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藤義雄的別墅內,這老浪人的臉上已經沒有了笑容,皺着眉頭長吁短嘆。“我已經是個老朽了,功名富貴於我毫無意義,只想在這座城市安度晚年,過幾年悠閒日子。這也是我爲帝國奔波半生乃至滿門盡忠應得的回報。這經濟顧問的職務不過是總領事可憐我老而無用,給了個榮銜讓我養老之用算不得數。尤其白先生所求之事涉及軍方,一旦捲入必然麻煩無窮,我真的不想介入。”
與老人的苦悶形成鮮明對照,對面的白逾桓和胡恩溥情緒異常興奮,白逾桓不斷擦着額頭上的汗珠,
“老先生此言差矣。大家都是爲大日本帝國效力,自然應該捨生忘死時刻準備爲建設大東亞共榮捐軀。我們雖然是文人不能上陣,但是對於帝國的忠心和皇國勇士並無差別。南次郎閣下讓我們在天津的目的之一,就是防止眼下這種情況事發生。我們得到這麼重要的情報不上報,不但有負帝國信任,更是瀆職。爲了帝國的利益,爲了大東亞共榮,我們也得直言不諱如實上奏。”
耐不住兩人的軟磨硬泡,加上白逾桓還帶來了金鴻飛這個大禮。內藤方纔給自己一個線人掛了電話,讓他查訪一下有沒有關於興亞挺進軍的消息,如果能蒐集一些證據就最好不過。如果沒有自己也不強求,就當自己沒問過。
電話那邊的線人向內藤暴了一個驚人消息:興亞挺進軍似乎和熱河抗日救國軍的孫永勤存在勾結,雙方正在秘密接觸。
胡、白兩人在天津的工作,就是監視華北派遣軍以及本地的情報機關,避免他們脫離掌握。尤其南次郎要擔任關東軍總司令一職,更需要保證部下的服從,兩人的工作任務就更重。不管白逾桓對外聲稱自己和南次郎的私交何等親厚,如果拿不出一個令人滿意的工作成果,在恩主面前照樣交待不下去。
可是兩人說到底只是文化特務和軍人之間的聯繫比較少,不管是派遣軍還是各情報機關都不會讓他們得到太多消息,想要抓破綻更非易事。
原本白逾桓找內藤只是爲了自己的面子,想要收拾小日向和他的興亞挺進軍。可得到這個消息之後,心思已經從維護面子保證今後在日租界能混下去,轉變爲立一樁大功勞。乃至對於陳夢寒的念想也暫時放下,心思都放在了立功之上。
小日向白朗是個日本人,可這說明不了什麼。畢竟日本人作爲一個龐大羣體,其信仰、立場、傾向本就千奇百怪,不能單純用國籍判斷敵友。中國人裡有漢奸,日本人裡同樣也存在左派以及反戰人士。
就在兩年前,關東軍發生“伊田助男事件”,導致鱉剛村一旅團被撤銷建制,成爲關東軍內部一樁巨大丑聞。
伊田助男只是孤身一人,最大的破壞也就是帶走了日軍十萬發彈藥。興亞挺進軍可是擁有數萬武裝的龐大作戰單位,單純從人數上看,是華北派遣軍的好幾倍。何況現在就在殷汝耕的防區駐紮,只要振臂一呼就能輕而易舉佔領整個冀東特別行政公署。若是他們真的和孫永勤武裝有勾結,其影響將遠遠超過伊田助男,搞不好整個關東軍的情報系統都要被洗一遍。
南次郎剛上任就趕上這麼個倒黴事,必然淪爲東京的笑柄。反過來,要是能搶在他上任之前就把這起案件成功偵破,不但南次郎面上有光,胡、白兩人更是少不了立功受賞。
這兩人在天津當文化特務,爲日本人在輿論戰線上衝鋒陷陣鼓脣弄舌,氣力花費不少還要面臨被南京政府“制裁”的風險,可是獲益不算多。
日本自己就是個窮國,又奉行軍國主義萬事以軍人爲先,功勞中也是軍功最重。對於文宣陣地的成績並不在意,兩人既做了漢奸便談不到理想方面的追求,只想發幾筆大財。
可是報紙始終虧損,日子過得便艱難,即便是有了金鴻飛這種金主支持,也難以過上想要的生活。如果能夠偵破興亞挺進軍和抗日武裝勾結的案子,兩人地位就能提升,還能從日本得一筆重賞。
各方面因素綜合一處,這兩人就格外熱心。內藤越是退縮,兩人越是想向前衝。原本與此事牽扯不深的胡恩溥這時也積極起來,連忙說道:
“內藤前輩的顧慮我們也是知道的,您看能不能這樣。老人家給我們搭一條線,我們自己和您的線人見面。之後的事情不管發展到什麼地步,都不會牽連到老人家。當然,這份情報需要多少報酬您只管明說,包括您應得的好處,我們都不會短缺。”
這話的意思等於是把內藤踢出局,把上門求援變成了一樁買賣。內藤倒也不動氣,而是語重心長勸阻:
“此事關係重大,你們可要想好。小日向的興亞挺進軍進關乃是得到了關東軍的支持。”
白逾桓心道:正是因爲他得到了關東軍支持,我們纔要把事情揭穿。批准他進關乃至扶持他的,都是土肥原那幫人,和南次郎閣下並無關係。只要把這份罪名扣實,南次郎就能借題發揮先把關東軍整頓一番。歷來新官上任三把火,這套官場手段你這老日本如何懂得?
再說小日向和土肥原的關係算不上親厚,否則也不至於找池上發一做靠山。偏偏事情又鬧得大,在租界早已是樹大招風,打掉他符合更方面利益自己絕無危險何樂不爲
他臉上帶着一團正氣:“前輩的好意在下心領,但是我們爲了對帝國效忠,早已經把生死二字置之度外,不管牽扯到任何人,我們都要一查到底!”
內藤無奈地嘆口氣:“我也不知道該不該幫你們。不過你們的心意如此堅決,我也不好回絕,否則將來難免落個包庇的罪名。我幫你們約個時間和線人見面,至於報酬就不必了。金鴻飛和他的民豐銀行,就是最好的報酬。帝國需要這樣的人效命,一會讓他留下,我和他好好談談。”
兩人知道內藤現在是經濟總顧問,也就是經濟特務的頭目,金鴻飛這種本地銀行家,正是發展拉攏的對象。內藤把他留下,就等於收了兩人的賄賂,對於二人所求之事自然不會拒絕或搗亂。
回想方纔白逾桓死拉活拽硬是要把金鴻飛拖過來的情形,胡恩溥心中恍然,原來白逾桓從一開始就想好了用金鴻飛送禮,讓內藤無從拒絕自己的請求。
金鴻飛被髮展成經濟特工之後,對於帝國的情報戰經費需求不能拒絕,讓他出錢支付購買情報的開銷就從人情變成義務,自己也不必感到虧欠。這樣白逾桓實際並不需要付出什麼,就能左右逢源實現心願。
作爲老朋友胡恩溥也得承認,白逾桓這手玩得頗爲高明,自己頗有不及。心中對其既是佩服又有些畏懼,慶幸自己一直以來與他保持良好關係,這次也跟他同走這一遭,否則還不知道要被怎麼算計。
雙方見面的地方乃是靠近三不管的一個小飯館,飯館的用餐環境很是惡劣,但是地點偏僻也沒什麼客人很適合密談。
對方是個相貌猥瑣的高麗人,說話的時候眼睛四處亂轉,彷彿是個隨時準備逃跑的小偷。一提內藤的名字,這高麗人就顯得非常畏懼,對兩人也格外客氣。
“二位原來是內藤老爺子的朋友,那我就放心了。咱是自己人,價錢方面我一定分外克己。只不過小的吃這碗飯,指望這個安身立命,您也不好讓我太受委屈不是?這宗情報關係重大,搞不好是要出人命的,二位大人辦大事,絕不會爲了仨瓜兩棗跟小人這種人糾纏。”
白逾桓擺手道:“錢的事情好說,我要先聽消息。你們的情報準確麼?是不是捕風捉影?”
“您老放心,這消息一準可靠,小人就是幹這個的,哪能砸自己的招牌?我在興亞挺進軍裡有條路子,能聯繫到尚司令身邊的衛士。這衛士乃是他的親信,隨同他一起進的天津。這消息就是他賣給我的,可是花了一筆大數。”
“只要你消息屬實,我不會讓你吃虧,但是這個人我要看到。”
高麗人搖着頭:“這不行,沒有這種規矩。再說您和他見面了,小人不是白忙和了?慢說是您,就是內藤老爺子自己,也沒資格見我的內線。若是您這樣要求,咱們只好各走各路。”
胡恩溥道:“我們可以先付錢。”
“那也不行,對方只相信我不相信外人。這種事要是走漏風聲事要掉腦袋的。除了我,他誰也信不過,我也不能讓你見。”
眼看煮熟的鴨子要飛,白逾桓連忙叫住他:“先別忙着走,跟我說說這事到底是個什麼情況。興亞挺進軍和孫永勤到底合作到什麼地步?”
“這……按說也不能說,可是看在內藤老爺子的面子上,我就只好破例了。興亞不是要和孫永勤的部隊聯合,而是準備互相通個消息打默契仗。自古來兔死狗烹,興亞挺進軍眼下糧餉充足,就是因爲有孫永勤這支人馬在。如果把他消滅了,那興亞就沒了存在的必要,說不定就要被皇軍收編。所以尚司令私下下了命令,不許和孫永勤的人真殺實戰。該打的時候自然要打,該放的時候也得放,贏三次輸一次,給孫永勤留一絲活氣。有些時候還得讓孫永勤得個大便宜,比如這次……”
說到這裡高麗人停住了話頭,開始四下張望,隨後說道:“這家店別看門面不大後廚也不怎麼幹淨,可是竈上確實有幾分本事,尤其一道紅燒牛舌尾做那叫一個確地道。這也是趕上好年頭了,要放在前清的時候,想吃口牛肉還得藏着掖着,哪像現在一樣敞開吃。既然趕上好時候,咱就不能辜負,敞開吃吧。”
白逾桓知道他是故意拿搪,把出發前朝金鴻飛要的一卷鈔票向高麗人眼前一推,隨後把臉一沉。“大日本帝國的南次郎將軍乃是我的好友,你所說的事情涉及到軍事機密,要是故意隱瞞,留神自己的腦袋!”
高麗人被嚇了一跳,看看眼前的鈔票又有些爲難:“小人這也也是冒着掉腦袋的風險做這買賣。您這隻給這麼點,還是中交票,有點難爲人了。縱然是;老爺子的面子,也不能這樣。”
“只要你的消息確實,我保證你能看見硬貨!”白逾桓到底在天津工作多年,也知道本地的路數,不管兜裡是否有錢,面子上總要硬撐。
高麗人看看兩人,把鈔票塞到口袋裡:“尚司令這次要安排人和孫永勤的人見面,把圍剿計劃和軍需倉庫的位置交給對方。先讓孫永勤打個大勝仗,這樣才能顯示出興亞挺進軍的作用。至於具體見面時間、地點以及中間人姓名我現在不能說。必須有五十兩黃金才能開口,差一點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