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盛公司的爭吵已經持續了兩天。
從湯巧珍被騙回家裡那天,楊敏就面臨着來自寧家親屬的逼宮,直到現在依舊如此。只不過她把這些話都悶在心裡,並沒對寧立言說。她能猜到寧立言的反應,肯定是衝到華盛給自己撐場面,再用自己的身份跟寧家人鬧個天翻地覆搞不好還會傷人。
寧立言和寧志遠的關係雖然有所緩和,但是兩父子在表面上依舊彼此互不關心,對於寧家其他長輩也就更談不到恭順。在寧立言心中,楊敏的地位比寧家那幫三親六故加起來都高,爲了楊敏哪怕是長輩他也敢揍。
越是如此楊敏越不想把他拉下水,老三對自己有情,自己也要對他有義。本地人講究個輩分,讓他擔一個忤逆名號對於其日後的發展不利,自己不能那麼自私。
事情的起因還是在老姑前來做說客那次,楊敏當着她的面親了寧立言的額頭,等於把兩人秘而不宣的關係擺到了桌面上。坊間的傳聞始終是傳聞,沒有報紙跟進也沒有照片流出就算不上有力證據,寧家大可以裝聾作啞裝作不承認。
寧老夫人甚至有過最壞的打算,哪怕楊敏已經懷了孩子也沒關係,反正都是寧家血脈不算便宜外人。可是這種事看破不說破,楊敏這個動作讓寧家人沒法繼續裝糊塗,本來是秘而不宣的事被擺到了桌面上。
楊敏這種態度比起行爲更讓寧老夫人以及寧家一干親眷不滿,認爲她不懂事而且目中無人不知好歹,給了臺階不但不肯走,反倒是越來越猖狂。本來楊敏管理華盛背後就有些人持有意見,全靠寧志遠夫妻支持纔沒鬧出亂子。
隨着寧老夫人的態度變化,那些人便敢於出來說話。華盛是家族企業,寧家的親屬都是華盛股東,一開始打着查帳的名義上門,大家還能保持體面,直到今天情緒徹底爆發。
爆發的誘因還是楊敏。她動用自己代理總經理的權力,推掉了一筆利潤非常豐厚的訂單。在寧立德離開天津以後華盛的生意就持續走下坡路,寧志遠已經開始處理自己名下的一部分不動產。雖然規模不算大,但是在商界已經是公開秘密。
國人素來喜歡添置不動產,典房賣地被視爲破產徵兆,寧家人心裡都有些發慌。這時候天上掉下一個大合同,不但利潤高而且一簽就是三年,簡直就是求都求不來的金礦。即便是在寧家生意最好時這樣的合同也是求之不得,現在簡直就是救命的甘露,楊敏居然一句話就把合同推掉。即便是寧家最支持楊敏的那幾個親戚,這回也都變了臉色。
寧志遠想要把產業南遷的計劃並沒有跟家裡透露,除了寧立德、寧立言以及楊敏以外就沒人知道,包括自己的妻子也沒說。道理也很簡單,現在說出來必然面臨很大阻力,還有可能功敗垂成。
寧家人在天津早已經住慣了,南方又如何與天津衛這塊風水寶地相比?就算是十里洋場上海灘也吃不到地道的煎餅,沒有便宜如同白給的物價更找不到這座城市獨有的安逸閒適。這種好地方不待往外面跑,不是吃飽了撐的?再說自家的祖墳、老宅這些都沒法搬走,難不成把祖宗都扔下?
從經濟層面考慮,這種大遷移也是不智之舉。不管寧志遠安排的何等周詳,產業南遷都必然帶來鉅額經濟損失,到了外省能否安身立命也是未知數。大多數寧家人都不會認同遷移也不會認爲天津會落入日本人手裡,這不是關外,租界住着各國洋人。若是日本人敢動刀兵,洋人肯定出面干預,小日本也就是欺負中國人的能耐,他們還敢惹洋人?
即便天津真的失守,自己也是本分商人,日本人又能把自己怎麼樣?無非是完糧交稅攤派兵費,自打軍閥混戰的時候商人便是這樣生活,早就習慣了。
知道自家人對於日本的可怕認識不足又捨不得手上錢才,擔心走漏風聲有人壞事,產業遷移的事始終秘而不宣。只等到萬事俱備之後,寧志遠再強行靠家主權威把人帶走。在寧立言前世寧家便是這樣完成的遷移,雖然讓家產損失過半且惹來家裡一片罵聲但至少保住了自己的名聲和氣節。
不過前世這部分壓力集中在寧志遠父子身上,這一世卻轉移給了楊敏。寧家人見本來好好的生意忽然不景氣,有了好生意又不做,認定是她在裡面搞鬼,把錢貪墨到自己口袋裡去養活寧家的“三土匪”。
寧立言的名聲在外,但是寧家人倒不至於真的怕他,人再兇狠霸道也是對外,不能對自己家人耍威風。這是中國千百年來的規矩,寧立言也不會破壞。
爲防萬一,來找楊敏理論的都是寧家女眷沒有男人出頭,而且都是上了歲數的長輩,就算寧立言在現場,難道還能對長輩無禮?
老姑一進門就扯斷了電話線:“今個咱們說點正文,誰的電話都不接,免得攪合。反正你也不肯接合同,打電話也沒用。”
說話間已經有人關了總經理辦公室的門,其他幾個長輩圍着楊敏要帳本要印章,提出剝奪她的財權。老姑帶頭髮難:
“華盛是老爺子苦熬苦拽給寧家人掙下來的產業,可不能便宜外人手裡。我大哥當家不假,可也不能一手遮天說嘛是嘛,這裡也有我們的股份!立德是寧家長子長孫,他當總經理我們沒話說,可他現在不在家,這總經理得讓寧家人當,不能讓外人管。”
“沒錯!這事我們不是衝你,是說這個事,規矩不能亂了。小敏你要是願意回來,那我們這幫長輩沒話說,立德的就是你的,你管他管都一樣。可現在你鐵了心在外頭,這買賣你就不該插手。”
“你離開寧家得時候老爺子可沒虧待你,寧家在英租界的產業全都歸你所有,怎麼還不知足?你這孩子當初可不是這樣,是不是背後有人給你出壞主意?還是誰吃喝玩樂把錢花虧了,逼着你出來給他弄錢?我們知道你是好孩子不怪你,可是你也不能讓別人把你架愣的胡說八道,拿錢填海眼啊。”
七言八語喋喋不休,一些人還故意提到了寧立德,指責楊敏品行不端。好在楊敏外柔內剛,早在決定和寧立言重續前緣時就已經考慮到這一步,不至於被這種語言攻擊搞到無力招架。立言在租界呼風喚雨,喬雪更是個穆桂英一般的巾幗豪傑,若是自己表現得太軟弱,不是丟光了老三的臉?
寧志遠最近臥病在牀,公司的事便沒向他說起免得其分心勞神,現在拉斷電話線顯然是不讓自己跟老人家聯絡免得去請救兵。這也太小看人了,難道離開老爺子自己便怕了她們?楊敏面上帶着笑容,從容不迫:
“幾位姑姑、嬸子,你們都是我的長輩,不管說嘛都應該,可是咱得分個家裡外頭,現在是在公司咱得說公事。寧立德先生讓我當總經理是有法律文件的,上面有他的簽字有大律師做見證合法有效,你們要剝奪我的總經理權力不是不行,但是得有法律文書。比如董事長的簽字,要不然召開董事會也可以,不能上嘴脣一碰下嘴脣就不讓我當,現在是民國了,這套可行不通。”
“你這孩子怎麼跟我們打官腔呢?嘛叫法律文件?這買賣姓寧,我們說的話就是法律。”
楊敏一笑:“在家裡是這樣,在這可不是這樣。您老幾位都來好幾天了,這大熱天的回頭中暑就麻煩了。聽我一句勸,在家多歇歇千萬別上火,要不然這身子骨可是受不了。”
“別說沒用的。我們免不了你的總經理,看帳本總行吧?我們得知道你從賬上支走多少錢,把錢都給誰花了?我們是股東,那些錢裡也有我們一份!”
“看賬當然可以,不過不是現在。等寧立德先生回來,我跟他交接的時候您老幾位自然就能看見。要是賬上有差錯可以報官,民國是講法律的,誰也不敢胡鬧。”
“報官?誰說的報官?”
一聲大吼響起,隨後緊鎖的房門忽然被人用力撞開,“司必靈”門鎖居然外力破壞,隨後兩個身穿粗布衣衫的大漢從外面直衝進來。
兩人都是生面孔外鄉口音,土頭土腦模樣兇惡,這一衝進來就把房間裡這幾個上年紀的女人嚇了一跳。她們都是闊太太平日見得非富即貴很少與這種人打交道,原本也不放在眼裡。
老姑進門前已經吩咐了,即便天塌下來也不許打攪自己和楊敏談話。這兩人破門而入又土頭土腦,一看就知道不是公司的人,按照她的脾氣馬上就會惡語相向。可是不知怎得,與兩人目光一對,她的心裡打了個突,涌到脣邊的話又縮了回去,說話的聲音都低了不少。
“你……你們是幹嘛的?”
倒是楊敏十分從容,主動從辦公桌後面站起身:“你們是誰?爲什麼闖到我的辦公室?有話到會客廳說。”
“你就是楊敏?”一個男子的眼睛盯着楊敏,目光讓楊敏感到很不舒服,她點點頭沒說話。
那男子猛地向前兩步,胳膊左右一晃,寧家那幾個女眷便東倒西歪地向兩邊倒。“我們就是奔你來得!你們華盛賣的什麼玩意?收了我們的錢給我們發的都是啥貨?這事沒完,我們得說道說道!”
說話之間男子那蒲扇般的巴掌抓向楊敏。寧家是本地鉅商且背後有警方背景,就算是和誰發生衝突也是通過司法途徑解決,不會像現在這樣動手。楊敏已經意識到情況不對,但是身體來不及做出反應手臂已經被對方抓住。對方的力氣極大,楊敏那粗糙如同砂紙的巨掌一抓,只覺得痛徹心肺,隨後竟是被生生扯到了辦公桌外面。
“你們是誰?到底要幹什麼!”楊敏怒吼道。溫馴的女子此刻變得如同一頭雌豹,語氣憤怒以及,擡腿踢向男子的小腿另一隻手想去抓自己的皮包:在裡面放着一把勃朗寧手槍。可是男子的力氣太大速度也快,她的手還沒接觸到皮包的邊緣,就被生生拉拽出去。那一腳就像是踢到牆上,對方渾然無事,楊敏的腳卻震得生疼。
“俺們得跟你好好說道說道!你給俺們發的都是次貨,坑俺們鄉下人的錢,咱得說理!”說話間男子抓着楊敏向外就走,楊敏急道:“來人!叫警察來!有強盜!”
幾個寧家的女眷眼看楊敏要被拉出去,也覺得事有蹊蹺,老姑大着膽子說道:“你們是幹嘛的?嘛時候定的貨?有話在這說,你們把人往哪帶?”說話間就要去追,可是剛走兩步,另一條大漢已經橫身擋在門口,朝老姑瞪了一眼:“少管閒事!再多說話連你也帶走!”
他並沒拿武器,可是眼神之中就像是有兩把匕首射出來,讓幾個女人心裡一哆嗦,竟是沒人敢追。
男子看看桌上的電話機,發現電話線已經斷了便沒動手。只朝幾個女人又瞪了一眼,才背對着門口一步步向外走去。
由於寧家鬧家務,華盛的職員都遠遠避開免得被颱風掃到。可是楊敏的叫聲還是驚動了人,有幾個員工跑出來向這邊看,其中兩個男性員工已經飛奔過來叫道:“你們是誰?要帶我們總經理去哪?”
拉着楊敏的男子腳下不停,另一隻手卻從腰裡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對着那兩個職員一晃,楊敏搶先叫道:“他們是土匪,你們快去報官,別跟他們硬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