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夜膝上放着一架焦尾琴,眸光看向楊毓,揚脣而笑。
不知爲什麼,楊毓覺得被眼前這人看穿了心思。
她回以微笑,腳步略有些沉重的走到幾人身邊。
一側的下僕給楊毓送上七絃琴。
楊毓接了過來,手指撫上琴絃,她轉眸看向阮容道:“勞兄長爲我記下琴譜。”
阮容微微點頭,側目看向一側。
下僕送來筆墨。
:“賢妹請。”
楊毓目光看向壯美的瀑布,眉心微微一蹙。
手指輕揉琴絃,嘴脣微微顫抖道:“曲名:懸澗入林歌,序:楊門有女阿毓,世人莫能悅之。悽清斷愛,與七賢遊歷至潭山。觀潭山懸澗,寄情於此,情遠曲淡,聊表寸心。”
琴音嫋嫋升起,灑脫而疏淡,楊毓接着道:“引:止行潭山,觀潭山懸澗奔涌,譬如千軍萬馬而去。願與良朋兄長共進退,奏此懸澗入林歌。”
嵇夜眸光看向楊毓,指尖撩撥上瑟弦,眉心微微蹙起,爲楊毓伴奏。
阮容乘機將筆遞給身側的劉倫,急忙取來直頸琵琶,以音和之。
王衝朗聲而笑,道:“我這俗物也定要應和此曲。”他取來琴簫,放在脣邊,待了兩個節拍,加入此曲。
劉倫無奈之下,唯有睜開醉眼,以筆記音與辭。
楊毓指下悠然恰似幾人方纔入林之時的輕鬆快意,緩緩流瀉的曲調合着楊毓疏懶的聲音吟唱道:“山林之壯,古來共談,置酒言詠,經久不倦。猿啼鳥鳴,今人共賞。朗道乾坤,誰人願返?清流叮咚,往復人間。幽論玄儒,往輒忘歸。松竹縈香,天地遼曠。談辯名理,付歌長留!”
唱着幾人方纔在林間偶作之句,楊毓指尖一挑,或吟或注,曲調一時急轉,奔騰大氣連綿不休的瀑布立現眼前!
山源隨手撿起一塊圓潤的石頭,合着節拍以石擊石,聲音雖不醒目高昂,卻讓這曲的節奏更加鮮明。
阮宗應曲作辭:“徐徐清風,邈邈仙姑。漫漫山野,爛爛如虹。丘致高茂,幽峻不絕。”
向期接着吟道:“清流見底,山石奇異。謂之長嘆,不敢相絕!”
劉倫一邊奮筆疾書,一邊迎合道:“席天枕地,任其自然。結做相伴,永爲摯友。”
楊毓眉心放鬆,感受着周圍的自然之美,良朋之情,感情深致,指尖的琴音更加曠達奔放。古樸的琴音猶如林風,悠然的瑟弦譬如裂帛,清脆的琵琶猶似碎玉,典雅的琴簫仿若鳳鳴。圓潤的山石有如擊缶。
太過融合,太過美妙,周圍的幾個下僕紛紛呆滯着。
一老叟哭道:“若再不能聽八賢奏曲,不如死去。”卻沒等來回應,他微微側目看去,只見身側的青年下僕臉上神情鬆散,已經無法自拔。
懸澗入林歌,迴盪在山野天地之間。
綿長、悠遠、聲聲動人。
......
從金陵意滿而歸的郗氏幾人終於返回蘭亭,郗道霽滿懷的閨情卻在此時變爲惴惴,她一生也忘不了,那日清晨,那一襲紅衣,心煩意亂之際,手上的繡花針再次紮在纖細的手指。
她眉心微微一蹙,將嫁衣扔在一邊,看着自己纖細的手指滿是針刺之傷,心中的煩悶更加多了幾分。
:“道霽!”
長嫂謝喬自門外喊了一聲,郗道霽趕緊將嫁衣重新摺好,嚶嚶的回了一聲:“長嫂請進。”
謝喬的肚子又大了幾圈,她滿面柔情,一身孔雀藍褙子,內襯着雪白的素錦,因是在家,頭髮隨意的挽着,豐腴的臉頰更顯風韻。
:“道霽,嫁衣收拾的如何了?”她說着話,由婢女扶着,費力的坐在軟榻上,因肚子太大,無法跪坐,便用外衫當着下身,外觀看不出,其實她是盤腿而坐的。
郗道霽眉心愁雲不減,虛扶了謝喬一下,怯怯的道:“繡不好。”
謝喬微蹙眉心,想起方纔自金陵傳來的消息,心下對楊毓的敬佩,在看到自家夫妹的樣子消散了,她微微搖搖頭,這個膽怯的士族之女,如何比得上清傲果決的楊氏阿毓?
心裡這麼想着,口中安慰道:“與琅琊王氏再次結親,府中近期免不得迎來送往,甚是繁雜,若阿霽心中煩悶,不如去城外的女道觀小住幾日?”
郗道霽的確心神不寧,想着在家憋悶着,倒真不如去山上住幾日靜心清神。她緩緩的點點頭,低聲道:“阿翁阿母能同意?”
謝喬笑着撫上郗道霽的小手道:“你收拾好行裝,待我稟過翁母,便差人送你去。”
:“謝長嫂。”
:“你歇息,長嫂走了。”
郗道霽將謝喬送到門外,看着滿院日光,只覺得這陽光照不到心中,哀哀怨怨的回了房間。
次日一早,三、五駕華貴的朱輪寶蓋馬車,將郗道霽送到城外道觀。
轉天一早,王靖之、謝元清、桓迨凡三人,領着五百兵士立在金陵渡口等待。
聽聞今日被生擒的前秦文昌帝就要到達金陵,金陵庶民士族來觀看的人,反倒比押送的兵士更多。
無數的百姓立在江畔,翹首以待。
大家都想看看,那食人的胡人到底長得什麼樣子。
接近晌午,江面毫無波瀾。
桓七郎有些急躁了,他汗水順着發間滴落在脖頸上,面色微微泛白,眼看着就要中暑,卻只能強撐着。
這是威耀晉人雄威之時,怎能暈倒?
王靖之微微側目,自懷中不着痕跡的取出一個青色瓷瓶:“用兩粒,可消暑熱。”
桓七郎側目看向王靖之,心裡不想接受,卻已經頭暈目眩,眼前發黑,權衡之下,他微微點頭。
王靖之隨手一扔,藥瓶落在桓七郎手中。
桓七郎匆匆吞了兩粒,只覺得清香撲鼻,清涼之氣衝上頭頂,瞬間神智清明。
:“多謝。”桓七郎面色微紅,拱了拱手,將藥瓶遞迴給王靖之。
:“有舟來!”
不遠處的人羣中,不知是誰喊了一句。
衆人紛紛擡眼眺望,果然!江面上影影綽綽,出現幾個黑點順流而來。
陳叔矯站在舟頭,看着遠處岸邊密密麻麻綿延數裡的人,心中暗暗咂舌。
他理了理心緒,微微仰起頭。
:“老叟。”
羽弗慕被困的鳥籠整個放在一輛馬車上,兵士將馬車直接趕到舟上。
經過多日被囚,衣食上也沒得到照顧,他髮絲凌亂着還沾着灰塵和米粒,一張俊美的臉龐消瘦許多,原本就有些凹陷的雙眼,此刻眼底一片青色,顯得更加狼狽。略微走近,就能聞到,他身上又酸又臭的味道,下身的衣褲已經骯髒不已。
陳叔矯轉眸看向羽弗慕,微微一笑道:“前燕小兒有何見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