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竹林七賢遊至山中,劉倫拎着酒壺走在前頭,一邊搖晃着身子,一邊吟道:“天旋而地轉,可是醉至洪荒?”
:“哈哈。”阮容笑道:“劉兄並非醉至洪荒,是天地本末倒置矣!”他轉眸朝王衝使個眼色,王衝低低一笑,朗聲道:“劉兄若不信,可試試站定,這地已然不穩。”
劉倫聞言,竟真的站住,腳下虛浮,險些沒摔倒。
正在此時,一個鄉野壯漢自不遠處而來,他一身土黃色短打粗麻衣衫,衣角鞋襪沾着黃泥,身後揹着一捆柴火。
劉倫身子一歪,正跌在那壯漢身邊,一捆整齊的柴火,散落一地。
壯漢怒目而視,眉毛立起,一把抓住劉倫的衣襟。
劉倫本就生的矮小,又一身酒氣,醉眼朦朧,被這壯漢抓着衣襟拎起來,還以爲真如阮容王衝所言,天地倒置,臉上的笑意更濃。
壯漢一看這情形,怒氣更濃,揮起拳頭就衝劉倫的臉上招呼。
劉倫笑眯眯的睜開醉眼,蹬着腿,雙手抓住壯漢的鐵拳,笑着道:“君拳硬如鐵,我身弱如雞,怎堪這一記鐵拳?”
壯漢微微一怔,忍不住笑了,他一把放開劉倫的衣襟道:“如此說來,我的確不該動怒。”說完,他拾起地上散落的柴火,重新捆好,揚長而去。
劉倫站定,撿起地上的酒壺,惋惜的看着灑了一地的酒水道:“地亦與我爭酒。”說完,他叨叨着繼續前行。
嵇夜搖搖頭,無奈的道:“劉倫非是愛酒,真乃病酒。”
衆人相視一笑,接着前行。
復行數百步,林間疏影重重,正在此時,自兩側林間跳出一夥強人,他們手持尖刀,身着短打,身高相似,雖掩着面,卻難掩清雋。
七人微微蹙眉,互相交視。
:“哪裡來的士族?留下錢財,可買一命!”爲首之人站出來,一揮寒刀。
七人只怔了一瞬間,不約而同的開始摸索身上的錢袋,沒有一絲猶疑的扔在強人面前。
爲首之人未想到竟會這般順利,滿腹狐疑的去撿地上的錢袋。
正當他們彎腰之際,幾人一轉身,往山下狂奔。
似嵇夜幾人年紀尚輕還好,向期與山源卻年紀偏大,只跑了幾步,便上氣不接下氣。
衆人只得停下來等着,一回頭,才發現,那些強人並未追過來。七人胸中鬱郁,相扶持着下了山。
三日之後,一葉扁舟悠然而至。
一五短身材,身着麻色外袍的士人手撐竹篙,口中吟道:“遠見君子,神姿絕美。麈塵寂寥,可堪一談?”聲音自江上傳來,渾厚灑脫,肆意開懷。
王靖之一甩手中的麈塵,揚聲而道:“夏侯玄曰:「天地以自然運,聖人以自然用。」自然者,道也。”
此言出自前人何晏所作《無名記》,說這句話的人是夏侯玄。立論以無爲本,天地因自然而運轉,聖人也該以自然爲本。自然即爲道之本源。
那士人一聽,大笑着道:“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
他說,道含萬物,亙古不變。爲一切的起始本源。
二人的對話相輔相成,卻是都符合道之本意的。
王靖之一甩麈塵,漫不經心的道:“公何不來此?”
劉倫笑着轉眸看向船艙中安坐的幾人:“王靖之在前方,是否前去一見?”
嵇夜幾人相視一眼,阮宗道:“既是有緣,便去見見。”
王衝伸手攔道:“前方沙洲水漲而淹,水退而擱,此時過去,恐舟擱淺。”
幾人在路上無端惹上不止一波強人,狐疑之際卻恰與王靖之相逢,嵇夜與阮宗相互交換眼神朗聲道:“見。”
舟緩緩划來,七人扔下竹篙,或坐或站在舟上。
王靖之揚脣而笑道:“七位行止灑脫,姿容蕭素,果然不凡。”
向期笑着道:“王司空清超高遠,如玉樹瓊樓,老朽拜服。”
王靖之放下手中的麈塵,面向七人,緩緩地道:“聽聞諸位曾立言不入朝堂,今日依舊不改?”
王衝笑着道:“靖之,竹林八賢,有我這俗物入仕,又有向夫子教化學子已然足夠。”
王靖之衝着王衝燦然而笑。
那雙深邃的眼眸,澄澈比之朗月,他微微揚起雙脣,這一笑,似奪去天地光華,教人不禁一怔。他雍容而清雅,這來自簪纓世家的矜貴,與生俱來流淌在血液中,不帶一絲刻意,他漫不經心的道:“周失之弱,秦失之強,不變之患也。”
他轉眸看向幾人道:“諸公以爲呢?”
嵇夜微微眯眯眼,笑着道:“王司空就爲說服我幾人入仕?”
王靖之搖搖頭,笑着道:“入世,而非入仕。”他一瞬不瞬的看着幾人道:“諸公深知,早晚會有這一日,何不趁此時機,同向夫子一般?”
嵇夜微微垂眸:“只是這樣?”
:“哈哈。”王靖之的笑聲如同玉打冰鑿一般清亮,他緩緩的道:“陛下要的,不過是一個歸順的名聲,諸公做甚,他會在意?”
阮宗一拂袖,轉身進了船艙,衆人看着船艙,卻聽裡面的人沉聲道:“恕阮某不能苟同,天下之事,的確需要變通,此變通適用世人,卻獨獨不適用於我。”
嵇夜微微垂眸,搖搖頭,轉身回到船艙中。
衆人一見,紛紛搖頭。
王靖之眸光一閃,朗聲道:“想來諸公還不知曉,金陵近日出了事。”
衆人身子一頓,停住了。
斬首之日,轉眼到了。
這一日,楊毓起的很早,因着一直耽擱着,未辦及笄禮,還未綰髮,索性也就不梳什麼髮髻了。她披散着一頭如霧青絲,着一身潔白的素袍。
乾乾淨淨的來到世間,也這般不染纖塵的離去,甚好。
她未戴一件首飾,就那麼一身清爽,若往日一般,整好妝容,便隨手拿起手邊的《周易》倚着軟榻。
不過一會功夫,外面響起鐵鏈“喀嚓喀嚓”的聲音,門鎖被打開了,幾個凌亂的厚重的腳步走了進來。
一衆犯人雙手扒着鐵柵欄,爭相朝楊毓的牢房看去。
楊毓微微揚脣而笑,慢條斯理的放下書簡,緩緩起身,端立在牢門前,只那麼站着,就是榮曜秋菊,華茂春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