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醫院。
藤田面前放着厚厚一摞文檔,而在手邊,則是空了的檔案袋。這個檔案袋是他利用自己手上的資金和權力,爲寧立言設立的專屬檔案。
比起之前零敲碎打獲得的殘缺信息,這份檔案已經差不多把寧立言的身家背景查了個清楚。爲了蒐集這些情報,足以將幾個凱申先生嫡系軍官的情況摸清楚。
日本這種惜金如命的國家,情報部門花費大筆錢財打探一個幫會分子,還是第一次。都未來審計開銷時,這筆錢絕對是個麻煩。
藤田知道自己在玩火。燒了竹內對他的調查報告,不過是把起火的時間推遲,並沒能熄滅火源。如果未來這場火真的燒起來,自己必然粉身碎骨身敗名裂。必須搶在這種情況發生之前做出成績,才能免於處罰。
帝國只問結果,不問過程!只要證明自己的花費值得,一切就不是問題。
他的目光從檔案上逐行掃過。從情報角度看,花費高額代價買來的,似乎是一堆廢紙。在那幫嚴格的審計面前,這準是一條濫用帝國財富的大罪。
檔案裡的信息雖然詳細卻無價值,天津的大宅門內,差不多每家都有類似的事情,也都有類似的紈絝子弟。按本地的話講,這叫做狗少。讀書習武,一事無成,和自己的兄弟不睦,與大嫂存在感情糾葛,細節不詳。
這些東西如果拿給小報,倒是個好素材,對於情報工作來說,並無太多意義。可是正因爲這些材料普通,才引起了藤田的注意力,乃至於廢寢忘食反覆閱讀。他堅信,面前這堆廢紙就是個寶藏,只等着自己去挖掘。只要能撥開重重迷霧,必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真相。
如此普通的履歷,絕對培養不出現在這個寧立言,這中間一定缺少了什麼。而缺少的部分,就像是拼圖裡最關鍵的那一塊,有它在,才能得到真相!
藤田反覆看着卻不得要領,他覺得檔案可能有殘缺,有幾年時間是錯誤或丟失的。寧立言在那幾年裡,接受了某個組織的秘密培訓,成爲了這個組織的一枚暗子。
可是這個觀點又和眼前的檔案相矛盾。花費大量人力物力得來的檔案在年份上無可挑剔,寧立言短暫的人生經歷,幾乎都在上面有所反應,根本不存在消失的時間。再不然……就是他開啓了宿慧?
藤田搖搖頭,這種荒誕不經的說辭報上去,只會讓上層笑話,隨後把自己投入精神病院。不過這種感覺依舊像是一絲氤氳,縈繞在心頭,讓他難以釋懷。
檔案之中看不出寧立言的政治傾向和立場,倒是可以確定其不是赤黨。他們不會要一個吃喝嫖賭的少爺秧子。根據自己手上掌握的情報,他也不是藍衣社的人,莫非是英、法等歐洲列強栽培出的人物?這倒是不可不防。
這些資料倒也不是全無用處,至少可以看出寧立言的性格。任俠使氣,喜好打抱不平,性格上偏向於本地市井傳說中的主人公。若非如此,怕是也不會拜入劉桂希、姜般若門下。似這等人於義氣看得很重,佟海山與他一起進憲兵隊,又受了皮肉之苦,他不可能無動於衷。
這條苦肉計對上他必然有用,至於有多大用處,就得看佟海山的本領。
即使這條計策不成……自己也有後招。藤田的目光停留在資料中,寧氏家訓的條目上:寧家子弟不得吸食、販賣煙土,否則生不準入祠堂,死不準入祖墳。
內藤那老東西也有失算的時候!寧立言吃碼頭飯,替人搬運貨物,貨物內容與他無關。若是自己參與販賣經營,就是另一回事。
中國人對於祖宗的畏懼,乃是鐫刻在血脈裡的,越是大家族越是如此。寧家家訓在此,寧立言絕對不會如內藤設計的那樣,取代陳友發爲熱河駐軍販賣煙土。這樣一來,熱河軍方便不會容他活在人世。
到那個時候……這個局面就有趣了!
“我和內藤說了,我雖然跟自己的父兄不和,但總歸是寧家人,不會違反祖訓。我不稀罕入寧家祖墳,但必須是我不入,不是他們把我趕出來。若是做出販煙土的事,不光自己丟人祖宗蒙羞,便是老孃也不能饒我。”
寧立言趴在牀上,赤着上身敘述着經過。
湯巧珍還在報館,暫時沒得到消息。武雲珠拿着棉籤,在唐珞伊的指導下,正在爲寧立言上藥。
在寧立言看來,這頓拳腳傷實際什麼也算不上,便是在國術館練功時,也少不了這種踢打磕碰,不算什麼大事。可是在專業領域,唐珞伊的意見便是權威。何況還有喬雪在旁支持,寧立言就沒法拒絕。
唐珞伊自己就是外科醫生,在醫院裡接觸男女病患都有,對於男子的身體並不避諱。她本來想親自動手,卻被武雲珠攔下了。這個大大咧咧的姑娘,和唐珞伊交情很好,吃喝不分。可是涉及到寧立言的問題,武雲珠就變得很敏感,極霸道地把上藥的活搶了過來,沒讓唐珞伊動手。
聽寧立言跟內藤近似於翻臉的表態,武雲珠忍不住一巴掌拍在寧立言背上,大喝一聲:
“敞亮!三哥這樣說話我愛聽!跟日本鬼子就不能客氣!要說販大煙土那也沒啥,我們東北軍當初就靠這個發軍餉。可是咱不能給日本人幹啊,他們算什麼東西,憑啥讓咱給他幹活!”
唐珞伊一語不發地從武雲珠手中奪過藥瓶,將斷掉的棉籤扔到一邊。另換了一根,小心翼翼地蘸着藥水塗抹。“克里米亞戰爭的時候,南丁格爾被稱爲提燈女神,不是因爲她的醫術高超,而是因爲她足夠細心。如果換成你,便是個提燈閻王。”
“我……我這也是一時高興給忘了,三哥不能生我的氣。”武雲珠不好意思地笑着,想要把藥瓶奪回來,又找不到下手的空擋。
喬雪在旁看看兩人,隨後對寧立言道:“內藤與你家是世交,這條祖訓他不會不知道,想必是故意這麼說,爲的是讓你答應其他條件。”
“沒錯。大家無非是互相妥協而已。我不幫他們販賣煙土,但是要幫日本人對付租界內的抗日團體。換句話說,我手下的華捕要給日本人當密探。每個月向日本人彙報,租界內的反日活動跡象,誰是反日積極分子,哪些團體可能對日本人展開行動。”
武雲珠道:“那不成!三哥你可不能當漢奸。大不了日租界咱不去了,碼頭不要了,咱就跟租界裡不出去,看他能把咱怎麼地?他要是敢進租界來抓人,我的槍也不是吃素的!”
唐珞伊此時已經不能算是外人,何況寧立言被捕一事,歸根到底也和她有關。事情不適合讓華子傑知道,唐珞伊卻是可以旁聽,所以這些話不需要顧忌她。
她對於武雲珠的觀點並不認同,皺起眉頭嘀咕着,“這樣做當然也可以,但是太消極了。如果在租界躲一輩子,那麼之前的佈置……”
“這是個機會!一個很好的機會!”喬雪臉上露出笑容,“一個漢奸當然需要這樣的機會來效忠他的主子,但是一個愛國者,更需要這個機會。有了這個權力,我們就能保護更多的愛國者。”
寧立言調整了一下姿勢,側頭看着喬雪,“沒錯!喬小姐想的和我一樣。我這頓打不能白挨不是?他們打了我,我就得對英租界的日本人人下手。光棍打光棍,一頓換一頓,這沒什麼可說的。這幫浪人的行動受限制,他們就更得依賴漢奸。陳友發死了以後,日本人在英租界的行動大受影響。雖然他可以收買一些流氓地痞爲他充當眼線,但是那幫人水平有限,不足以謀大事。他們需要有能力的人,爲他們出力,比如……我。我成了日本人的耳目,那麼英租界裡誰是反日分子,便是我信口一說的事。只要我不說,日本人那邊就不會那麼快得到消息,這中間便有文章可做。日本人如果有所行動,我也能事先知情,設法給予保護,這是求都求不來的好事,哪能拒絕。”
唐珞伊道:“這倒是個好辦法,但是卻要冒險,名聲上也不好聽。”
“做大事如何能不冒險?”寧立言一笑,“就像進了憲兵隊,怎麼也要受傷一樣。這都是逃不過的事。我損失名譽,總好過愛國志士犧牲性命。我冒點風險,也可以救更多的人。這就像唐小姐方纔說得提燈女神一樣,大家都是爲了自己的信念在付出。”
唐珞伊沉默片刻,又問道:“日本人狡詐成性,只怕不會隨便相信三少。”
“這一點我也想到了,要想取信於日本人,便要先有個祭品。這個祭品不能太假,但也不能真的犧牲愛國志士。這事急不得,需要從長計議。眼下得想辦法,先把這個仇報了再說,這幫混蛋玩意,敢收拾他寧三爺,就準備好接招吧!”
雖然說得是生死攸關的大事,但是寧立言態度倒很是隨意,似乎面對的不過是再尋常不過的對手。唐珞伊看着他的從容神情,神情有些恍惚。武雲珠在旁提醒道:“你別光抹棉籤啊,沒蘸藥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