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只有死人會停在九里亭。
這趙守銀深更半夜不但駐足九里亭,還爬到了九里亭的頂上。看上去意氣風發,顯得相當欠扁。
江躍看到這一幕,火氣頓生。
若是手頭有槍,江躍絕不介意當場給他一梭子。
這趙守銀手中搖着一隻鈴鐺,眯着眼睛,如假寐,似冥想,口中唸唸有詞,神情邪惡中透着一股濃濃的陶醉之意,活像小說中常出現的那種妖道。
令江躍感到意外的是,趙守銀全身心投入,竟完全不朝江躍這邊瞧上一眼。也不知道是太過投入沒有發現江躍的出現,還是故意視而不見。
不管是哪種情況,已然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趙守銀這個幕後黑手,終於出現。
江躍不怕現身的趙守銀,他忌憚的是暗中搞事的趙守銀。
“趙守銀!”
虛頭巴腦的統統不要,江躍遠遠一聲斷喝,如平地驚雷,在綿延山谷中蕩起一圈圈迴音。
本是心神入微狀態的趙守銀,被這一聲斷喝驚動,心神如遭雷擊,頓時一陣天昏地暗,差點心神潰散,一頭栽下九里亭。
搖搖晃晃勉強站定,袖子不經意在嘴角擦拭一下,將口角溢出的鮮血擦掉,回過頭來,冷冷盯着江躍。
他對江躍的出現有些意外,又似乎有所預料。
“你認識我?”趙守銀的眼神,就像地獄鑽出來的惡鬼,全然沒有人類的半分情感波動。
“我不但認得你,我還知道你母親是宮婉玉,更知道你在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
“是嗎?”趙守銀露出一絲詭異微笑,“傷天害理?你不會天真地以爲,這世道,還真有天理不成?”
“我天真不天真,並不重要。天理什麼的,我也不關心。但是,這大金山,這盤石嶺,是我祖祖輩輩棲息的地方,你想在這撒野,破壞這一地安寧,我作爲江家子弟,絕不允許。”
“哦?江家?你是江雲鶴家族的?”趙守銀倒是有些驚訝,“口氣倒是不小。這麼說,鎮上毀我風水陣,殺我那些棋子,差點壞我大事,有你一份?”
“你覺得呢?”江躍似笑非笑盯着趙守銀。
“我覺得?”趙守銀忽然笑了起來,“我覺得,你和鎮上那些蟑螂,其實也沒多大區別,無非就是更能蹦躂一些罷了。”
“殺我幾個棋子,動不了我的筋骨;毀我風水陣,也頂多是延緩我的計劃罷了,你以爲你能改變得了大勢?”
“不過,你能從獸潮當中活下來,這倒是令我意外啊!你是怎麼做到的?”趙守銀居然產生了一點點不該有的好奇心。
“想知道?”江躍戲謔問。
趙守銀面色一沉,目露兇光,有如惡狼盯着獵物。
忽然,他臉上又露出嘲諷的笑容。
“我今年七十七了,你一個乳臭未乾的小鬼,想吊我的胃口?”
趙守銀說着,手上搖鈴輕輕一晃,在黑夜中發出一陣詭異鈴聲,叮叮噹噹,有如招魂。
“小子,你不是口口聲聲要保護大金山,保護盤石嶺嗎?告訴我,你打算怎麼保護?盤石嶺這些鬼魂,你能讓他們活過來嗎?大金山的龍脈,你能接續得上嗎?”
趙守銀語氣無比得意,袖子一揮,亭子前方的虛空,彷彿打開了一扇陰幽的大門,陰森恐怖的綠色霧氣繚繞,將整個九里亭包裹其中。
詭異的不是這個。
詭異的是,在九里亭前頭,竟整齊地站着四排鬼影。
是的,那一身血污,滿身鬼氣的影子,絕非是人,而是鬼物。
奇怪的是,這些鬼物竟然好像訓練有素似的,站成四排,每一排都有十六頭鬼物。
隊伍整整齊齊,如果不是身上破破爛爛,滿身血污,這隊形甚至堪比訓練有素的儀仗隊。
趙守銀鈴鐺再次搖動,鬼物竟然啓動着小碎步,不斷整理隊伍。
很快,隊伍變得緊湊起來,鬼物之間也更貼近了許多。
趙守銀似乎在炫技,鈴鐺不斷搖動,這些鬼物的隊形不斷變化,就像經過嚴格訓練的隊伍在操練,竟沒有半點錯亂。
江躍回想起先前遠遠聽到的號子聲,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荒誕感覺。難道這些鬼物,竟是在訓練?
而趙守銀,是他們的教官?
他手中那個鈴鐺,就相當於教官的哨子和口令?
這老狐狸可以操控鬼物,江躍早就有心理準備。即便如此,他也沒想到,趙守銀竟能將鬼物操控到如此嫺熟的程度。
這簡直是如臂使指。
就在江躍暗暗吃驚時,更詭異的一幕出現了。
趙守銀手中的鈴鐺節奏明顯一變,變得急促起來。
拿着搖鈴的手臂在虛空連點四下,九里亭另一側與那四排鬼物之間,竟出現四道泛着幽光的鬼索陰鏈,這鬼索竟足足有嬰兒的手臂粗細。
四道鬼索的一頭不斷延伸,纏繞着九里亭,兩根朝上,兩根朝下。
這纏繞的方式也很奇特,看上去並不像是綁在柱子上,也沒有綁在大梁上,甚至沒有實實綁在九里亭任何一磚一瓦上。
只是在虛空那麼一扣,形成了一個死結,肉眼看上去明明沒有扣住任何地方,也不可能有借力點。
可情況就這麼詭異,這虛空一扣看着沒扣住任何借力點,四根鬼索卻明顯借到了力量。
因爲,鬼索的另一頭,四排鬼物已經身處鬼索的另一端,雙手抓着鬼索扛在肩上,軀體呈現向前狀態,動作整齊劃一,如同河邊拉縴的縴夫,開始往前發力。
隨着鬼物的發力,這原本逶迤如蛇,彎彎曲曲的鬼索,慢慢被拉直。
“嘿喲,嘿喲……”
這些鬼物口中,再一次發出整齊的口號。
整整四排鬼物,每一排十六個,一共六十四名鬼物!竟扛着四根古怪的鬼索陰鏈,在這午夜深處,荒山野外,在趙守銀的控制下,竟幹起了苦力活!
驅使鬼物幹苦力,也虧這老東西想得出來。
只是,江躍一頭霧水。
趙守銀到底是在幹什麼?
這是要拆掉九里亭嗎?
如果是要物理拆卸九里亭,一臺挖掘機足矣!用得着這麼大動干戈?
哪怕是動用挖掘機不方便,趙守銀控制了那麼多複製者,一個個都力量遠超普通人,人工拆除,也完全沒問題,用得着搞這麼大陣勢?
特意去謀害這麼多人,製造這麼多鬼物,就爲了拆除九里亭?
這完全就是高射炮打蚊子,小題大做啊。
就在江躍疑惑不解時,九里亭開始出現變化了。
整個亭子本身,似乎完全不受鬼物拉扯影響,並沒有出現根基動搖的情況。
但變化卻是明顯的。
黑暗中的九里亭,整個亭子周圍,竟然緩緩出現了一道深紅色的霧氣光暈,遠遠看上去,九里亭就好像一隻巨大的燈籠,泛着紅光,而且這紅光明顯越來越熾,就好像一個人在憋氣,憋到後面,臉上越憋越紅。
咔!
陡然間,江躍耳畔傳來一聲響,九里亭內,彷彿有一個機關被碰觸到似的,一道隱藏在黑暗中的紅色光束,竟被這鬼索緩緩揪出來。
這種情形無比詭異,那種感覺就好像是抽屜被緩緩拉出。
江躍這個時候總算看明白,四根鬼索盡頭纏繞的,果然不是九里亭本身,而是藏在九里亭虛空身處的這道紅光。
隨着紅光被不斷拖拽出來,它的輪廓也漸漸變得清晰起來。
這竟是一枚巨大的紅色八卦!
雖然只露出了一小部分,但卻足以讓人想象到它的全貌。
“嘿喲,嘿喲!”
隨着趙守銀的搖鈴越發加劇,鬼物們的幹勁也明顯更足了。拖拽的勢頭也越發兇猛。
幾個呼吸間,這紅光凝結而成的巨大八卦,竟已經被拖出了三分之一。
這紅光凝結的八卦,上面結滿了蝌蚪般的符文,密密麻麻,顯得極爲神秘浩瀚,明顯蘊藏着驚人的深意。
但是,在鬼物的拖拽下,這紅光凝結的八卦,氣息明顯開始下降,明滅之間,氣勢在逐漸變黯淡。
江躍並不傻,哪怕他不懂這八卦到底深意何在,也猜到了這八卦多半是鎮壓九里亭氣運的法陣。
將這紅光凝結的八卦從九里亭的虛空中剝離,就好像從人體上抽掉筋骨似的,這恐怕是要從根骨神魂上摧毀九里亭!
想明白這一點,江躍哪還會遲疑?
全力啓動,轉眼提速到極致,江躍雙手在九里亭的一根柱子上一攀,雙腿順勢盤住。
向上一個借力,整個人順勢上翻,雙手已經攀到了九里亭的頂上。
“住手!”
江躍大喝一聲,衝向趙守銀。
趙守銀嘿嘿一笑,目光充滿嘲弄,眼神的輕蔑程度,就好像看到一隻螞蟻朝他全速衝過來似的。
就好像他只需要伸一個指頭,就能碾壓江躍似的。
只見他袖子輕輕一甩,趙守銀跟前,便出現了一道泛着陰森鬼氣的黑幕,就似一塊黑水晶倏然出現在跟前,阻隔在虛空中,竟還隱隱泛着一道道波紋。似實質,又似虛無,顯得無比詭異。
江躍卻莫名其妙產生一種直覺,他此前從未見過這種詭異的黑幕,但他腦子卻清晰地冒出一個認知。
這是鬼物氣場凝結出來的鬼幕,看似無質,實則深不可測。
然而——
這一切卻無法阻擋江躍前進的決心。
升級後的百邪不侵光環全力涌動,一頭扎進了這黑幕當中。
黑幕中,無數黑氣頓時如無數章魚噴出墨汁似的,四面八方朝江躍涌過來,像是要他淹沒在這陰森鬼氣當中。
那看似沒有實質的一道道黑色波紋,也如同水草似的,不斷朝江躍的軀幹纏繞過去。
看上去,江躍就好像主動送人頭上門的傻子。
趙守銀眼中除了嘲弄,還是嘲弄。
可是——
下一刻,他那嘲弄的笑容在嘴角邊上凝住了。
這森森鬼氣凝結的鬼幕中,眼前這個詭異的年輕人並未如他所願,在鬼氣的糾纏下化爲黑水,化爲虛無。
反而是,鬼幕中的黑氣,好像水汽遇到高溫似的,發出滋滋滋的響聲,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不斷蒸發。
趙守銀心中大震,眼中流出難以置信之色。
這怎麼可能?
當今世界,凡人俗體,怎麼可能抵擋得了如此濃郁的鬼氣?
就因爲江躍是老江家的後人,趙守銀聽過江躍爺爺雲鶴老神仙的名頭,所以他並沒有過於輕視江躍,一出手就是可怕的鬼幕。
這鬼幕可是提煉了這幾十個鬼物的森然鬼氣凝結而成,尋常人遇到一隻鬼物的鬼氣,在這大半夜陰氣最重,陽氣最弱的時候,只怕當場就要涼透。
而這小子,面對幾十頭鬼物凝結的鬼氣,形成如此強大的鬼幕氣場,不但沒有淪陷,沒有快速消散,竟反而有能力反噬這濃郁的鬼幕氣場?
就在趙守銀呼吸之間,他跟前這層鬼幕,已經薄薄如紗,江躍的身影已經清晰可見,隨時可能穿透而出。
趙守銀這一驚可着實不小。
手中的搖鈴再也無暇搖動,將搖鈴往腰間一掛。伸手摸向腰間的銀刀,銀光揮舞,朝着黑幕裡頭江躍的脖子一刀揮去。
江躍雖在鬼幕當中,百邪不侵光環對抗着這氤氳鬼氣,他自身其實並沒有分神。
趙守銀的一舉一動,他自然看在眼裡。
看到銀刀朝自己脖子劃拉過來,江躍一點都不含糊。一個閃身讓開這致命一刀,同時身形一個虎竄,徹底從鬼幕中鑽了出來。
雙目炯炯盯着趙守銀。
趙守銀也如惡狼一般盯着江躍。
“小子,你到底是誰?江雲鶴到底是你什麼人?”
“你還有臉提我爺爺?若是我爺爺在,哪輪到你在盤石嶺撒野?”
事到如今,江躍顯然也看出來了。
這些拉着繩索的鬼物當中,顯然有盤石嶺的人。包括現在攔路的幾個鬼物,明顯都是盤石嶺的人。
也就是說,盤石嶺的人並非走光了,而是被趙守銀所害!
“你對付云溪鎮的無辜之人,已是喪盡天良。這盤石嶺的人,和你更加無冤無仇,你竟也下得了這毒手?”
江躍實是有些氣不打一處來。
“呵呵,我爹孃當初,又和誰有仇來着?小子,你也別說得好聽。盤石嶺這些人的死,你也脫不了干係。”
“怎麼,你造的孽,還想往我身上推不成?”
“我本意只想殺云溪鎮的人,原本也只需再殺八個就夠了。剩下的殺不殺,完全可以看我心情,看我孃的心情。誰讓你多管閒事,破壞了我在云溪鎮的計劃?那邊的鬼物跟不上,我只好拿盤石嶺的人開刀了。所以,如果你不破壞我云溪鎮的計劃,盤石嶺這些人我原也可以不殺的。你說,這是不是你造的孽?哈哈哈,盤石嶺的這些人,是代云溪鎮而死的!”
這歪理邪說,在趙守銀嘴裡,卻說得振振有詞。
江躍甚至都懶得一辯。
“趙守銀,你這一套鬼話,哄哄三歲小孩或許可以,在我面前就省省吧。你那風水陣中,有龍斷脊的意象,分明是想破壞大金山的龍脈,破壞一方風水。你要造的殺孽,絕不是幾個幾十個,而是這一方水土裡的每一個生靈。你以爲這點算計,瞞得了誰?”
這番話,江躍其實也是帶着猜測,並沒有完全實錘。
誰知道,趙守銀聞言之後,居然不反駁,嘴角的笑容陰惻惻的,反而更有幾分得意似的。
“小子,我倒是小看你了。看來,江雲鶴那個老東西,確實有點本事。他有個女兒,嫁到鎮上的吧?我對整個云溪鎮施展了詛咒,居然都攔她不住,叫她給溜了。現在看來,一定是你家傳的本事?”
“趙守銀,你千算萬算,也算不到,你辛苦算計的一切,最終會被人識破吧?”
趙守銀的確沒算到,不過,他嘴上卻不可能承認。
陰沉着臉道:“識破了又怎樣?晚了!大金山龍脈已裂,九里亭朱雀斷脊,別說是你小子,就算你爺爺從陰曹地府爬出來,也阻擋不了這個大勢。不說別的,你能阻止這百鬼搬山嗎?”
九里亭本非先天存在,乃是後天建造,以形補勢,本意也是相當於一座山,形成五星聚講的風水局面。
趙守銀顯然早就洞悉這一點。
百鬼搬山!
江躍恍然明白,這纔是趙守銀的真實目的。
九里亭在風水形勢上,就相當於一座以形補勢的山。
如今看來,想從物理上摧毀九里亭只怕沒有那麼容易。不然的話,趙守銀早就那麼做了。又何須大動干戈?
這九里亭建造之時,多半是賦予了法陣鎮守。
百鬼搬山,說白了就是要破壞法陣,將法陣從九里亭中拔除。
惟其如此,才能從根子上摧毀九里亭!
一旦九里亭摧毀,大金山的風水形勢出現明顯缺口,各種潛伏的妖邪恐怕再也鎮壓不住,橫空出世,從此天下大亂……
趙守銀佈局了這麼長的線,殺了那麼多人,製造出如此多詭譎的局,最終的意圖,終於暴露。
“二哥!”
就在這時,羅處和三狗終於趕到了。
看到眼前百鬼搬山的浩蕩一幕,羅處和三狗當場傻眼。
這密密麻麻的鬼物,光是看着也讓人頭皮發麻啊。
三狗只覺得菊花一緊,如此之多的鬼物,自己就算從天黑尿到天明,天明尿到天黑,怕也遠遠不夠啊。
趙守銀有些意外地看着羅處和三狗,怎麼還會有漏網之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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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鬼驅獸,辛辛苦苦驅動方圓百里的野獸,形成獸潮,這三個在盤石嶺出沒的混蛋,竟一個都沒滅掉?
這三個傢伙難道長了翅膀不成?
趙守銀終究是人,做不到料算千里之外。隔了這麼遠,又有山體遮攔,他顯然也不清楚剛纔在盤石嶺具體發生了什麼。
江躍卻是一喜,幫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