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立言很清楚哈里斯現在找自己只不過是爲了敷衍,從其本心來說根本就不想找到自己,更不會想爲日本人出頭勸自己退兵。
與伯納德這種外交官不同,哈里斯不是很在意日、英兩國在外交領域的關係,從他的角度看日租界越亂他就越高興。反正將來日本人要報復也是寧立言接招,不至於報復到英國政府頭上,怎麼算他都不吃虧。
現在就是看兩人默契的時侯,自己如果被他找到,彼此面子上都下不來,不管怎麼處理都不算好結果。現在這樣躲閃迂迴,彼此都留有退路,算是當下的最優解。如果哈里斯真想找自己,早就直接上門或是打發羅伊傳話,哪用得着趙歆來做這件事。
想要在警務處做高官,腦子遠比能力重要,連這點眉眼高低都看不出來,他以後也沒有什麼出息。趙歆這次來不但不是大用的徵兆,相反倒意味着他的前逞註定黯淡,不管自己能否當上副處長趙歆都沒了指望。
當然哈里斯也包藏禍心,如果日方的反應過於強烈,寧立言肯定要被丟出去背黑鍋。可是那又如何?給英國人當部下就要替英國人辦事背鍋,這是應有的覺悟。做不到這點英國人又憑什麼提拔重用自己?
男人爲自己的心愛女人出頭,根本不需要瞻前顧後考慮什麼大局,除非不夠愛她。是以對於未來的命運或是日本人的情緒寧立言壓根沒考慮,送走了趙歆便認真的洗澡刮臉換新衣,和喬雪跑去大光明看電影。
“大光明影院”坐落於英租界海河邊的朱家衚衕,佔地面積2597.22平方米,上下三層。座位坡度較大,環抱形座位設計,乃是當下天津城最頂尖的影院之一。
影院的東家乃是印度人泰萊悌,他是個農民出身,少年時家境貧寒,讀書都得找舅舅借錢資助。庚子年隨同八國聯軍來到天津,靠給英國人供應雞蛋起家,隨後經營車行、洋行又進軍房地產,發了一筆大財。
這印度人腦筋靈活,知道自己身份受人歧視,特意花錢疏通關節,買了一個英國國籍。和真正的英國紳士雖不能平起平坐但也相差無幾,至少在租界裡算是上流人物不至於被人當肥豬斬。
他發現英租界金融業發達但是娛樂業嚴重落後,租界裡的富翁往往要到日租界去找樂子,便斥資興建“大光明影院”,建立英租界自己的第三產業與日方對抗。
這棟影院修建費用達14萬元,於影院而言已經算得上天價。包括他的合夥人在內,都認爲泰萊悌瘋了,投資過大必然虧本而中途退出。結果影院落成之後,泰萊悌與日租界的平民路線針鋒相對,立足於高端客戶,影院只播放好萊塢的片子不和本土影業接觸,票價也高得嚇人。
1929年電影院開張的時侯票價便定爲現大洋4元一張(當時50斤上好洋白麪也只賣3元),結果第一天便起滿座滿,之後也是一票難求。如今大光明已經成爲英租界影院的標杆,印度人不但收回成本發了大財還在工部局和領事面前買了個好。
能出得起這種票價的基本都是富貴人家,日租界的動盪影響不到他們的生活,大光明今天依舊人來人往歡聲笑語不斷。衣冠楚楚的先生、太太們盡情享受着和平時光,並且認爲這樣的好生活會繼續下去。
寧立言和喬雪進入放映廳時電影還沒開演,兩人一個是社交圈名人一個是租界新貴神探,一露面便有不少人朝他們打招呼致意,兩人也一一回應着。喬雪一坐下來便將頭枕在寧立言的肩膀上,藉着這機會在他耳邊低聲嘀咕道:“他們來了。”
倫敦道韓家別墅門外,四名手槍隊員騎着自行車繞來繞去。原本這一帶是張衝帶華捕巡邏,可是今天下午開始,這些華捕就陸續撤離。
大批混混進入日租界這事讓英租界也開始感到不安,生怕這些人也跑到英租界來搗亂,要求所有華捕上街巡邏,保護英國公民人身財產安全。英租界本來警力就嚴重不足,工部局又下了嚴令,別墅這邊就留不下人手。
趙歆雖然是手槍隊的長官,但是手槍隊是警務處的武裝力量不是趙歆私兵,他能夠調動的只有幾個自己親信。這些人被分成了兩批,一半人在寧立言的別墅外面警戒,另一部分被他安排到了這裡值守,既是防着日本人也是防範寧立言。
一大幫混混在日租界翻江倒海,從常理判斷,寧立言此時應該在後方坐鎮。帶着喬雪看電影這個舉動不合常理,讓趙歆覺得其中有文章。
他和寧立言之間雖然合作卻無信任,況且事關重大不容大意。匯豐銀行那批財富必須屬於黨國,這是來自南京的命令不容推辭。如果這件事搞砸,廖伯安的前程就會受影響,這種時候除了自己師徒趙歆誰也信不過。他雖然沒經受過特工訓練,但終究是警界精英,自然也有自己的手段。
既然別墅內修有機關,證明自己所要的東西一定藏在裡面。寧立言不管用什麼辦法,最終肯定要到這裡才能實現目的。他安排自行車隊在這的目的不是爲了抓住誰,只要能證明寧立言偷偷來過,將來他就沒法抵賴。
距離別墅約莫五百米的地方,楊滿堂和老謝站在黑影裡向別墅方向看。在他們身後,是十幾輛人力車。年輕力壯的車伕站在那裡一語不發如同雕塑,只有老謝和楊滿堂在低聲交談。
楊滿堂想要抽支菸,但是又怕暴露自己的位置強行忍住,低聲嘀咕着:“這四個冤鬼來回來去的繞,就算是神仙也進不去。實在不行就得強攻。”
老謝並不認可這個方案:“老弟你這話就不對了。在英租界襲擊警察可是大事,誰敢這麼幹就是租界公敵,今後就不好混了。咱們不能幹一錘子買賣。彆着急,肯定有辦法。”
“我知道這事有辦法,可是就怕夜長夢多。自古財帛動人心,這麼一筆大錢,不知道多少人惦記,要是出點差錯我對不起三少更對不起其他苦哥們。大家平時湊二十塊錢都費勁,今晚上這麼大一筆錢過手,心裡不穩當。”
“我不跟你來了麼,怕嘛的?放開膽子闖,有事我這盯着呢。這場事我們東家是開場帽戲,真正的大軸是你和你的弟兄,這時候緊張難免,可千萬別害怕,一害怕就瞎,多好的招數也不頂用。”
“放心吧。窮人沒別的,就是有這份膽量。再說爲了國家寧三少能做出這麼大的犧牲,我還有嘛可怕的。就是擔心辜負了三少爺的苦心……”
楊滿堂倒不是埋怨寧立言把自己派來幹活,自己去影院陪美人。趙歆精明楊滿堂也不傻,這四個手槍隊就是耳目,寧立言如果在這出現,身上就得扛下責任,這顯然也是他不願意看到的事。
一個闊佬加幫會頭目能夠如此慷慨已經讓楊滿堂感激不盡,不敢再奢望其他。可是對於寧立言的安排他並不滿意。按照從事地下工作的經驗,這時候絕對不是帶着姑娘看電影的時機,太扎眼,也太容易引起懷疑。到底是個資本家的公子,好心眼蓋不住壞毛病,有時間還是該勸說一番,不能爲了女人耽誤正事。
老謝對於楊滿堂的看法很有些不以爲然:“起疑就對了。沒聽說三國的都說麼,這虛而實,實而虛,真真假假都得混在一塊,要不然曹操那老奸巨猾的玩意怎麼上的當?”
老謝說着話看了看手錶,嘴角露出一絲冷笑:“今晚上東家自己就是個誘餌,把他們的注意力牽扯過去,自己纔好辦大事。這幫小子跟這守着吧,我看他們能待到幾時!一會就有個熱鬧!”
日租界,藤田公館。
這個情報機構本來是日本熱河駐軍爲了洗白販賣大煙中飽私囊的款項而成立,對於管理上不太在意。日本在天津設立的情報機構有好幾個,還有那些自行其是的浪人,多一個少一個機構都算不了什麼,就連熱河駐軍自己都沒在意。
不想藤田正信上任之後對於自己的新崗位投入了全部精力也收穫了顯赫戰果。他在當醫生的時候靠着僞裝出的好醫生形象加上過人的手段本就積累了大量人脈,這其中不但包括了日租界及華界,英、法等租界裡一樣有他的關係。
在他成爲藤田公館負責人之後,這些關係大半變成了他開展工作的橋樑或是助力。他的工作方法和思路與內藤以及大迫逋貞等人固然不同,和其他的情報機構也有區別。
在他看來青木機關雖然歷史悠久底蘊雄厚但一如日本國內的那些名門藩閥一樣暮氣沉重,缺乏進取精神。行事上過於保守,行動蹣跚如白首老嫗,偏又靠着多年積累的人脈影響上層決策,眼看着華北乃至整個中國放在眼前就是不讓陸軍吃到嘴裡。
東北軍的戰鬥力早被日本情報部門摸得一清二楚,如果關東軍想要全面發動對華北作戰,結果必然是摧枯拉朽勢如破竹,不管是東北軍還是宋哲元的二十九軍,都不具備和日軍作戰的能力,他們甚至算不上日本軍隊的麻煩。
藤田堅信如果帝國下定決心,只需要三個月就能佔領整個中國。一個只能抵抗三個月的對手,其軍事或是經濟情報又有什麼價值?
是以他從一開始就不太關注情報蒐集,把注意力集中在暗殺、縱火、爆破等破壞性工作上,以陸軍別動隊的標準訓練麾下特工。目前藤田公館整體實力肯定不如青木機關這種老牌機關,但如果只考察攻擊能力,藤田機關卻在行動隊死傷慘重尚未得到恢復的青木機關之上。
刺刀已經磨得足夠鋒利,現在便是飲血之時。其招安劉黑七的本意只是愛惜這個土匪爪牙可用,給他一些錢讓他招兵買馬,到河北或是山東去製造混亂。中國越亂對日本就越有利,在這個土匪身上投入一塊錢,國民政府就要投入十倍百倍的錢財去彌補損失。可是在吉川找到他,並讓他設法綁架楊敏時,藤田便改變了主意。
這是上天掉下來的機會,他要讓這個土匪發揮更大的作用。
他很瞭解寧立言的爲人,也對寧立言和楊敏的關係略有耳聞。只要劉黑七對楊敏動手,不管成敗寧立言都會採取報復,自己便可以將計就計,設計剷除寧立言。
藤田一直懷疑寧立言有反日傾向,可是他的論斷得不到有效支持,也就沒法對其採取行動。這裡面固然有藤田作梗也和日本商人的干預不無關係。天津是北方重鎮,正式進出口加走私,每月貨物吞吐量超過十萬噸。
在袁彰武時代由於其只會混混的手段管理,碼頭頗爲混亂,每月的進出貨量最多不超過七萬噸。可是寧立言接管之後每月都能保證按時裝卸,雖然收費貴但是依舊令商人滿意。
這幫鼠目寸光的商賈!
藤田低聲罵了一句,這幫人只想着自己的錢財,沒人考慮帝國的利益,全都該拉出去槍斃!可不管在租界還是本土,這些人都是真正的有力者,便是總領事也對他們忌憚。
有這幫人給寧立言當護法,除非找到他真正反日的證據否則很難動他。要想讓他失去商人的支持,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人知道他的危害遠大於貢獻。混混大鬧日租界正和他的心思,他就已經得到消息隨後做出了佈置,這次只要能讓商人對寧立言失望,接下來便會支持自己。
桌上的話機響起,藤田接起電話聽着聽筒裡的聲音臉上不動聲色,直到對方說完,他纔不緊不慢地說道:“很好,別動隊可以行動,不要讓他們把人帶給寧立言。”
他又要通了另一個電話,對着話機那邊的人吩咐道:“你們的假期只有今晚,請多多珍惜。”放下話機之後藤田毫不猶豫地拔掉了電話線。今晚上將是這些人最後的狂歡,他不會再給他們任何命令,也不會再接受他們彙報,就讓他們自生自滅吧。
過了將近二十分鐘,他來到窗前一把拉開天鵝絨窗簾,果然,在遠方已經可以看到熊熊火光。他很清楚,日租界的管理水平遠不如英租界,起火的地方乃是自己精心挑選的貧民區,除了草屋就是木房過火非常快,事先又儲備了大量的煤油,這把火燒起來消防隊根本無能爲力。
藤田自言自語:“看啊,多麼迷人的焰火啊。用不了多久,如此美妙的焰火就會遍佈整個城市。吉川想要利用我,劉黑七想要糊弄我,我倒要看看,咱們幾個人誰笑到最後,誰又笑得最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