稍稍觀察了一下秦歡神情裡的細微端倪,遊格格明白了。
這位大隊長哪裡是來求遊格格幫忙,分明是懷疑了遊格格。畢竟那晚遊格格語出驚人,說了不少一般人很難看得出的獨到見解。
正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遊格格一個普普通通的招待部小姑娘怎麼會有這種見識,因此秦歡會懷疑她也是很正常的。
不過現在的局面該怎麼應對呢?
遊格格想了想之後乾脆順水推舟,既然你都開始懷疑我了,我就不能在這個時候再裝傻充愣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