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時候,一點小小的猜疑,可以迅速擴充成巨大到難以想象的裂隙。
無論幾個月前的華夏血戰,還是如今聖光焰結界內迅速失控的狀況,其實都源自於日行者聯盟內部,不同山門之間的彼此不信任。
“所以我們做的事情,其實特別簡單,只是種入一個猜忌的種子,種入人心,之後等待種子發芽,就可以了。”
結界之外,李小茜端坐於王座之上。
她小小的身子,配合大大的王座,有點不搭。
但她一雙小手,輕按住座位扶手上,自然而然生出一種“掌控”的感覺。
賽麗兩眼赤紅地看着前方不遠處,聖光焰結界內的場景,終於呈現在她眼前了,應該是李小茜主動現場直播給她看的。
畫面之上,正是海洋好像一朵即將被暴風雨摧殘的花朵,面對巴魯的突然襲擊的一幕!
“海洋會被殺死。海洋死後,傳承神器什麼的,也就不足爲懼了。沒有使用者的神器,不過是一件死物罷了。”
李小茜悠然說道,“而我的人,巴魯,會在殺死海洋之後,公開說指使他配合他的人,就是我哥哥李小森。之後嘛,日行者聯盟內部的誤會更深,結界內開始廝殺,到時候我再把結界轟開,亮出來給外邊的聯軍看,那些現在跳成了的支援聯軍,自然就土崩瓦解了。到時候,誰還顧得上我呢?”
柳長生深深欠身,由衷說道:“大人英明。”
李小茜卻反而收斂了笑容,漠然道:“沒必要說這些肉麻的話,這次的主意,是你出的,不是麼?”
柳長生說:“我也是從鎖骨那兒學來的。而鎖骨的一切,歸根究底,還是源自於您,所以北美戰略是我制定的,但終究還是大人您制定的。”
賽麗冷冷看着柳長生,啞着嗓子說:“柳長生,你到底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
同爲天榜高手,彼此間就算沒見過,也都相互瞭解過。
在賽麗心目中,柳長生一直是天榜之中位列前三的人物,即便是斯卡納,在賽麗看來或許都和柳長生有一定差距。華夏血戰之中,柳長生證明了他絕對是天榜前二,甚至可能是第一,但賽麗對柳長生那曾經的隱隱的欽佩,全然消失不見。尤其是現在看到柳長生如此赤裸裸地對李小茜溜鬚拍馬而面不改色,賽麗看着柳長生,說:“你真的噁心到我了。”
對於賽麗的話,柳長生微微一笑,平靜道:“我只是說出我的心裡話。你不瞭解始祖大人,我也不瞭解,但就我目前看到的部分,已經讓我不得不對始祖大人的景仰之情如滔滔江水,延綿不絕。”
賽麗怒到極處,聽到這話反而笑了:“你在跟我開玩笑麼?”
然後賽麗出手了。
她知道自己出手應該沒用,但她沒辦法看着海洋即將被殺,而什麼都不做。
“至少做點什麼。”賽麗心裡想着。
她全身上下燃燒起血色的光焰,樣子有點類似斯卡納的血紋獵人的姿態,這不是獵魔城已有的法術傳承,而是賽麗受到斯卡納的能力啓發,自行開發的法術能力,是她獨有的能力。
這一層泛着血色的火焰,就像是一層鎧甲,賦予了她硬抗月狼一擊這種爆發類的刺殺的可能。
之前賽麗和小狼王博弈了數個月之久,才以一招之差惜敗被俘,正是因爲她層出不窮的自保能力。
簡單來說,賽麗的攻擊力很強,一如所有的獵魔城焰巫師,但她的防禦力,一點不差!
然而賽麗剛剛動作到一半,她身上纏裹着的隱隱形成某種玄奧圖案、好像一個火焰法術構建而成的獵人紋身的法術鎧甲,就突然間毫無徵兆地崩潰了。
柳長生輕描淡寫地來到了賽麗身邊,擡手按在了賽麗的法術鎧甲上,輕而易舉地拍碎了連小狼王都覺得棘手無比的賽麗的護身法術。
這一刻,親身感受到柳長生如今深不可測的實力的這一刻,賽麗明白了:爲什麼小狼王抓住自己之後,根本不在北美戰場做停留,直接就離開了。
——因爲柳長生的存在,給了天榜上的所有人以巨大的壓力。
“所以像你這樣的人,到底爲什麼背叛啊?”賽麗近距離看着柳長生的眼睛,從那雙漆黑的、溫和的眼眸裡,賽麗看不到半點動搖、羞愧,只有平靜,以及平靜背後的堅定。
柳長生還是面無表情,對於賽麗的話不置可否,只淡淡道:“我不殺你,但你最好別再做傻事了。”
賽麗終於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她不敢看背後的投影屏幕,她害怕看到海洋血肉橫飛、悽豔倒地的樣子。
直到現在,她都有些不敢相信,日行者聯盟就這麼輕易地滑向懸崖的邊緣,近乎崩潰。
人與人之間的猜忌,真的有那麼大的破壞力麼?賽麗心想。
然後是一陣讓賽麗感到好像一個世紀那般漫長的沉寂。
賽麗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因爲安靜得有點太久了。
以及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賽麗忽然感到身旁的柳長生的心緒,隱隱波動了一下。要知道在此之前,賽麗根本摸不到柳長生的情緒和心理到底在哪裡。
賽麗睜開眼睛,看到的是柳長生看起來依然平靜但仔細看的話其實微微皺起的眉頭。
越過柳長生的肩膀,賽麗看到李小茜也還端坐在王座上,但李小茜的一雙小手,不知不覺捏緊了王座的把手,臉色變得很冷。
李小茜和柳長生一共制定了北美戰場的總戰略。
戰略的基點,在於利用日行者聯盟內部的不團結,這不是實力上的比拼,而是對人心、對人性的算計。
也正因如此,賽麗剛纔纔會在絕望之下,拼死出手。
實力不如,可以努力去修行。但人心和人性上的弱點,賽麗不願承認是不能改進的,但擺在眼前的現實,卻反覆提醒着賽麗:人心與人性的弱點,還真就是不可彌補的。
所以這場日行者對夜行者的戰爭,恐怕結局永遠不會改變,這纔是讓賽麗最絕望的。
但如果賽麗此時此刻像李小茜和柳長生一樣,看着現場直播結界內的局勢的投影屏幕的話,她就會發現:結界內,觀衆席的轉播平臺上,海洋劇烈喘息着,瞪大了眼睛,無法掩飾眼中的恐懼。
無論她如何早熟,終究是個年輕的少女。
以及這個世界上沒有誰能面對死亡的陰影而面不改色!
豆大的汗珠,一顆顆從海洋瓜子型的小臉臉頰上,滑落下來。
巴魯那泛着濃郁血氣的手,就在海洋的眼前,拳面上一根根短而尖利的、猙獰隱現的突刺,有幾根已經觸碰到了海洋挺翹的鼻樑鼻尖,劃破了肌膚,於是汗水之外,還有一道紅色的血線,順着海洋光滑潔白的臉蛋,流淌到下巴上,凝成一滴欲墜未墜的血珠。
巴魯的血手,就在海洋眼前。
但血手停下來了。
一個看起來非常普通的卷軸,就是獵魔城焰巫師一脈之中,最常見的那種特效卷軸,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海洋的身旁。
“那……那是?”伊莉莎一臉吃驚,隱約想到了什麼,但又覺得不敢相信。
之前李小森以千幻書生,壓制阿爾法;同時以法術專屬能力,壓制伊莉莎。後來千幻書生破碎,那漫天的光球和火球,卻不像是被擊潰的,而是自行消失的。
當時伊莉莎有些奇怪,但混亂之中,哪裡顧得上那麼多?
現在看來,並不是李小森的專屬法術能力被擊潰了,而是李小森主動收起了法術能力,並在混亂之中,悄悄把代表着他的專屬法術能力的特效卷軸,藏在了海洋身邊?
此時此刻,卷軸懸浮於海洋身側。
以卷軸爲中心,一顆簡單的光球,和一顆簡單的火球,兩兩成雙,好像一對太極陰陽魚,緩緩遊動着,隱隱形成一個太極球。
看起來只是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法術結構,卻好像一個防護罩,把海洋的身子,穩穩護在了其中!
“這……這是……?!”巴魯本來滿是猙獰笑容的臉部肌肉,完全僵硬了。
他一時間顧不上想這層護罩到底哪兒來的,而是拼了命地催動力量,想要轟破之,把近在咫尺、只差一步就能幹掉的海洋殿下,徹底地幹掉,完成自己的任務。
但神奇的是,無論巴魯如何用力,這層看似粗陋的護罩,就那麼自顧自地運轉着,雖然發出了嘎吱嘎吱的聲音,但始終沒有垮塌!
李小森開發的法術專屬能力,初衷是尋找一個持續輸出的站擼能力,在阿爾法一戰之後,這個目標也初步達到了。
但火球和光球彼此結合,兩兩成雙的變化,其實還在繼續。
而眼下保護住海洋的火球和光球模樣的陰陽魚,似乎就是這份法術專屬能力的某種新的變化?
“公主殿下!”斯卡納一聲狂吼。
“海洋!”格雷森也是大驚失色。
他們剛纔眼睜睜看着海洋被突襲,卻苦於不再近前,尤其是格雷森,剛纔真的一顆心都到嗓子眼了。
至於現場的大部分人,由於巴魯的突襲太突然,太突兀,許多人甚至沒察覺到這一幕。
斯卡納和格雷森都瘋了一樣,以最快的速度,朝海洋這邊趕過來。
但在他們趕到之前,巴魯的身子就被一根巨大的火焰之劍,洞穿了。
劍鋒當胸而入,從背後透出,巨大的力量甚至把巴魯雄壯的身軀,頂得懸空起來,雙腳離地。
——這是海洋的法術,她在經歷了巨大的錯愕和恐懼之後,反應過來了,終於展現出了作爲獵魔城頂尖焰巫師的法術能力。以攻擊力而論,即便不動用神器,海洋都是最頂尖的,應該絲毫不遜於結界之外的賽麗。
斯卡納這時候趕到了,第一時間制服了巴魯。
格雷森落在海洋的身邊,急切地問:“怎麼樣?怎麼樣?沒有被打到吧,有沒有被傷到哪裡?”胖胖的臉上,滿是擔心,都有點語無倫次了,因爲對於格雷森來說,海洋就是獵魔城的未來,他格雷森可以死,甚至斯卡納、賽麗這樣的天榜高手,必要的時候都可以爲了族人去犧牲奉獻,但海洋不可以,海洋必須活着,作爲威脅夜行始祖的獵魔城的大殺器,雖然這對一個年輕的女孩而言,太沉重了,但這就是海洋的使命。
海洋終於透出一口氣,有種在水下悶了很久的感覺,快窒息了。
眼淚這才一下子洶涌而出,然而海洋剛哭出聲,就強忍了回去,她的視線轉移着、尋找着——剛剛在最關鍵的時刻,護住她的卷軸,還有火球和光球,卻都不見了。
琴嵐這時候又隱沒在人們的視線之外了,即便是李小茜,在琴嵐主動隱匿的時候,都看不見她。
事實上在巴魯對海洋出手的那一刻,琴嵐就不再糾纏格雷森了。
李小森剛纔對琴嵐的拜託很簡單:幫我拖住格雷森,把刺殺海洋的機會,放給巴魯。
巴魯露出真面目的那一刻,李小森的目的就達到了。
琴嵐沒想到的是,李小森真的看得很準,巴魯是有問題的那個人。以及他真的讓海洋一點傷都沒受。琴嵐本來以爲,李小森就算引出巴魯,護住海洋,也不可能做得這麼完美的。
“所以,這就是龍五看重、選擇你的理由麼?”琴嵐喃喃道,“不只是職業發展和修行方面,龍五在你身上,看到了某種他夢想中的可能性麼,李小森……”
李小森此時此刻,躺在會場現場對面上的一個巨坑裡。
斯卡納的實力真的很強。
李小森把法術專屬能力,偷偷分出去給海洋了,少一個能力的情況下,對上斯卡納就更吃虧了。
“但其實就算全部能力盡出,感覺勝負也不過是五五之數啊,或許我還要更劣勢一些。”李小森心裡想着。
這時候,巴魯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突然間掙扎着跳起來,吼道:“李小森,你要加油,我死了,你順理成章成爲海洋的守護騎士,到時候你一定要抓住機會,完成我們的任務!”
到了現在,他依然不願意放棄,想要進一步給李小森潑髒水,讓現場的獵魔城成員們,對李小森產生懷疑。
而且不得不說,這種拙劣的手法,有的時候還真的挺有效的。
本來現場觀衆們,已經被格雷森喝止了,尤其是一批對林婉、塔娜莎、徐文晟等修行分院的人衝擊的獵魔城成員,被格雷森安排伊莉莎強行拉住。
但聽到巴魯的話,又有人跳了出來,大喊:“不錯,這是苦肉計,巴魯犧牲掉自己,爲的是把李小森洗白!”
其中就有瑞拉的聲音。
李小森畢竟不是獵魔城的人。
如果換了是斯卡納,又或是阿爾法、伊莉莎,獵魔城的人絕對不會是現在這樣的反應!
塔娜莎尖叫道:“你們是豬嗎?如果巴魯真是用苦肉計,他是傻子纔會在臨死前把李小森爆出來!”
有人還在叫:“這叫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懂不懂?”
斯卡納沉默着,他作爲獵魔城的第一獵魔人,事情鬧成這樣,雖然海洋安全無恙,但對斯卡納而言,他只覺慚愧。
因爲識破巴魯的人,不是他,而是李小森。
一個根本不是獵魔城的成員的李小森。
巴魯已經證明是夜行者的奸細了。
李小森卻的的確確,在最關鍵的時刻,守護了海洋,還不是正式的守護騎士,卻盡了守護騎士的職責。
但現場依然有人對他不願信任。
這就是門戶之見,是日行者聯盟數千年來,都沒能解決的問題。
門戶之見,有的時候,就像職業壁壘一樣,堅不可摧,把人和人之間,劃分的涇渭分明。
修行,本是爲了拓寬自己,讓自己變得偉大,但很多時候,修行反而封閉了人心,把人封困在一個小小的牢籠裡。
“還沒有結束。”聖光焰結界之外,柳長生皺眉看着結界內的場景,第一次主動開口說道,“只要巴魯咬定他和李小森是一夥兒的,我們的計劃就不算被破。”
場面一時間變得很安靜,從極度吵嚷,變得很是寂靜,只剩下隔離帶之外的日行者聯軍和夜行者大軍彼此廝殺的聲音,遠遠傳過來。
突然間的安靜,是因爲李小森從他所在的坑裡,爬了起來。
他全身都是灰塵,好像是塵埃裡把自己拔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