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進京的官員、富商再到北洋的議員乃至各路統率千軍萬馬立志拯救國家最終鬧得天怒人怨民不聊生的草莽英雄,都曾在香滿樓駐足,留下無數風流佳話。據說如今香滿樓的牌匾,便是出自某位北洋時代國會議員的大筆。
能把產業經營得如此出色,此地的東主自然不是等閒之輩。不但腦筋靈活長袖善舞,更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隨時能夠改弦易轍爲自己另覓靠山。
亂世裡一個好腦子加一張好嘴未必比得上一條破槍,在本地坐擁上百條好槍外加幾百亡命徒的劉運盛,自然就是個極理想的靠山人選。劉運盛願意爲香滿樓撐腰護法最早是因爲每月一筆不小的進賬,近半年則是因爲此地的頭牌凝香。
劉運盛這輩子見過的女人不知多少,唯有凝香與衆不同。她不但有着出色的美貌,更有着普通女子不具備的優雅談吐以及氣質,這不是“蘇幫”女子接受訓練的結果,也不是因爲某些原因落入風塵的女學生。
只有真正的大家閨秀,從小在書香門第長大接受環境薰陶,才能擁有如此良好的教養和文雅談吐。劉運盛的眼睛不揉沙子,他看得出來,凝香姑娘出自高門大戶顯要門庭,如果不是遭遇某種不足爲人道的變故,不會落到這種地步,更不會跟他這個河盜出身的小軍頭有什麼瓜葛。
從她的口音中能聽出來,乃是關外人士,卻有着不輸江南女子的溫柔。除了這些,在凝香身上劉運盛更能享受到外界享受不到的敬重。
在滄縣有的是人奉承他,更有的是人怕他,唯獨沒有人尊敬他。即便是香滿樓內的女子,固然會用無數甜言蜜語來恭維,但是把他真的當作英雄好漢燕趙俠士來敬仰尊重的,除卻凝香再無他人。
究其原因,或許是因爲他們的初次相遇。按照劉運盛自己定的規矩,香滿樓所有新人下海,第一晚必須陪他。可是因爲他的隱疾,在那個晚上他什麼都做不了,只是陪着凝香聊天,讓她從驚恐與絕望中冷靜下來,並保證做她的保護神。
即使當時他看的出來,這個女人在等待着某個人出現,可是依舊鬼使神差地表現出從未有過的大度。用駁殼槍抵在滿香樓老闆頭上,不許其強迫凝香接客,更安排了四個護兵在此保護凝香安全。
大概就是這個舉動讓這個仙女對他產生了某種誤會?拿他當作了好人?
其中細節劉運盛不曾問,凝香也不曾說。只是劉運盛知道,從那開始,在凝香眼裡,自己便是個真正的英雄,說書先生嘴裡瓦崗好漢一流的人物。
兩個月過去,始終沒有人來找過凝香,這位美麗女子眼中的希望之光熄滅了,隨之大病了一場。劉運盛擔心這位絕色佳麗就此死去,不但出錢請大夫,更是親自留下來陪護。天知道這位殺人如麻的強盜幾時有過這等耐性,學着年輕人的樣子給凝香講故事說笑話,最後更是表示如果她想離開,自己爲她贖身送她走人。
等到凝香身體康復,非但沒有離開香滿樓,反倒是主動愛上了劉運盛這個又老又醜的河盜。劉運盛可以感覺到,凝香的愛是發自內心的,不是貪圖他的錢財權勢或是畏懼他的霸道。和家裡那些姨太太都不一樣。
在劉運盛的生命中有過很多女人,其中不乏美人,但是愛這種情緒,就只有在凝香這裡才能感受到。雖然他已經失去做一個男人的能力,但是這種愛情帶來的享受,遠非身體的感受所能比。
他每次在這裡過夜,都感到精神上莫名地滿足,心也格外安寧。雖然只是說話閒談,聽凝香姑娘講故事說道理,比起以往那種肆意享受女人身體的日子更讓他快活。
劉運盛願意做凝香的英雄,雖然這個英雄是虛幻的且只屬於這方寸天地,可是至少在那個時候,他能騙過凝香更能騙過自己。
他想過把她接出滿香樓,但是最終還是放棄了。他有能力帶走她,卻沒有能力安置她。像凝香這種姑娘就如同精緻的瓷器,隨便一塊頑石就能讓她粉身碎骨。乃至於以劉運盛的能力,都想不出哪裡能保證她安全。
至於自己的家……他可不想讓那等腌臢地方污染了凝香這等聖潔的女人,更不能讓她看到自己那見不得人的一面,更何況自己現在這個樣子也沒法做個夫妻。
是以只能暫時讓她生活在滿香樓內,等到自己的病治好,再把她接出來妥善安置。
現在,這些都不需要了
他不再需要尋找神醫恢復某方面的健康,更不需要爲凝香安排房子、錢財以及傭人,只需要一口棺材一片土地,就能讓她永遠安寧。望着凝香的屍體,劉運盛意外的沒有暴跳如雷,因爲凝香姑娘不喜歡他這樣。凝香說過,人不該發脾氣也不該說髒話,是以在凝香姑娘面前劉運盛說話的聲音都格外的低。
劉運盛此時發出的聲音是那般平和冷靜,態度更是讓人難以想象的溫和:“這是……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就沒見過這種不識擡舉的賤人,本來就是出來賣的婊子,居然不肯陪客。有這種道理麼?我又沒說白玩,她陪池秘書一晚上,價錢隨便開,我一個子都不少給。她居然不答應,還叫你的兵來抓我。等到我把那四個犢子收拾了,她居然跳樓自殺!我說劉胖子,你這娘們到底吃錯了什麼藥?不就是跟你相好過麼?怎麼就成了金枝玉葉碰不得了?池秘書已經回住處了,他是我們爺們的貴客,掃了他的興,可不是小事!”
雷佔魁的黑臉已經漲成了紫色,身上酒氣熏天。一雙牛眼滿是血絲,瞪着劉運盛道:“你的護兵跟我動手,她靠着你的勢力不給我面子,這事我就得朝你要個說法!這事怎麼辦!給個痛快話!”
劉運盛留下的四個護兵都是他親信兄弟,乃是可以出生入死的心腹,如今都已經和凝香一樣變成了屍體。好事,有他們保護,凝香在下面不會受人欺負。
看着地上摔碎的杯盤,被暴力撕扯下來的女人衣服以及敞開的窗戶,甚至可以想象出來當時的情景,乃至凝香跳樓自殺前的決絕。這是凝香的房間,房間裡的一切都是他精心選購佈置的,像是大戶人家千金小姐的閨房而非青樓。
也只有這種地方,才能配得上凝香這種女人,將來她的墓也該有這般雅緻才行。
“我說你別不說話啊!我告訴你劉胖子,別以爲裝死狗就能糊弄過去,今個你不給我說個一二三出來,我要你的命!”
雷佔魁張着大嘴,臭氣撲面。酒樓外是劉運盛帶來的一個排士兵,雷佔魁的警衛班則與他們對面而立彼此橫眉冷對一言不發。
劉運盛的手槍插在腰間,他雖然這幾年心寬體胖,但是吃飯的本事沒有荒廢,掏槍殺人的速度依舊飛快。而雷佔魁的駁殼槍放在桌上,顯然就是兩把槍奪去了四名護兵性命,也逼死了他的凝香。
地上掉着個打開的首飾盒子,一枚金戒指掉在旁邊。這枚戒指他認識……
“運盛,我想和你結婚……真的結婚……我怎麼會嫌棄你年紀大……你的身體肯定可以康復的,我們先結婚再治病也不晚,我還可以更好的照顧你……好,我等你,等你親手給我戴上這枚戒指……”
不久之前就在這個房間裡,凝香朝自己要了這枚戒指,這是她第一次向自己要東西,目的還是嫁給自己這個其貌不揚的老河盜。他願意爲她花錢,便是金山銀海他也捨得,可是這個機會再也沒有了。
上天給自己開了個玩笑,剛剛打開一扇門,隨後便用這種方式關上。早就知道自己作惡多端必然要遭報應,可是要報應也該是報應自己,爲何要讓凝香姑娘那種仙女遭此橫禍,
老天!你的眼睛是不是從來就沒好過!
“劉運盛,我跟你說話呢!你想啥呢!”
雷佔魁一把抓住了劉運盛的衣領,劉運盛這才從幻覺裡清醒過來,他的手在腰間手槍的握柄上劃過,視線掠過雷佔魁的喉結。在這個距離不管是拔槍射擊還是用他的鐵砂掌,都能結果雷佔魁的性命。
那一記足以開碑裂石的鐵砂掌並沒有揮出,反倒是雙手合在一處,抱拳作揖,圓臉上依舊滿是笑容:“少帥息怒,你說怎麼辦我就怎麼辦,我都聽您的。求您千萬別嚷,小點聲,一定小點聲……”
“我要殺了雷佔魁!一定要殺了他!他說他喜歡女學生,要我嫁給他做老婆。我不喜歡他,他又黑又醜,我纔不要嫁給他。而且我們還是第一次見面。他說他要做大事,沒有時間討女人磨嘰,看上我就是我的福分,然後他就要欺負我……我要殺了他!我要他死!”
寧立言的房間內,劉婉兮蜷縮在唐珞伊懷中,歇斯底里地喊叫着。
從四姨太房中出來,劉婉兮的狀態就很不穩定。不久前剛剛遭受過巨大打擊的她,顯然對男性都充滿戒備心理,何況還有四姨太那露骨的暗示。儘管寧立言不再喊她婉兮小姐,而稱呼她外甥女,她的精神依舊高度緊張。
無奈之下只好把她交給唐珞伊,而劉婉兮一見面便撲到唐珞伊懷裡,主動叫了聲“表舅媽”,讓唐珞伊那冷若冰霜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連哄帶勸的讓她哭了一陣,可是說起她找寧立言的原因時,劉婉兮就又變得緊張起來。好不容易纔把當天的事說清楚。
雷佔魁對於女學生產生了興趣,後來又知道劉運盛的女兒恰好是個女學生,便體出要見面,劉運盛便一封電報把乖巧的女兒叫了回來。
劉婉兮好歹是上過學的,對於雷佔魁這種惡棍倒也不是全無辦法。本想用一個拖字訣,表示自己考慮一下,再設法逃脫。哪知道雷佔魁膽大包天,居然直接在第一次見面時就動粗,如果不是四姨太趕到,事情便無可挽回。
唐珞伊抱着她好聲安撫着,劉婉兮這才斷斷續續說着:“我和寧……表舅見過,在天津。我和巧珍是同學,表舅的貿易行開張,還有新女性報館落成剪綵,我都見過你,就是沒說過話。”
這兩次活動湯巧珍都帶了同學,寧立言也確實認不全。唐珞伊問道:“雷佔魁欺負你是該死,可是你爲什麼不找劉隊長,而找立言?”
“爸爸怕他……不敢惹他。”
一句話勾起劉婉兮的傷心事,她流着眼淚說道:“雖然四姨救了我……可爸爸還要我再跟他見面……要我聽他的話……我不!我不要嫁給他,我也不要給他生孩子!看到他就覺得噁心!我要殺了他!表舅!我求你替我殺了他!”
寧立言無奈搖頭:“表舅替外甥女出氣,本是天經地義,可我沒有法力,手下也沒有兵。甚至連槍都沒有,又怎麼殺人呢?”
“我有槍!”劉婉兮哆嗦着說道:“我從爸爸那偷了一把槍,還有子彈,這些東西都在我的房間裡,我現在就能拿給你。”
唐珞伊說道:“槍和子彈是小問題,我倒是有件事想不明白。你不敢殺人,又憑什麼斷定你的立言表舅就敢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