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昏暗的房間內瀰漫着發黴的味道。天津是碼頭城市溼氣重東西容易受潮,這間小平房又修在窪地,加上朝向問題常年不見陽光,返潮問題就越發嚴重。房間裡幾件破舊傢俱上生滿了白毛,房間味道自然好不到哪去。
寬大的木牀上鋪着一領破竹蓆,在竹蓆上盤腿坐着個粗壯的漢子。男子的臉隱藏在黑暗之中,看不清他的相貌,只能看到他粗壯的身軀輪廓。他的個子不算太高,但是極爲壯碩,好像個磨盤一樣結實。只一眼看過去,就能感受到這具身體裡所蘊藏的巨大力量。
男子拿着一塊擦槍布,反覆擦拭着手中的駁殼槍。這是他最忠誠的夥伴,也是他最可靠的護衛。
他不相信人,哪怕是金蘭結拜的手足,或是一起拉桿子當土匪的老部下他都信不過。在他看來所謂忠誠不過是沒遇到合適的價格,只要價錢合適,他劉黑七誰都可以出賣,其他人也自然可以出賣他。這個天下最靠不住的就是人,最靠得住的就是槍。
他聽過說書先生說三國。其中講到曹操多疑,他並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劉皇叔的仁義他反倒看不上,覺得那是犯傻。這個世道就是要吃,你不吃人人吃你,要想活得長遠,就得多長几個心眼。若是這天下真有個劉備,也早讓他劉黑七幹掉了。
劉黑七從小家境貧寒,不曾讀過書也沒有本錢做生意,守着貧瘠的土地看不到希望,辛苦勞作一年依舊填不飽肚子,反倒是時常徘徊在死亡邊緣。從小練就一身好拳腳又好勇鬥狠的劉黑七,在少年時候就發誓,這輩子絕不能就這樣被束縛在田地裡,他要做人上人,過好日子!
以他的出身和家境來說,要想實現這個目標除了當土匪,也沒有第二條路可走。身逢亂世人命賤如草,綠林更是如此。比起說書先生口中的三國亂世,劉黑七認爲還是當下的世道更險惡。做劉備只會白白丟掉性命,當曹操才能活出個人樣。
生來就是個多疑的性子,在聽了三國演義、水滸傳等故事之後,猜忌心就越發嚴重,手段也越發殘忍。對外人狠,對自己人同樣狠。
寧立言有一點沒有算準,張三娃並沒被帶回萬隆客棧。接應的土匪把他從意租界帶走,直接丟進了海河,任其自生自滅。這就是劉黑七匪幫的作風,糧食有限不養閒人,拿得動槍就是兄弟,變成廢人就不再有資格追隨自己,更不能因爲一個廢人泄露自己的藏身地。
得知張三娃出事的消息之後,劉黑七並沒有暴跳如雷叫囂着報仇,或是對湯玉麟、寧立言展開報復,而是第一時間下令撤退。
雖然根據部下回報,張三娃並未泄露自己這幫人的行蹤,但劉黑七還是不能放心。他對人沒有實話,也不相信別人對他有實話。除了自己親眼所見所聞,其他都一概不信。
這個世界上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張三娃的腳筋都讓人挑了,這等酷刑一般人熬不住,問什麼就會招什麼。寧立言要是想要對付自己,肯定會詢問自己的下落,張三娃也肯定會說,萬隆貨棧不能再住。
狡兔三窟,劉黑七的巢穴卻三十窟都不止。凡是他荼毒過得省份都會有他的秘密藏身地,在隊伍裡還有十幾個替身,用來混淆外人視聽。正是靠着這種手段,他才能數次死裡逃生躲過仇家的追殺。
在他第一次帶兵流竄到河北時便看上天津這塊風水寶地,這裡的生活條件遠比山東河南來得優越,又有租界可以藏身,不管是養老還是避難,都是首選。
各國租界之中英、法租界管理嚴格不易藏身,意租界又太過散漫沒法保證安全,魚龍混雜的日租界就成了劉黑七的理想目的地。他在日租界共經營了七處巢穴,互相都不知內情,只有劉黑七自己瞭解這些巢穴的所在和情況。
萬隆貨棧就是七處巢穴之一,從掌櫃到夥計都是跟他起家的老杆子。整個貨棧不求盈利只要有個合法身份,只不過事情的發展不以人的意志爲轉移,隨後的發展讓萬隆貨棧偏離了他最開始的設計,如今更是不能再住。
現在這處藏身地乃是日租界靠近三不管的兩間小平房,周圍住的不是大煙鬼就是流浪漢,白帽衙門的巡捕過來收點孝敬錢其他一概不問,很適合他這種人藏身。
這次山東一敗劉黑七全軍覆沒,跟隨他逃到天津的匪徒不過十五人,加上在天津埋的暗線也就是二十人出頭。這麼多人兩間小房子當然放不下,這裡加上他也只有五個人,其他人都被安排到了別處。
劉黑七在這也不是爲了長住,而是爲了見客人,一個關係到他能否完成計劃東山再起的客人。
天下沒有常勝將軍,他的土匪生涯中遭遇過無數次敗仗,有幾次敗得也如現在這般悽慘,幾乎全軍覆沒。在那幾次大敗之後外界都以爲劉黑七註定窮途末路,他卻每次都能拉起隊伍重新稱王稱霸,這次也不會例外。
在劉黑七面前有現成的機會,關外成千上萬的鬍子進入河北,這是老天爺送上門的富貴。只要能從這裡面拉出一支人馬,立刻就能打回山東,自己依舊是令人聞名喪膽的劉司令。
要做大事必有大財,山東的土匪和關外的鬍子雖是同源,但現在並無來往,再用老輩子的交情說服也多半沒有作用,唯一可以打動人心的便是錢財。必須要有一筆大錢,才能招兵買馬爲己所用。
天津的有錢人遠比那些山東河南的縣城爲多,可是劉黑七卻不敢放開手腳行事。他很清楚,自己現如今的處境便是老虎掉山澗傷人太重,離開天津幾乎沒有立足之地,若是在這座城市也鬧到聲名狼藉被各國租界通緝追捕,在河北就沒了退路。
選擇湯玉麟爲目標以及打出抗日的旗號都是劉黑七的主意。他知道湯玉麟有錢而且名聲不好在本地有沒有根基,即便是在本地的有錢人圈子裡,湯家也不怎麼招人喜歡。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和自己一樣,都是在此避難的土匪,並不比自己硬氣。
要動他除了曲長河沒人會幫忙,只要打出抗日的旗號,旁觀者說不定反倒會支持自己這邊。劉黑七對於打什麼旗號其實並不在乎,這些年來扛過不知多少面旗號,誰又真的往心裡去了?他的部下認可的旗號始終只有“劉”字旗而已,抗日也好投日也罷,都是手段當不得真。
在熱河日本人勢力大自己就接受日本人改編,在河北抗日容易得到支持,他就要抗日,只要錢到了手該怎麼做還不是自己說了算?
劉黑七承認,這次敲詐湯玉麟是自己失算。之前他得到的情報是湯玉麟找了曲長河幫忙,自己的閨女又和某個花花公子不清不楚,卻不知道這位花花公子居然還是本地幫會頭領兼英國人手下的高級警官。
既選在天津建立老窩,自然對本地幫會有過了解。這幫人算不上多能打,但是人多勢衆消息靈通。若是寧立言想要於自己爲敵,天津的這幾個巢穴早晚都得被他找到。而英國人手下的高級警官未必就比中國人的保安總隊司令好惹,這回算是撞上了鐵板。
之前已經在英租界惹下麻煩,這回又跟英租界發生糾葛,在劉黑七看來這不是個好兆頭。但不管吉凶,他都只能順着這條路走下去。能否搞到這筆錢關係到他能否東山再起,不管是寧立言還是玉皇大帝,擋在這條路上,都只能結果了他。可是這件事關係重大,他不能自己幹。
劉黑七不曾讀過書,加上一副莊稼人相貌,很容易給人以一種愚笨可欺的印象。實際上能在綠林裡打出一片天下且多次死灰復燃的人物又怎會是個蠢材?他心裡很清楚,從自己讓手下調查寧立言開始,就有人盯上了自己,否則就靠手下那些嘍羅,絕無可能把寧立言這等人物的根底訪查的如此清楚。
根據他的判斷,這人很快就會順着找上門來,接下來便是談價錢。自己怎麼也是要幹掉寧立言,若是能多賺一筆錢,順帶找人幫自己處理好善後,自然是最好不過的事。
在日租界裡呼風喚雨,又能查到寧立言這種人的根底,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猜出是誰的人。只不過他劉黑七隻是抗日是個旗號,不會真傻到去和日本人拼命,誰的人都和他沒關係,他只要實惠。
在熱河就和日本人打過交道,對於這幫人的霸道算是有所瞭解,自己曾經背叛過他們,現在倒也不敢大意。他想了想,點手叫過一個嘍羅,讓他坐在炕頭自己起身下地。“從現在開始,你就是俺,一會來人你該咋說就咋說,俺在暗處給你掌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