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葉綠了又黃,黃而復綠,時間的車輪緩慢轉過,碾過紅塵俗世,驚碎浮生清夢。
國府控制的報紙以及電臺充斥着好消息,努力讓百姓相信他們生活在一個經濟情況良好外交工作空前順利軍隊威武雄壯戰無不勝的國家。黨國軍隊一個大捷接着一個大捷,江西紅色政權首腦已經被擊斃十餘次未來還將繼續被擊斃,黨國統治固若金湯……天下乃是太平盛世錦繡河山,百姓安居樂業如同天堂。
只不過播音員那標準的國語,報紙上出色的數據都無法給百姓空空如也的米缸內變出糧食。生意越來越難做,辛勤奔波的勞動者越發不能餬口。
失業的工人、破產的農民越來越多,絕望的農民涌入城市卻發現這裡也沒有生機可尋,只能淪爲乞丐。馬路邊的“倒臥”隨處可見,有的人走着走着變倒下去再也起不來,尤以老人、兒童爲多。
工廠倒閉、出售、商鋪關門的消息接連傳來,法幣的成功發行並未能挽救民國經濟。日貨肆無忌憚地衝擊着中國市場,如同他們的軍隊一般蠻橫無理,偏又讓人無可奈何。
於戰事上看,江西太遠日本太近,紅色武裝的命運大家顧不上關心,平、津乃至華北的局勢才真正牽動百姓心靈。
雖然胡、白事件並未導致中日兩國直接開戰,請願團也被一羣義民打得抱頭鼠竄,可是最終的交涉結果並不如人意。何應欽主持對日談判,其結果爲:平、津一帶被劃爲非軍事區,原駐紮於此的東北軍連同南京政府派駐平、津機構悉數撤離。所有黨務宣傳停止,一切抗日活動都被定爲非法,百姓不得組建抗日團體、抵制日貨等等,凡有種種不利中日邦交行爲,一經發現必要取締、逮捕。
河北的軍政大權改由出身西北軍後投入東北軍門牆的宋哲元管轄,天津進入了西北軍主政時代。
從表面上看,宋哲元也是中國人,天津依舊是中國人的天下,與當初于學忠時代並無不同,但是總有些明白人能看出其中的不尋常。那羣無名好漢的棍棒只打散了華北自治請願團,並未能打散日本人的野心也沒能給南京政府勇氣。
秦土協定、何梅協定,這些協定的內容雖然百姓不能盡知,但想來總不離馬關、辛丑範疇。現如今的平、津名義上名義是中國領土,從實際情況看距離自治也不過是半步之遙。
日本人的行動肆無忌憚,可以在華界橫衝直撞,中國人在自己的領土上反倒要處處小心謹小慎微,這到底是中國人的地方還是日本人的天下?
作爲天津本土工業支柱的紡織業,逐漸被日本人侵奪取代。原本中國人開辦的紗廠大半變成了日資企業,只剩少數幾家華人紗廠勉強維持。就連寧家的華勝紡織廠也未能抵擋住壓力,被迫賣給日本的株式會社,寧氏在津的地產也十不存一。寧家作爲本地龍頭位置的名門大戶,它的衰落引起了本地商賈警醒,自發組織起來與日方頡頏。
紗廠爭端從商業競爭漸漸變成了民族意氣之爭,背後多了許多民族利益考量。商人們約定互相購買股份組建鐵索連環船,不讓日本人收購。出賣紗廠給日本人往往被視爲背叛或是投降。
寧家作爲本地商業領頭人出賣紗廠本來也是一樁大事,但是本地人並未因此對寧家人進行攻訐,相反稱頌寧家人爲本地萬家生佛,其中原因還是出在年初時分國民政府發行的法幣上。
隨着白銀貿易越演越烈,海量白銀流往美國,本地市場銀根不足已經漸漸出現萎靡態勢。因此國民政府宣佈將發行新式貨幣時,大多數人持歡迎態度。即便是要求老百姓必須把手中貴金屬兌換成法幣,並且今後的商業活動中禁止使用貴金屬交易,大家也沒覺得有太多不妥。
就在老百姓準備把自己手頭的金銀換成法幣的時候,本地新女性報紙上刊登出的一篇匿名文章,卻把老百姓嚇出了一身冷汗。
文章指出國民政府收兌貨幣的告示裡着重涉及貴金屬忽略中交票,結合市面上白銀大量外流以及政府強制把中、交兩行收爲國有的事實,提醒廣大父老鄉親,這次發行法幣最大目的還是穩定市場收兌銀元,並沒想過挽救中交票。一旦收兌銀元工作完成,中交票可能淪爲廢紙。
希望廣大父老鄉親妥善保護自身財產,一定要先兌中交票後兌現大洋,在中交票沒兌完之前不要交出寶貴的銀元。並且要注意中交票與銀元的比價,免得在兌換過程中吃虧。
此言一出激起千層浪。國民政府的官方報紙先是義正詞嚴表示政府絕不會佔老百姓便宜,承認中交票與銀元的比價,之所以沒在公文裡提及銀元,只是爲了行文節省。地方報紙不應捕風捉影無中生有擾亂市面,更不該以惡意歪曲國民政府的利國利民之心。
可是這則消息發佈不超過一週,中交票便開始飛速貶值,官方的牌價一日幾變,從中交票七元兌現大洋一元迅速貶到中交票二百四十元兌銀元一元而且每天承兌有數額上限。只不過天津人腿腳利落,已經把手裡的中交票變成法幣。
天津的老少爺們撿了個便宜,自己的財產沒受多少損失,外省的一些土財主或是小商賈有的一夜破產,也有的吞煙上吊自盡。當然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怪他們缺乏毀家紓難的偉大情懷,與國民政府毫無關係。
事後不久幾份新冒出來的報紙就開始對新女性口誅筆伐,稱這份報紙妖言惑衆唯恐天下不亂,女人見識短淺鼠目寸光不足以託付大事。緊接着又挖出重磅新聞,新女性報社社長湯氏,系熱河軍閥湯某妾生女,以父煙土膏款爲資金成立報社,招募女性員工十數人,出入男子聚集之地,依靠性別優勢刺探新聞,實乃報界毒蟲。
且湯氏本人在報端鼓吹女性自主,自己卻甘爲他人妾婦,表裡不一廉恥全無,不配爲報人。
一家報紙刊發消息隨後便有十幾家報紙跟進,口誅筆伐大有將新女性一舉摧毀讓湯巧珍不變成第二個阮玲玉誓不罷休的盡頭。只是隨後幾家報館莫名起火,另外幾家報紙找不到報童賣報,事情才逐漸平息下去。
本地一些明眼人私下議論,得出一個公認結果:這次新女性的文章捅到了致命處,讓國民政府借發行法幣機會侵奪民衆財產的計劃失敗,也怪不得他們如此焦躁。湯巧珍倘若是住在華界又或者不是有一個有力男子保護,只怕想要做阮玲玉尤不可得,只能當史量才。
從全國角度上這次的新幣發行利弊不一,單以天津本地論,老百姓算是在最大可能內減少了自身損失,沒被國民政府的計謀所害。這裡面固然有湯巧珍的報紙立功,那些乞丐、混混在街談巷議中散佈消息的功勞也不可埋沒。
這些人當然不會無緣無故的行善,何況他們自身的見識也有限,看不破國民政府的陷阱。這些話自然是有明白人借他們的口說與百姓聽,至於這個人是誰也不難猜。既能讓新女性報紙發生,又有那麼多幫會分子奔走的,除了寧立言又有何人?
只不過國民政府可以發動自己的宣傳機構圍攻新女性,對寧立言這個人卻沒什麼辦法,大家只好集體裝傻,只當不知道是誰在和黨國唱對臺戲。畢竟寧立言正式被任命爲英租界警務處華人副處長,以二十出頭的年紀成爲英租界華捕第一人,放眼全國也堪稱獨一無二。
要知上海大亨黃麻皮被迫辭職之前也不過是探長,和寧立言這個副處長級別差了一天一地。隨着寧立言第二次開門收徒,本地已經有人在私下議論,天津寧三少一人足以頡頏上海三大亨。
不管這話是好意還是歹意,但是事實確實如此。寧立言如今格局已成,於本地已是一方豪強。其第二次收徒收的不再是混混頭目、腳行把頭,而是各租界巡捕頭目、大學生、酒樓、經理以及部分商人,通過這些人入門,便可知寧立言如今的實力及能量。
即便是眼下主政華北的宋哲元以及其部下二十九軍也和寧立言保持往來。西北軍出身馮門,雖然後來歸附東北軍但並不被重用,也沒有自己的基本地盤。全軍經費緊張。武器裝備落後,糧餉彈藥無一不缺。
在接手平、津之後,宋哲元確實準備大展拳腳,把河北經營成西北軍的大本營。可是他在本地缺乏根基,手下幕僚雖然有一部分能和本地說上話,但是和士紳及本地有力人士之間總是存在疏離,寧立言這個富商之子加幫會頭領正是他拉攏的對象。
寧立言的寧氏貿易行已經成爲西北軍的後勤供應處,他爲人四海,和西北軍的貿易不計利潤,銷售軍需索價比市面略低,自然大受西北軍歡迎。雖然礙於身份雙方不便直接來往,但是寧氏貿易行外長期有二十九軍一個班的士兵警戒,也足以證明彼此關係。這時候誰要是想對寧立言不利,先得問問二十九軍是否答應。
事實上雙方的交情還不止於此,在新女性報紙刊登出那篇提醒市民保護個人財產的消息之後,南京方面曾經有過指令,要求天津市府對新女性報紙實施制裁。即便其身在租界不易查封也可以禁止其在華界銷售,以免對天津本地秩序造成影響。
這條命令並未得到執行,相反倒是市府這邊給工作人員每人訂購了一份新女性。這固然是爲了向本地民衆示好,自然也有討好寧立言的意思。
西北軍財力緊張,想要靠錢財收買這麼一個有力者並非易事,就只能退而求其次,用這種方法來實現目的。畢竟西北軍身上保持着濃厚的刀客風範,有這種江湖手段也不足爲奇。
天津自建衛設城以來,幫門內出過不少強人,影響力也非同一般。主持簽署何梅協定的何應欽來天津之後也主動拜師王大同,要個青幫身份。可是身爲幫會頭領能讓手握數萬大軍的元戎擺出江湖風範折節下交,於幫會之中也算的上前無古人。
本地黑白兩道人士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天津的江湖從羣龍無首終於進入了大亨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