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巴基斯坦,酷熱難耐。
滾燙的熱浪一波接一波的襲來,連續多日不見雨滴,乾燥的空氣裡漂浮着一層揚起的塵埃,龜裂的大地像是被母親遺忘的嬰孩,無助的張着口嚶嚶哭泣。
蒲鯉昏睡在聯合國難民署搭建的帳篷裡,已經有十幾天的光景了。
乾淨的水在這裡是稀缺物品,因此她的雙脣上已經出現了不同程度的乾裂。她的臉被厚厚的紗布圍裹,只有嘴巴露在外面。
盛夏的天氣裡,她竟一陣陣冒着冷汗。身體虛弱的像是一根水分盡失的竹竿。
她身上還是那件白色婚紗,現在卻是一片血污,殘破不堪。
龍澤飛寸步不離的守在她身邊,臉上滿是擔憂的神色。他不時的用棉棒蘸着水點點她的嘴脣,那瓶水是他節省下來的,雖然有些污濁,但在這種環境中已是不可多得。
帳篷裡基本上都是因爲這次一系列恐怖襲擊而流離失所的難民,他們膚色各異,然而眼中卻流露着相同的恐懼。
這裡空氣不流通,充滿着汗酸和各種刺鼻的味道,聯合國的救援隊伍正在分批將這些難民送往歐洲各國,或者送回本國。
龍澤飛有些心急,送他們兩個回南城的飛機明天就要起飛,而蒲鯉直到現在還沒有清醒。
她在昏迷中,口中依然呢喃着邱承彥的名字。
她傷的很重。炸彈爆炸的地點離她太近,炸飛的泥土帶着滾燙的溫度拍在她臉上,再加上這裡的高溫,傷口不斷的化膿感染……醫生說,即使她拆掉紗布,容貌也無法恢復成原樣。
而且更嚴重的是,子彈碎片彈進來她眼中,傷到了她的眼角膜。
龍澤飛緊握着她的手,一種欲哭無淚的感覺在他胸前打轉。
毀掉了容貌,看不見這個世界。又失去了邱承彥,她就算活過來,跟死了又有什麼區別呢?
……
邱承彥在南城的日子,因爲有了薛華玉而變的生機勃勃。
那個女孩子像是上天派給他的天使,他喜歡她一貫翹起的嘴角,喜歡她溫柔如水的目光,和對他悉心的照料。
警察詢問了幾次他的情況,試圖幫他聯繫到家人,然而最終得到的答案卻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任何親人了。
他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姐妹,他也沒有結過婚。
不知怎的,當警察帶着一臉的遺憾告訴他這件事的時候,他心底竟然有一絲絲竊喜。
他看向正忙着爲他配藥的薛華玉,發現她也在看着他,臉上掠過羞澀的神情。
兩人的關係在不久之後浮出水面,那是一個飄着雪的聖誕夜,邱承彥牽着她的手走在積雪的街頭,他的吻輕輕觸碰了她的脣。
薛華玉一陣臉紅心跳,低着頭不敢看他的眼睛。
而邱承彥在那一刻,對這樣的場景竟有幾分似曾相識的感覺。
他吻上她的脣,卻並沒有填補內心一直以來的空虛,然而在那一刻,他腦海中浮現出的身影竟然不是薛華玉。
那個神秘的影子一直揮之不去,那種心痛的感覺在他每次看到手腕上那串手鍊的時候愈加強烈。
“承彥。你真的不想知道你的過去嗎?”
有時候,他們在晴朗的天氣裡肩並肩坐在公園長椅上,冬日暖陽將所有棱角磨平,薛華玉靠在他肩上,輕聲問出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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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邱承彥回答的聲音很小。在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他一陣心虛。
“爲什麼不想呢?”她奇怪的看着他,“如果換作是我,我就很想知道過去的事情……我想知道我過去是個什麼樣的人,有什麼樣的生活,身邊都是什麼樣的人……”
她看到他的手鍊。眼裡升起一抹淺淺的憂傷。
“就比如說……都有誰送過我什麼東西……”
邱承彥知道她所指,大手拍拍她的小腦袋,輕輕笑了笑。
他發現,越是深入的交往,這小丫頭不安的感覺就越強烈。她經常會盯着這串手鍊和鏈子上的戒指,然後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念頭。
“又在亂想什麼呢?”他把她擁進懷中,“連警察都說了,我是個名副其實的單身漢!你在怕什麼啊?”
“你單身是沒錯……可是,又不能證明你以前沒有過女朋友……”
薛華玉嘟起小嘴,臉上滿滿寫着“妒忌”二字。
愛情中的女人都是自私的。都希望身邊那個男人完完整整的屬於她一個,不管過去、現在還是未來,她都想做他的唯一。
然而那串解不開的手鍊卻暗示她,他一定有段不同尋常的過去。
邱承彥心底冉起無限憐惜,他輕吻她的額頭。不禁回想,是否是這段時間和她在一起時他越來越頻繁的走神,讓她產生這種不安全感?
“華玉……”他低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磁性而魅惑,“答應我不要再胡思亂想了,好嗎?我已經失去了全部的記憶,我可不想再失去你……”
“你是我睜開眼睛看到的第一個人……”他捧起她的小臉,對她笑道,“也是對我最重要的一個人!對了,那個‘美人魚’的故事,不是你最喜歡的嗎?你看……那個公主也是那個王子海難之後見到的第一個人,王子不就和她永遠在一起了嗎?”
“是啊,王子和公主在一起了……”她怔怔的,有些憂鬱的看着他,“但是……救了王子的不是公主啊,是那隻人魚……”
“承彥……”她擁他擁的更緊了一點,“我只是很擔心,我怕其實還有一個人魚公主是在苦苦等着你的,但是……但是我從她身邊搶走了你……”
“傻瓜!”他笑起來,“你的小腦袋裡哪來這麼多奇奇怪怪的想法?那是個童話而已。你怎麼能當真呢?怎麼可以把童話和生活混爲一談!”
“你真的從來沒懷疑過你的過去嗎?”她的目光變的認真起來,“你手鍊上有戒指……戒指這個東西,可不是隨便亂戴的!”
“是啊,不是隨便亂戴的!”他也同樣認真的看着她,“所以它一直在我的手鍊上,而不是在我的無名指上!”
“承彥……”
“華玉,什麼都不要說了好嗎?”他突然鬆開她,撐起柺杖轉到她面前站好,緩緩的單膝跪地。
薛華玉看的目瞪口呆,又見他不知從哪裡變出一隻鉑金戒指。比他手鍊上那個要炫目的多。
他溫柔的衝她笑,將戒指舉在她面前,因爲緊張而有些語無倫次:“華玉……其實我早就準備了這個……但我不知道該怎麼給你。你是我見過的最美好的女孩……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我覺得很放鬆,我……我整個人都是開朗的……”
他低頭笑笑,不好意思的撓撓頭,“我……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我的意思,總之……我很想跟你在一起,永遠永遠。”
“你剛剛說過,戒指不能隨便戴……可是我的手指上沒有戒指。至於這條手鍊,我想這隻能屬於我的過去。你別跟我的過去計較,好嗎?”
薛華玉不覺溼了眼眶,四周不知何時已經圍了三三兩兩的人羣,每個人臉上都帶着訝異,和對這對情侶的豔羨與祝福。
邱承彥深吸一口氣,提高了聲音,在陽光下大聲喊出自己的心願:“華玉……嫁給我!”
她頃刻間羞紅了面龐,趕忙上前拉他,難爲情的看看四周。“你幹什麼呀……快起來!別人都在看呢!”
“那你讓我給你戴上戒指!”
“這……”
“你不答應我可不起來!”
“喂,邱承彥……”
她輕聲責怪他,臉上卻露出掩飾不了的幸福。
“答應他吧!答應他吧!”人羣裡響起掌聲,每個人都在微笑,這給了邱承彥莫大的勇氣。
“華玉……能遇到你是我一輩子的福氣!”他拉過她的小手,在她手背上輕吻,“你不但沒有嫌棄我這個少了一條腿的人,反而給我最貼心的照料……說實話,在醫院裡那段日子我很艱難,可是因爲有了你的陪伴。我纔有勇氣面對一切……”
“華玉,嫁給我吧!”他眼中彎出幸福,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我會好好珍惜,就像你對我一樣,永遠……對你不離不棄!”
那枚小巧的戒指套在了她的無名指上,她哭着依在他的懷中。
邱承彥的心,卻突然被一陣劇痛侵襲。
他不自覺的低頭看看腕上的手鍊,那個暗啞的銀色戒指,似乎變成了一顆淚珠。飄進他的記憶深處。
那個模糊的身影又在腦海中浮現,那個可人的聲音,又在他耳邊響起。
他似乎聽到有人對他說:“承彥,我等着你……等你回來,我就是你漂漂亮亮的新娘……”
他怔住,心跳像是戛然停止。他開始沒來由的心慌,他不停的告訴自己,他要娶的人是薛華玉,然而越是這樣提醒,那個模糊的身影便越是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他鬆開她,她依然沉浸在突如其來的幸福裡……人羣漸漸散去,公園裡又恢復了平靜。
“走吧。”邱承彥輕輕對薛華玉笑到道,“我們現在該回去準備一下結婚的事了……我希望能盡我所能,讓你成爲最幸福的新娘。”
他擁着她剛要離開,卻見不遠處一雙眼眸,正死死的盯着這邊。
邱承彥心中涌起一種熟悉的感覺……那個盯着他看的男人,身形高大,面色鐵青,看着他的眼神似乎要噴出火來。
他看到那個男人的拳頭緊緊握着,身邊還有一個坐着輪椅的女人……那女人眼神空洞,用圍巾把臉包裹的嚴嚴實實,而臉上的傷疤卻還是依稀可見。
“阿龍哥……”那個女人開了口,“怎麼了?怎麼停下了?”
猛然間,邱承彥心底冒出的痛楚像一隻大手,生生抽出他的靈魂,撕碎他的心。
那個女人的聲音……竟然和他耳邊時時迴響的聲音一樣,只是短短一句話,便填補了他心裡的空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