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梨花樹下

“逸清, 你天衡師叔收徒弟了,以後不準再去師叔那院子。”這日柳逸清剛從山下回來,就被爹孃叫到屋裡吩咐了這麼一句。

他有些反應不過來, 師叔收徒弟了, 可爲何他不能去師叔那院子?師叔收徒弟了?天吶, 師叔終於收徒弟了?是誰家的孩子?

一大堆問題出現在柳逸清腦中, 可他沒敢問。爹孃都說了不準再去師叔那院子, 想來這話,不僅僅是對他說的。

果然,第二天得知, 爹孃門下和其他師叔伯門下的弟子都被禁了。到底是誰,這比關門弟子還關門呢?

柳逸清有些惆悵, 他捨不得他的天衡師叔, 更捨不得那片梨樹林。雖說梨樹林不算是師叔那院子的範疇, 可是終究是挨着的。若是到那處玩耍,少不得捱罵。

這樣想着, 就不是惆悵了,而是怨念。只是他忽然很想見見師叔的這個關門弟子,日子一久越發的好奇。

看起來那禁令應該更針對那個孩子,柳逸清是這麼稱呼那個素未謀面的玹琴弟子。永遠也不見那人出來,似乎從沒有過這事。

“小師弟, 你可是不知道啊, 那新來的師弟就一啞巴。我們幾個師兄弟昨兒特意去找他, 誰料我們三句話沒說完, 人家跑了。而且從頭到尾一聲不吭, 真是豈有此理,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來的毛小子, 一點規矩都沒有。”這日習武之後,師兄弟們聚在一起閒聊,說起那個孩子便有人憤憤不平。

旁邊的人鬨堂大笑,而柳逸清只是點點頭。他不喜歡對陌生人有太多的評論,可師兄們的話卻勾起了他的好奇,迫於禁令的束縛,他也只能閒時遠遠的朝師叔的院落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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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梨花開。風起,梨花落下,這本是柳逸清最喜歡的風景,可如今他卻不敢到那梨花林去玩耍。

一日,他實在忍不住,一個人偷偷的跑去梨花林裡。才走了幾步,就聽聞舞劍之聲。他悄悄的隱在一株梨樹下,想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只見一個身量與自己相差無幾的男孩正在梨花樹下舞劍,那劍如銀龍吐絲,一招一式有模有樣。他看着滿樹的梨花落下,落在那個孩子的發上,衣上。

他在樹下看去,有些被眼前之景迷住,那人長得真好看,看着卻像是一個女孩兒,太漂亮了。才一會,就見到那孩子收了劍往師叔院子裡去,他欲追過去,想了想還是作罷。

就這樣悄悄的觀望了幾日,柳逸清想着,不妨去打個招呼,若不然發現了,也挺尷尬的。

打定主意之後,在一天日落時分,柳逸清一個人悄悄走到梨花林裡,卻左右不見人。他找了許久,終於在一株老梨樹下見到了那孩子。

那人正拿着樹枝一個人默默的頓在梨樹下寫字,他慢慢走了過去,好奇的問道:“你怎麼一個人在這?爲何不去和師兄弟一起玩耍?”

那孩子就擡頭看了他一眼,低了頭不去理他。

柳逸清見他這樣倒是急了,開口就說:“喂!你倒是說話呀。”他一臉的怒氣,但那孩子依舊沒理他,依舊是低着頭在地上寫寫畫畫。

“你就是師叔收的那個弟子吧,你會說話吧。”想來還是因爲禁令的事情,柳逸清也不去計較,耐着性子又問了他一句。這一句問出口,那孩子點了點頭,然而依舊還是沒有說話。

柳逸清在他身旁蹲下,沒好氣的繼續說:“年紀輕輕別不說話,小心你以後真的變成啞巴。”

不知是不是這句話把他嚇到了,那孩子擡起頭來問他:“真的?”

他會說話啊,而且聲音這麼好聽。柳逸清樂了,笑道:“呀,你終於應我了。聲音這麼好聽,爲何不說話?”

那孩子和剛纔一樣,只是看了看他,又不說話。

柳逸清沒放棄,他繼續說道:“我是掌門的獨子,柳逸清。你叫什麼名字?”

“君墨宸。”原來,他就是君墨宸。原來,他就是師叔的關門弟子。

柳逸清看着他用樹枝在地上將名字寫下,那字跡真好看。只是柳逸清不知道,從這一刻起,這個名字就和自己分不開了。

柳逸清很滿足,今日既聽了君墨宸說話,又相互認識了。想着從兜裡拿出一塊方纔準備給自己填肚子的梨花糕遞了過去。“這名字極好。天色不早了,我要回去了,吶,這個給你。”

君墨宸遲疑了一下,見他堅持,這才接了過來,隨口道了聲謝。

“謝謝師兄。”

這一句師兄倒是把柳逸清越發樂了,他笑着看着君墨宸,又道:“有空記得多說話。”

柳逸清笑嘻嘻的回了自己的屋裡,他沒想到自己的爹孃就在屋裡候着。

“你去了哪裡?”

“梨樹林。”柳逸清應話應的倒是快,可雙腿都在打顫。

柳父嘆了口氣,看着他道:“爹孃先時和你說的話你都忘了麼?都說了讓你別去你師叔那邊,你怎麼就不聽呢?”

“孩兒又沒有去師叔的院子,只是在梨樹林玩。”柳逸清辯解道。

“你見到他了。”

原來是爲了這事,柳逸清點了點頭:“見了,不過一個普通的人,爹孃師叔爲何要下那樣的禁令?他又不是妖怪。”

“清兒,怎麼說話呢?”柳菡呵斥道,作爲母親,她也是有着諸多無奈。

“清兒,聽爲父的話,莫要再去見那孩子。”柳父說完就轉身離去,柳菡看了看柳逸清,只是搖了搖頭,也隨着柳父離開。

柳逸清有些摸不着頭腦,他不明白爲何會這樣。只是隔了兩天,又聽得師叔那邊的消息,君墨宸被師叔責罰了。

他忽然有些心疼他,一樣的年紀,卻被這樣禁錮着。

柳逸清還是不安分,他依舊悄悄的到那梨樹林去,看着君墨宸舞劍。他的劍舞的真好,柳逸清想着,自己也更加勤奮的練習。

過了些時日,還是在黃昏的時候,還是在梨花樹下。柳逸清走過來,見君墨宸一個人靠在梨花樹上揹着文章。他遞過來一個紙包,比上次的大了些。

可是君墨宸沒動,只是看着他。柳逸清見他一動不動的站着,倒是着急了。“你快拿去呀,我得回了,不然我爹該訓我了。”說着,他將手裡的梨花糕往君墨宸懷裡一丟,自己一溜煙跑了。

這天晚飯時,柳逸清見到爹孃,他心裡有鬼,也不敢吭氣。柳父柳母也不多言,只是用飯之後,對着柳逸清說了一句:“莫要再去招惹他。”

這話對柳逸清來說是沒什麼震懾力的,在得空之後他再次去了梨花林。可再也沒見那梨花樹下舞劍的少年。柳逸清只當他今日沒來,可一連幾日不見他有些奇怪,便去了師叔住處找了師叔。

“你說墨宸?他下山去了。”

“走了?哦。”柳逸清有些失望,原來那日聽到師叔和爹爹的談話是真的。可就這麼不告而別麼,唉。

柳天衡看着柳逸清,淡淡的說了一句:“若不是情非得已,你還是最好不要見他。畢竟是皇家的人,終究都是一場夢。夢醒,終成空。”

“這樣啊。”稚嫩的面龐遮掩不了他的失望,那個在梨花林中舞劍的少年,再也不會在了。

“清兒還是莫在念想了。他不會再來落琴山的。”柳天衡變了臉色,一臉凝重的對他道,“清兒,他這一生,因着他的身份,你們連朋友都不適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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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之後,柳逸清也準備下山去闖蕩,臨行之前,他去找了師叔。

“這就要走了?好好去闖蕩吧。清兒,你命裡有劫,生死一劫,若是過不去,那便只有前半生了。凡事多加小心。”

“莫使仇怨敝雙眸,塵世瀟灑度餘生。”

“還有,千萬記住,莫去見他。”這個他,自然指的是君墨宸。

柳逸清叩了頭,離了落琴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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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以爲這一生可以如孃親說的那話一樣,塵世瀟灑度餘生。可噩夢就那樣席捲而來,玹琴教滅門。

他不知道爲什麼會這樣,消息太過突然,突然的他無法接受。他去了刑場,看到行刑的一幕。他恨,恨自己無能,恨昏君無道。

他對自己說,他要復仇,要爲玹琴教的親人雪恨。

奈何皇宮戒備森嚴,他只得慢慢籌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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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梨花開,綿綿延延的細雨籠罩着玲瓏古鎮,恍惚中聽到一個酒樓裡唱着《牡丹亭》曲,他信步走進。

那是師叔最喜歡的曲子,這戲臺的戲子唱的不錯。

隱約間聽見是因爲宸王爺來了,宸王爺,君墨宸。是他麼,那個梨花樹下的少年。還是說,只是同名?

“這位兄臺可是在等人?”這日他依舊坐在倚窗的位置,喝着杯中的酒,忽然一聲帶笑的問話傳入耳朵。那聲音低沉,極富磁性。

他擡頭看去,是一個年歲與自己相仿的男子,是他麼?

柳逸清看着來人,笑道:“無人可等,要不要,來一杯?”

他的確無人可等,他孤身一人。可他又的確在等人,而他等的人如今就站在他的面前。

“敢問兄臺尊姓大名?”

“免尊,柳逸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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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相逢,他讓他喚他墨宸。可直到他住進了他的“家”,他才知道,原來,真的是一個墨宸。

他依然喚他師兄,縱使別了這些年,依然是師兄。

看來,他真的逃不了了。墨宸,誰讓,你就是我的紅塵?他說了陪他一起復仇,他們一起進退。可爲何到了最後,仇了國安,他們還是不被世人認可?

難不成,你我都是男兒身,故而相戀便是錯?若是這樣,宸兒,我願意離去。只要你好好的,這天下安好,我願意離開。

你是這天下的帝王,你會有你的幸福的。我給不了的,別人應該可以的。

服藥的時候,柳逸清看着那個小小的玉瓶,他哭了。最殘忍,想來不過是對着相愛之人自刎。先時的歡聲笑語涌現着,可是一切都將不復存在。

柳逸清不知道那金鑾殿上有多少人看出了他的意思,他也記得師溪說,記得下手輕一點。可觸及君墨宸的目光剎那,他有些慌亂。宸兒,讓我走吧,一了百了。

“我那日的話,可還記得?”他忽然有些貪戀這個懷抱,可終究要別了。生離死別。

依稀還聽到他對自己應道:“記得。”

竟也不知是藥效發作還是真的是閻王來搶人,再醒來已經真的離開。至少,離開金陵了,離開他了。

可依然忍不住對他的消息好奇,聽到乾爹病重的時候,竟然莫名有負罪感。乾爹說,清兒啊,若可,來年二三月你回次落琴山吧。

好,清兒會回去。

來年二三月,他如約去了,到了落琴山,他整個人都驚呆了。那一草一木,一磚一瓦,是那麼的熟悉,那麼的陌生。

是乾爹讓人重建的罷。裡面似乎再沒人了,看來再怎樣,也是物是人非。他知道麼?柳逸清忽然就想起了君墨宸。

再相逢,柳逸清沒想到君墨宸的情況比他最壞的打算還糟糕。這個傻子!他真的很想將他訓斥一頓,可是張了張嘴,卻沒說出半個字來。

宸兒,是我錯了,不該招惹你,不該動情的。

柳逸清實在太擔心君墨宸的身體,可自己也不過是學了皮毛,想着還是下山去請教名醫。

宸兒,我會回來的,等等我可好?

遠遠的望了一眼金陵城,心裡撕裂般的疼痛。終於將該辦的事情辦妥,也該是時候去見他了。

梨花又開了,這金陵城附近的梨花開的真是好看。共約重芳日,還憂不盛妍,你之所在,這花如何會開的不好?

倚窗而望,聽着那戲臺上的戲子咿咿呀呀唱着他不是很懂的曲目,宸兒好像來了。是時候再見了。

那戲臺上傳來陌惜的聲音,一步一步向他而來的腳步聲。

“這位兄臺可是在等人?”熟悉的聲音卻是不抱希望的口氣,柳逸清忽然就想笑了。

“無人可等。墨宸。”沒忍住,還是笑了。他見他一臉驚異,衝着他問“逸清?清兒。”

“嗯,是我。”嗯,宸兒,是我。

梨花樹下的少年已然長大,你既來了,我自然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