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毓暗自翻翻白眼,卻是優雅的緩緩起身,隔着朦朧的帷幕微微俯身行禮,聲音清脆道:“阿毓的確受之有愧。”話是這麼說,楊毓的脊背卻挺得那麼直,分明沒有一絲一毫的退讓。
城主神情有些不適,出言調和道:“此女乃是故去的虎賁中郎將之女。”
:“哦?便是弘農楊氏那位庶子?”王凝之低頭,左手輕輕的理理右臂的衣袖,脣角微微上揚,漫不經心的道。
城主此時更加尷尬了幾分,沒想到自己一句話,竟讓王凝之更加不滿了,眼神有些愧疚的看向楊毓。
王凝之又一挑眉,偏着頭瞥向楊毓,清冷的脣邊溢出一句:“自何時起,一下品士族庶子之女,也能與士大夫同堂而食?”說着眼睛望向城主。
城主微微蹙眉,這樣的情形他是無論如何也沒想過的,頓時有些爲難。
桓七郎剛要開口,楊毓卻字字清脆道:“王公且慢食,阿毓退矣。”說着又是一禮,卻顯得那麼的清致高遠,那濃濃的不屑,濃濃的驕傲,雖隔着帷幕,卻讓所有人感覺的無比清晰。
下僕也不敢耽誤,趕緊上前,將帷幕打開。
帷幕剛一打開,王凝之愣了一愣,回首看向王靖之笑道:“這便是你的卿卿?”
王靖之笑的有幾分清冷如月,他緩緩的起身,踏着優雅的步子,那身芽色錦袍乘着一縷清風,徑直來到楊毓身前。
楊毓在他身後,脣角微微揚起。
王凝之亦是微笑着,那雙似笑非笑眼,一瞬不瞬的看着楊毓,輕悠悠的道:“如此俗豔騷媚,怎配得上我王氏烏衣郎?”
已有多久,無人再自己耳邊提起這四個字個字,楊毓心間如同巨石敲擊。心中不停的提醒自己,忍住,絕不能失了風度。藏在寬袖中的素手,卻早已緊緊握拳,秀美的指甲,暗自摳進了手掌。
王靖之負手而立,清亮的熠熠生輝的雙眼,直視着王凝之,輕聲在王凝之耳邊道:“叔父年歲大了,可還記得我是誰?”
王凝之哼笑一聲,仰着頭,亦是直視王靖之,壓低聲音道:“琅琊王靖之。”
王靖之的周身忽然冷的讓人發寒,他側目看看頷首的楊毓,薄脣微微上揚,聲音清朗道:“記得我是誰,還敢如此羞辱我的卿卿?”
原本剛剛熱絡的場面,顯得尤爲尷尬,衆人臉上更是神采四異。
桓七郎氣王凝之說話毫不留情,更氣王靖之這樣將楊毓據爲己有的行爲。他這樣高調,這樣直白的將楊毓叫做卿卿,楊毓的名聲,還能保全?
桓七郎猛然起身,語氣有些不高興道:“王君,你可知,楊氏阿毓曾散盡家財,以助鐵焰軍得以安然過冬?”
王凝之越過王靖之,視線掃向楊毓,瞥了一眼那腰背如鬆如竹的女子,冷哼道:“所行尚可,意圖卻難以揣測。”那樣的言語,已經認定了楊毓是個心機深沉的女子,對楊毓的厭惡也更加深了一分。
桓七郎又道:“你可知,這楊氏阿毓琴音清致高遠,能得孔老一句“有我輩風采”?”
提起晉人皆知的鴻儒孔老,衆人神色皆是肅然,這位博學的儒者,在這個以玄爲貴、儒爲賤的時代,卻是個極爲特殊的存在。
聊城人只知孔老博學,曾在金陵爲官。殊不知,孔老曾是太子太傅,亦曾任王氏族學西席,王凝之便是孔老內門弟子之一。
王凝之似笑非笑的臉頓了一頓,顯然沒有預料到,狐疑的瞥向楊毓道:“當真?”
楊毓抿脣而笑,目光熠熠生輝的看着王凝之,卻沒有回他一個字。
這時,裴良朗聲而笑,在這靜極的廳堂中顯得很是突兀,只見他緩緩起身,對王凝之拱手施禮,揚聲道:“王君剛到聊城,不知這些瑣事也是人之常情。”
王凝之淺笑着,看向裴良,裴良臉上坦蕩的笑意更濃,那雙亮如寶石的眼睛,看着王凝之接着道:“這女郎孤身勇闖亂軍,不但劍挑鮮卑兵士,還助靖之救回裴某一命。就是那女郎的班劍,刺傷了鮮卑第一異姓王羽佛慕的臉!”說着裴良手指直指着安然立在那裡的楊毓。
王凝之臉上的淺笑凝固了一瞬間,看向裴良的眼神略有些冷意。接着,他一雙漆黑的眸子帶着笑意,饒有興致的轉向楊毓,良久,他微笑道:“小姑子果不平凡。”
王凝之的神情,絲毫不掩飾對楊毓的估量與不喜,卻不願背上個不納良言,藐視低等士族的名聲,話說的恁的言不由衷。
楊毓卻已經不想再呆下去,她擡起步子,自王靖之身後走了出來,眼神卻沒有看王靖之一眼。微微揚着頭,本是瑰姿豔逸,氣質卻偏清傲郎朗。她揚脣而笑,那種豔麗張揚,那種凌風而立的風度,讓衆人的眼睛更加明亮。
她的眼在華美的燭火下,顯得格外的明亮動人,脣角掛着一絲淡漠道:“王公過獎。”說着對衆人盈盈施禮,微微的揚起頭,臉上掛着張楊又清豔的微笑,她的聲音清脆而綿軟道:“諸公請慢食,阿毓觀今日夜色極美,心中不免嚮往,這便去採一斛月光,與周公辯一辯儒玄。”似碎玉輕擊般的音調帶着小女兒的嬌嗔。
聽見這如此風雅中帶着戲謔的一段話,衆人皆是會心一笑。
心,卻因楊毓的委屈而紛紛感到內疚,至於爲什麼這般難受,也許只是有些隱隱的憤怒與不平。在場的都是文人高士,也有人出身寒門。這些人不禁想到,身居高位,身份高貴,真的就能這般高人一等,隨便抹滅別人嗎?這樣的貴族世家,真的值得自己奉獻才學武學去保衛效勞嗎?
衆人卻忘了那一句,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這人人皆知的話,多麼直白又坦誠?
楊毓便在衆目睽睽之下,搖曳着窈窕的身姿,踏着優雅的步子,風姿卓然,凌波微步般的出了門。
樊明低聲嘆了一句:“好個風雅又風度的女郎。”聲音雖小,卻足以令堂中衆人聽個清楚,立於他身後的楊固塵此刻才發現,是從王公第一句難爲楊毓開始?還是從楊毓那風度翩翩的作答開始?他的拳頭緊握的有些痠疼發麻,此時終於微微鬆開了手,望了門邊一眼,他緩緩低下頭回道:“是不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