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丫頭們服侍着洗手淨面再更了衣,坐在暖暖和和的牀上,任老太太環顧四下,心裡什麼滋味兒都有。
吃了幾塊棗泥山藥糕墊飢,又喝了半盞老君眉,她這才覺得舒服了些,問看顧行李、安排起居的大丫環:“秋蓉,老大在忙什麼?可來過了?”
秋蓉笑着回說:“大老爺吩咐人回府裡取您日常用的東西去了。咱們帶的東西雖然不少,可沒打算過夜,還得回府去取些來。老太太您要見大老爺,奴婢這就使人去請。”
任老太太點點頭,靠在大迎枕上養神。不一時,她便聽見外頭有說話聲,睜開眼便看見宗政倫繞過鬆柏梅蘭紋大插屏大步走進來。
宗政倫臉上帶着笑,給任老太太作揖行禮,興沖沖地問道:“娘,方纔兒子在外頭聽見您竟能得清河大長公主和魚川親王妃的另眼相看,可是真的麼?”
兒子喜氣洋洋,任老太太心裡卻非常憋悶。她嘆了口氣,示意宗政倫在牀邊的一張楠木圈椅裡坐下,倚着大迎枕,神色淡淡道:“魚巖郡王妃有些不高興。”她不想兒子擔心,並沒有提起自己受了郡王妃搓磨的事兒。
宗政倫勸了兩句,但見母親的興致始終不高,估摸着還有事,便問了問。任老太太又長嘆一聲,悶悶不樂地說:“你可還記得恪姐兒?就是你大哥夫妻留下的女兒。”
宗政倫便是一愣,片刻恍然大悟:“是了,恪姐兒好像就舍在魚巖山的哪座尼庵裡修行。娘您怎麼突然想到了她?”
“惠通大師對我說,恪姐兒得了宿慧尊者的另眼相看,咱們家才得了第三柱法香。清河大長公主和魚川親王妃也是因她纔對我這般客氣,還再三邀請我帶着她過府做客。”任老太太說完,見兒子又露出笑臉,不由氣道,“你高興個什麼勁兒?”
宗政倫笑道:“當然是爲恪姐兒高興,沒想到她能有這份佛緣。算一算,十年之期將至,她也該回府了。到時候娘您可要好好待她,否則兩位貴人那裡就說不過去。如今父親正謀求回京任京官,恪姐兒若能從大長公主或者魚川親王那兒得到些助力,再有大伯父二伯父的籌謀,父親說不定還能官升一級呢。”
見任老太太還陰沉着一張臉,緊緊抿住嘴不說話,宗政倫又勸道:“兒子知道當年大哥在時,與娘您的關係有些不睦。但大哥和大嫂如今都不在了,只留下恪姐兒這麼一個孤女,她還不得好好孝順着您?她有什麼,便是咱們家有什麼。不說父親了,兒子也想在京裡謀個好差使。愉姐兒及笄議親,得找個好人家兒。棟哥兒需得找個好書院,但京裡的好書院真真難進。娘啊,這些事兒,若有貴人相助,可都不是什麼大事!”
事關丈夫兒子孫子孫女兒的前程,任老太太心裡那根刺雖然還死死地扎着,到底她打算暫時視而不見。默了默,她又問宗政倫:“清淨琉璃庵離慈恩寺不遠,我想着趁法會間隙去看看她,你可同去?”事已至此,也由不得她不正視這個孫女的存在了。
宗政倫先點頭表態同去,又替近十年未曾謀面的侄女向母親解釋:“論理,該當她這個孫女兒前來拜見您纔對。不過,當年兒子聽父親提起過,那位大師說了讓恪姐兒一步也不能離開清修的庵堂。清淨琉璃庵如何,您也是知道的,戒律最是嚴格。她離家近十年,又吃了這麼久清修的苦,您以後就多疼愛些吧。”
任老太太撇撇嘴,嘟噥:“小小的人兒,恁的金貴!”又沒好氣地道,“行啦,不用你勸,娘還能不知輕重?!修哥兒與娘不親,那也是過去的事兒。當年修哥兒媳婦對娘還是恭敬的,娘心裡都有數。恪姐兒回府之後,娘會好生看顧她!”
“娘您是有名的活菩薩,百姓們都知道您的善名兒,兒子當然知道您會好生照顧恪姐兒。不過她到底失了父母,日後該教的您還是要教,該管的您還是得好生管着!”宗政倫笑着說完,起身走上前,跪在任老太太膝邊,雙手給她按捏膝蓋,笑道,“娘受了郡王妃的搓磨,兒子心疼極了,給您好好捏一捏。”
任老太太不提,宗政倫卻仍然知道了此事。他心裡自然心疼母親,但也無可奈何。倘若父親未曾丁憂,還是正四品的高官,就算孫氏再怎麼得郡王的寵愛,也不敢使出這般下作手段。
兒子的孝順之舉,任老太太頗爲受用,這才展顏一笑問道:“寺裡可安排好你的住處了?”
宗政倫點頭道:“娘您放心,都安排得妥妥當當的。對了娘,剛纔兒子沒找着您,就擅自作主令回去取鋪蓋行李的下人把愉姐兒和悅姐兒都接了來。到底這不是咱們家慣常住着的院子,地方緊窄了些,否則便將您兩個兒媳婦和孫子孫女們都接過來纔好。”
任老太太哼了一聲兒,不滿道:“恪姐兒若是真得了尊者的另眼相看,怎麼不幫咱們換到常住的地方去?只接了愉姐兒和悅姐兒來,回頭老二媳婦又得說酸話,吵得我頭疼。”
宗政倫無奈地笑道:“娘啊,您就知足吧!咱們原先那院子,如今可是住着好幾戶人家。您這兒一套三間,兒子在外院也住着單間兒,這已經不錯了。”
瞪了兒子一眼,任老太太賭氣道:“你倒是向着你這個侄女兒,一個勁地給她說好話兒。”宗政倫只能又勸,不過兩句便將話題岔到宗政愉的及笄禮上,三言兩語便讓任老太太重開笑顏。
母子倆正說着話,秋棠捧着孫王妃賞賜的那個紫檀描金木匣進來,福身行禮之後說:“老太太,清淨琉璃庵的恪姑娘打發人來給您請安了。”
任老太太和宗政倫都頗爲意外,宗政倫便笑道:“母親您看,恪姐兒真有孝心。她自己不能來,這不打發人來給您請安了麼。”
任老太太面無表情,卻沒再說什麼,宗政倫便示意讓人進來。
宗政恪打發來請安的是個整潔利落的三旬婦人,穿着灰撲撲洗得發白的舊緇衣,帶着同色舊尼帽,頭髮盤起藏在帽子下。這婦人,任老太太很陌生,便問:“你是?”
“奴婢是老太爺安排服侍三姑娘的徐氏,給老太太和二老爺請安了!”徐氏恭恭敬敬地給任老太太和宗政倫磕了頭,得了允許才從地上站起來又道,“三姑娘不能親自來給老太太請安,已經在庵裡衝着慈恩寺的方向磕了頭,又囑咐奴婢替她當面再磕幾個以表孝心。”
說罷,她又跪下去磕了三個響頭,嘴裡還道:“恪姐兒給祖母請安,願佛祖保佑祖母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佛國本在東海大島之上,島中間有一座綿延極廣、海拔極高的山名爲南山。這句祝禱真真是情深意重、孝心可嘉。
任老太太再度叫起之後,徐氏纔敢飛快地看了對面一眼。只見一個面相富態的圓臉老婦人坐在牀上,皮膚白皙、發黑如墨,前額勒着祥雲蝙蝠紋抹額。她上身穿着暗紅底色繡福祿壽字的緞面夾襖,腰部以下被姜**裂紋呢面毛毯蓋着,手裡捧着鎏銀手爐,神態安祥恬和,瞧着慈眉善目的是個和善人。
徐氏知道任老太太年已過五旬,但她生活如意、保養又好,看上去不過四旬許人。她身旁那男子與她長得極像,若說不是她的兒子,是她的弟弟,恐怕也會有人相信。
心裡一酸,徐氏想到方纔一路過來,瞧見宗政家的丫環僕婦也多有穿綾着緞、插金戴玉的,思及自家受了那麼多磨難的三姑娘,她真是有滿腔的不平。
她是宗政老太爺安排去服侍三姑娘的人,這不錯,但她來自三姑娘親生母親蕭氏的孃家,曾經是蕭氏跟前的大丫頭,頗有臉面。她在蕭氏出閣之前嫁了人,可惜丈夫得病死了,她又沒有一兒半女,婆家說她剋夫無子,她的生活過得很艱難。
當她聽說自家姑娘與姑爺皆遇了害,只留下一個女兒,思及姑娘往日的恩情,她便去尋了蕭氏的母親,自告奮勇要來照顧失去父母、又被送到尼姑庵清修的三姑娘。這麼多年過去,她將三姑娘視如己出,真真是命根子一般,自然樂其樂、苦其苦。
徐氏方纔那番話才一說完,任老太太便立時掉下淚珠子。領着徐氏進來的秋棠急忙遞過去喜鵲登枝月白綢帕子,她便一邊擦淚,一邊哽咽道:“可憐了我的好孫女兒,小小年紀便遠離家人,住在那清冷的尼庵裡,也不知受沒受搓磨,叫人心疼得不行啊!老大啊,我得去瞧瞧她才能放心!”
說罷任老太太便要下牀,卻身子猛地一歪,差點栽倒在宗政倫身上。宗政倫嚇得急忙抱住她,連聲讓秋棠過來幫忙扶着點兒,對徐氏道:“老太太今兒實在累得狠了,你回去給恪姐兒帶話,明兒我便陪老太太去探望她。”
徐氏急忙道:“老太太掛心三姑娘,是三姑娘的福份。但若是爲了三姑娘讓老太太受了累,那便是三姑娘的不是了!三姑娘說了,萬萬不敢勞動老太太去瞧她。左右不過半個月她就會回府,到時她一定來給老太太磕頭,請老太太恕她這麼多年未在膝下盡孝之罪!老太太還是多多保重身子骨兒,以後有的是讓三姑娘孝敬的時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