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洪社爲什麼要來拜見子川?
他是二房沂大太太的孃家兄弟,程識的堂舅。
周少瑾望着子川。
子川卻波瀾不驚地接過了拜貼。
袁別雲皺眉對子川道:“洪國珍怎麼知道你在這裡?”
“我也不知道啊!”子川笑着把拜貼交給了一旁的清風,“等見到他不就知道了?”然後吩咐來稟告的小道童,“朗月,就說我請他喝茶!”
朗月笑着一溜煙地跑了。
袁別雲站了起來,道:“茶喝得有點多,我得去趟毛廁。”然後喊了清風,“你在前面帶路。程家這麼大,我怕迷路。”
這話聽着怎麼像是不想見到洪社了?
難道袁家和洪家不對盤?
周少瑾微微有些不安。
自己能安坐在這裡,不過是因爲袁別雲等人看在子川的面子上揣着明白裝糊塗罷了。可洪社……看到袁別雲的樣子,她不知道洪社看到她的時候會不會佯裝不知。而且她自重生之後,就對自己前世的遭遇起了疑心,總覺得前世的事並不像自己看到的那樣簡單,前世只不過事情已經發生了,她不想再讓姐姐傷心,父親難做,自己騙自己,掩耳盜鈴。程家前世的結局,讓今生的她,不管是想到二房程識還是三房的程證,都覺得他們並不像他們表面看上去那麼的簡單,那麼的無害。
她始終對二房和三房有戒心。
而洪社卻是二房的人,甚至可以說是二房的靠山之一。
她想回避。
反正程許也走了,這裡離四宜樓又不遠。
只是這話怎麼跟子川說好呢?
周少瑾咬在脣在心裡琢磨着,就聽見子川笑着吩咐站在亭外那形如枯竹般的三旬男子:“懷山,你把這小姑娘送回去吧!洪國珍未必有功夫喝鐵羅漢,讓人沏壺碧螺春過來就行了。我們也就不需要人照顧爐火了。”
最後一句,他是對周少瑾說的。
周少瑾愣住。
懷山略微猶豫了一下,這才低頭應“是”,對周少瑾道:“請跟我來!”
周少瑾此時已經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的心情了。
不管是前世今生,她所盼的,也不過是寒風冷雨的時候有個庇身之處,免她流離失所,可這個人,卻始終沒有出現……就在她已傷心絕望,早已把這個念頭默默地埋在了心底之後,卻突然有人在她的頭頂撐起一把傘,免她不安,免她悽苦,讓她有了片刻的安寧……可能於他不過是隨手之勞,不過是一時的慈悲,可對她來說,卻是從未曾有過的溫暖——前世,林世晟對她還算可以,可那是她用妻子權利換來的,那對她來說與其是個家,不如說是暫時的棲息之地,始終少了歸屬感。
她低下了頭……唯恐眼淚落下來……深深地蹲了一個福禮,然後起身跟着那個被稱作“懷山”的人離開了茅草亭。
樹木依舊碧綠,曉風依舊輕柔,可週少瑾的腳步,卻再也沒有闖進來時的慌亂和沉重。
耳邊細樂喧鬧,牡丹臺眼看就在前面。因爲感激子川爲她解圍,她向“懷山”道謝時非常的恭敬:“您就送我到這裡吧?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那好。”懷山從善如流,道,“我站在這裡,看着你進去再走。”
周少瑾這才卻發現他的聲音非常的嘶啞,像把陳舊的老胡琴似的。
或者是心情的緣故,她並不覺得難聽刺耳。
她再次向懷山道謝,轉身朝牡丹臺走去。一面走還一面想,看懷山的樣子,應該是子川的隨從之流。可正應了那句老話,有其主必有其僕。他看上去冷冰冰的,可實際上他和子川一樣,都心思善良、溫柔細心、寬厚體貼。
她回過頭去。
懷山果然還站在甬道的中間望着她。
她朝着懷山笑了笑,走進了牡丹臺。
臺上正在唱《四郎探母》。
翡翠焦慮不安地在通往牡丹臺的甬道旁等她。
看見她,如釋重負地跑了過來。
周少瑾想着以後還要去寒碧山房抄經書,少不得要和翡翠打交道,她既留了把柄在自己手裡,自己與其嚷得人人皆知打了翡翠的臉,還不如趁此賣個好給翡翠,方便自己以後在長房行事。
所以她沒等翡翠開口已笑道:“我們一起去見老夫人吧!大爺那邊的差事了了,我們也得去稟老夫人一聲。只是不知道那鈕印最後拿出來了沒有——我已經盡力了。”
這是不想追究囉!
翡翠看了周少瑾一眼,曲膝低聲說了句“多謝二小姐”,然後若有所指地道:“多虧了二小姐的主意,用紅繩把那鈕印給勾了出來,我正想陪着二小姐去給太夫人回句話呢!”
彼此都知道對方在說什麼。
周少瑾笑着點頭,和翡翠去了牡丹臺的二樓。
郭老夫人並沒有看戲,而是和良國公府太夫人附耳在說着什麼。
碧玉上前在郭老夫人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郭老夫人和良國公府太夫人都回過頭來。
郭老夫人就朝着周少瑾招手。
周少瑾和翡翠上前給郭老夫人行了禮。
衆人也不看戲了,都望過來。
翡翠就把那“用紅繩將鈕印勾了出來”的話對衆人說了一遍。
高夫人當場就鬆了口氣,唸了聲“阿彌陀佛”。
郭老夫人則連連點頭,道:“那就好,那就好。”然後讓碧玉,“給少瑾搬個凳子過來,坐在我身邊陪我們聽聽戲。再給少瑾去沏一壺上好的龍井,雖說是四月天,走了這麼遠的路,估計也熱得夠嗆。”
關老太太看了不免與有榮焉。
周少瑾心裡有事,片刻也呆不下去,笑道:“太夫人,我風塵僕僕的,免得擾了大家的興趣,還是下去換身衣服再來陪您看戲吧?”
郭老夫人喜歡直爽之人,聞言很是歡喜,笑道:“好得很,快去換了衣裳來陪我們。”
周少瑾笑着應喏,轉身的時候卻朝着姐姐使了個眼色。
周初瑾幾不可見地朝着妹妹頷首,不動聲色地幫關老太太剝着李子。
周少瑾讓人叫了在四宜樓後院等着的施香過來,一起回了畹香居。
她剛梳洗一番還沒來得及重新換件衣裳,周初瑾就匆匆趕了回來。
周少瑾忙把屋裡服侍的都遣了,拉着姐姐坐到了內室的填漆牀上,低聲把程輅在族學裡說的話告訴了周初瑾。
周初瑾驚訝之極,氣得差點昏過去,大怒道:“這個程輅,他到底想幹什麼?當着我們一副面孔,當着別人又是一副面孔,我們到底什麼地方得罪他了,他要這樣敗壞你的名聲。”隨後又安撫她,“你別擔心,這件事我會跟外祖母和大舅母說的,定不能就這樣輕饒了程輅!”
周少瑾卻臉色發白,顫聲問姐姐:“若是我真的對那程輅有情,外祖母會答應我和那程輅的親事嗎?”
周初瑾嚇得跳了起來,連聲道:“你說什麼?難道那程輅說得都是真?你怎麼這麼不爭氣,喜歡上這樣一個不把你當數的東西……”
周少瑾忙拉了姐姐的手,道:“我沒有看中程輅。我就是再傻,他這樣待我,我怎麼可能看中他?我是說如果,如果我對程輅有情……”
周初瑾狐疑地打量着周少瑾。
周少瑾坦蕩地任由姐姐觀看。
周初瑾見妹妹表情真誠,目光清亮,這才相信她沒有說謊,認真地考慮起這件事來。
“應該會答應吧?”她沉吟道,“你在外祖母膝下長大,若是有這種事,外祖母和大舅母怎麼都有失察之錯,加上你性子軟弱,那程輅好歹是長輩們看着長大的,也算得上是個讀書種子,且那程輅是獨子,勢單力薄,只要他有心入仕,就得依靠程家,就算他有一天飛黃騰達了,爲了名聲,也不敢虧待與你……”
這就是上輩子外祖母和大舅母爲什麼那麼輕易的就默許了她和程輅的婚事吧?
周少瑾再也忍不住,眼淚籟籟而下,哽咽道:“我和他何曾有什麼情份?不過是大家都說我們好,外祖母和大舅母也都說他好,我想着長輩們吃過的鹽比我走過的橋還多,總歸不會有錯,纔會待他好……那東西,也是長輩們許了我們之間的事我纔拿的,之前全是詣表哥他們帶給我的。我原想,這是表哥給的,過了明路,接受了也沒什麼,誰知道他卻拿了這做文章……”
爲什麼?
程輅爲什麼要這麼做?
她的名聲壞了,他就是娶了她,他豈不也跟着壞了名聲?何況他以後是要做官的人,清譽第一……不對,前世他最終並沒有娶自己,而是和吳寶璋定了親,被程家遣出家門,革了功名之後,吳家也和他退了親,他遠走寧波,娶了當地一位富商的女兒,依靠着岳家成了一方富賈!
他爲什麼要這麼做?
他那麼聰明的人,難道他不明白他這麼做會置她於死地嗎?
如果沒有程許那件事,上輩子她會如何?
會被父親接回去,然後悄悄地嫁了吧!
父親當時已是正四品,她就是嫁得再差,也能保證她尊貴體面、衣食無憂地過一生……
周少瑾打了一個寒顫。
她之前怎麼從來沒有把這兩件事想到一塊去?
總覺得是程許禽,獸不如。
卻沒有想到,當時程輅在場,卻沒有救她……不,她曾經懷疑過,卻以爲他是怕長房的勢力不敢得罪程許……或者,她這是在爲自己找藉口,爲自己看中了這樣一個人渣找藉口……
周少瑾茫然無措地在屋裡打着轉轉。
周初瑾嚇得聲音都變了:“少瑾,少瑾,你這是怎麼了?”
姐姐的聲音,讓周少瑾冷靜了下來。
她抱着姐姐,安慰着周初瑾:“我沒事,你放心,我再也不會有事了。”
周少瑾重生後第一次覺得,想救程家,必須先救自己。
少瑾漸漸開始獨立起來……o(n_n)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