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立言再見到寧志遠時,發現他衰老速度快得嚇人。之前見到他時,只是頭髮有些斑白,但二目有神說話鏗鏘有力,依舊是個叱詫風雲的豪傑模樣。此番書房重見,卻發現他的頭髮已經悉數變白,後背有些佝僂,導致整個人都矮了幾分。臉上出現了多條皺紋,破壞了原本威嚴的面容。一雙老眼略帶渾濁,全無之前的銳利。
這又是鬧得哪一齣?寧立言心裡轉了幾個念頭,說不上是動了惻隱還是爲了證明自己是個不欺凌老弱的好漢,預備的幾句難聽話都沒說,反倒是賠了個笑臉。
寧志遠倒是仔細地打量着寧立言,彷彿站在面前的不是自己的兒子,而是個初次相見的陌生人。過了許久之後,他才點點頭:
“老三……你長大了……要是你娘看到你這個樣子,一定很歡喜。”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中氣也不足。寧立言不禁懷疑,是不是家裡最近鬧了什麼變故,何以讓他變成這等模樣。只不過關心的話從自己嘴裡說不出來,只在心裡轉動念頭罷了。
寧志遠指了指手邊放着的一大摞報紙:“老三,你看看這個。”
寧立言不知箇中情形,走上來隨便翻了幾份。發現全都是英租界給自己樹碑立傳的,其中尤其以新女性爲主。作爲一個新派吃洋莊的商人,寧志遠喜歡讀報不是奇聞。但是這些報紙的蒐集,顯然和商業活動無關,更像是對寧立言的關注。
寧家在英租界的關係不少,想要掌握寧立言的消息也不是難事。可是看着那些精心保管的報紙,以及全部和自己有關的版面,寧立言總覺得裡面包涵了利益之外的東西。
寧志遠道:“老三。你去英租界當差,家裡未曾提供什麼幫助。不是我不想,而是我知道我兒子的脾性。若是我出面幫襯,只會適得其反。再者,我也相信老三的本事,你爺爺當年赤手空拳在亂世中可以掙出一片家業。你身上流着我的血,肯定能在英租界站腳立足,打出自己的大好江山。我沒有看錯人,我兒子果然是好樣的!”
寧立言剋制了自己想要反脣相譏的衝動,並沒有說話。不管怎麼說,他總是自己血統上的父親,更重要的是,這次他總算做了件好事,給了敏姐自由之身。不看僧面看佛面,犯不上在稱呼上和他計較。
寧志遠示意寧立言坐下,這對平素見面即爲仇人的父子,第一次和睦相處,只是氣氛依舊尷尬。寧立言抱定宗旨不開口,免得說了什麼難聽的話壞了氣氛,寧志遠則只是盯着兒子看,也一言不發。
率先打破僵局的,還是寧志遠。他今天的情緒有些激動,不像平時那般冷靜。讓寧立言忍不住懷疑,他是不是身體出了問題,人有些反常。
“老三。小敏的事你已經知道了吧?你母親對於這件事並不十分滿意,你不要怪她。她是個好女人,就是腦子有些陳舊,考慮問題跟不上時代。離婚對她來說,跟造反差不多,都是大逆不道。她疼你,也疼小敏。正因爲如此,纔不希望你們走上斜路。在她的腦子裡,這麼做是爲了你們好。雖然事情做得有些欠妥,但對你們並無敵意,這一點希望你能明白。”
寧立言點頭,未曾說話,寧志遠繼續說道:
“立德對你其實也一直抱有歉疚,不過你們兩兄弟都是一般脾氣,心裡縱有多少歉意,見面卻沒有半句好話,搞得好像是仇人。大家心裡,都很在意對方,嘴上卻不肯說,誰先張嘴誰就丟了面子。立德外圓內方,論起倔強來,比你只強不弱,所以你不會從他嘴裡聽到一句抱歉。不過你很快就會明白,立德爲你做了多少。”
寧立言心裡又有些不耐煩了。他從心裡反感寧立德,也反感自己那個名義上的母親。跟他提這些,讓他大爲厭煩。考慮着今天是楊敏正式離開寧家的好日子,再加上寧家的聲明對於自己有巨大意義,強忍着怒火。用盡量平和地語氣說道:
“敏姐說,董事長有事找我?”
寧志遠頓了一下,隨後便又笑了,笑聲中,頗帶着幾分蒼涼。
“哈哈……是,確實是有話對立言說。人老了,記性就不行了,你若是不提醒,我倒忘了。我這次把家裡在英租界的生意都交給小敏,除此以外,還會給她一張十萬塊的存單。做事業離不開錢財,尤其當今亂世將起,更是要大筆的資財支撐才行。我老了,比不得你們年輕人精力充沛膽大敢爲,便只有用這種方式爲你提供幫助。”
寧立言看看他,“您說的意思,我聽不大懂。若是擔心敏姐的生活,那就大可不必。我養得起她。”
“當然。立言如今已是青年才俊,可以對小敏的人生負責。若非如此,我也不會做這個決定。”
寧志遠嘆了口氣。“你二哥前些時從南京寫了書信過來,說得都是時局。世道越來越差,民窮財盡,國家不穩。日本人虎視眈眈,隨時可能爆發戰爭。國府的心思又都放在圍剿紅色政權上,這個天下怕是要亂了。外人當租界是避風港,我卻知道租界乃是是非地。每一次騷亂,租界裡都要有一番動盪。立言身在租界,又擔任要職,沒辦法獨善其身。我相信我的兒子不會做漢奸,就像我相信你不會販運煙土一樣。你不做漢奸,便是日本人的對頭,他們絕不肯放過你。你們之間,早晚必有一場爭鬥。咱們寧家的錢財,便是你的武器彈藥,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這番話情真意切,寧立言可以斷定,寧志遠沒有撒謊。不管他對寧志遠看法如何,都得承認,這是個絕不會當漢奸的正派商人。在前世天津淪陷之後,他也放下了萬貫家財南下,並未與東洋人合作。現在所說的話,自然都是真的。可問題是……他不想領情。
除去不願意欠寧家人情這個因素,更大的原因還是在於安全考慮。對自己誤解的人越多,自己便越是安全。
同樣,跟自己關係疏遠乃至惡化,對他們也是安全的。自己與寧家往來越少,寧家人越能安心。當然,楊敏這屬於例外,不管怎樣他都不會放棄楊敏。可是寧家……還是算了吧。
寧立言故意露出個無所謂的笑容:“您怕是誤會了什麼吧?我在英租界當差,是爲了自己的碼頭生意,圖的就是一個錢字。當初我若是有錢,敏姐會嫁給寧立德麼?我娘若是有錢,會死得那麼窩囊麼?我現在唯一的念頭,就是發財,其他都不在乎。至於日本人,我和他們早就有生意上的來往,我在日租界那些碼頭,便是給他們運貨的。漢奸?我不知道什麼叫漢奸,也別跟我說那些道理。我們吃碼頭飯的,不懂那些亂七八糟。誰給我錢,我就給誰效力,誰的錢都一樣!至於和日本人打仗?三十萬東北軍都打不過,我個英租界督察,哪敢做那種事?您要是給敏姐分家產,我不干涉。要是說什麼提供支持,大可不必了。屬於我的那份我已經拿走了,剩下的跟我沒關係!”
寧志遠看着兒子的樣子,臉上並沒有動怒,反倒也笑了起來。
“說得好!不管到何時都不要改口,對你我都是好事。成大事者膽量爲先,謹慎也不可缺少。長江後浪推前浪,我也沒什麼能教你了。”
停頓片刻,寧志遠繼續說道:
“下週一立德就會在報紙上登報,宣佈他和小敏離婚。而我會在那之前就登報,宣佈斷絕和你的父子關係。寧家這個牢籠困了你們這麼多年,這次你們終於自由了。好好對待小敏,她是個可憐的女人,爲了離開這個家,她已經賭上一切。如今這個世界上,你是她惟一的指望,千萬莫要負了她。”
寧志遠的態度和安排,其實都能明白是怎麼回事。可是把話說得如此直白,卻委實出人意料。而寧志遠的話並沒有結束。
“立言,你不曾到我這個年紀,有許多事便體會不到。人上了年紀,便喜歡追憶前塵往事,也想要彌補年輕時的種種過失。知子莫如父,我瞭解你的脾性,也不曾妄想靠這種方法就能換取你的原諒。我只希望你夙願得償,心中的怨氣少一些,於行事時少幾分戾氣。更重要的是,如今國難當頭,你心願了結,便可放開手腳去做大事,不必糾結於個人的情感之中蹉跎光陰。只要你能做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於國於民有一番作爲,我便心滿意足。我知道你不喜歡這個家,出了這件事以後,正好可以名正言順的不必回來。只希望你記得,你的父親雖然不稱職,但卻不怕事也不怕死!不管刺刀還是炸彈,都嚇不住我。我雖然老邁無用,但是爲了我的兒子,我會不惜我的所有。”
寧立言感覺自己坐的椅子一定是被人動過手腳,每一分鐘都刺得自己坐立難安。他忍不住起身道:“多謝董事長關心,我自己可以照顧好我自己,不用你操心了。”
說完這句話,人便落荒也似向門口跑去,堪堪一腳門裡一腳門外之時,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寧志遠,脫口道:“寧家不是揭不開鍋的窮漢,你讓廚房給你熬點人蔘燕窩的補一補。沒事照照鏡子,看看自己成了何等模樣,不怕把人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