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剛纔是騙你的。我一點也不感激你,相反一直在恨你。如果你當初要了我,把我留在你身邊,就算是像唐珞伊、陳夢寒一樣當個情婦,我也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沉默了一陣子之後,池小荷終於開口,但是語氣裡的媚態悉數消失。身子微微一軟,坐到了寧立言懷中,雙手環住他的脖子。從表面上看彷彿兩人正在親熱,可她眼神中的冷漠與怨毒足以熄滅任何男人的慾望。整個人就像是被施過邪術的娃娃,初看上去精緻可愛越看越覺得毛骨悚然。
她緊盯着寧立言的眼睛,“寧三爺聰明絕頂,不管日本人還是復興社都被你擺佈在股掌之中,在我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難道你猜不出來?你說得沒錯,這個遊戲我玩不起,可惜這話你說晚了!我已經輸光了老本下不了賭檯。除了閉着眼睛往前闖,還有什麼路可走?你如果真想救我,當初就該把我留下,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兩人近距離接觸,寧立言可以捕捉到池小荷冰冷的眼神中潛藏的淚珠。畢竟是個沒有心機的單純女孩,即便遭逢鉅變之後給自己套上僞裝盔甲,還是不能和真正的老江湖相比。何況她出身名門,本是個衣食無憂的淑女,心理承受能力也不及普通人。
寧立言在她心中顯然也佔據着非同一般的地位,乃至於在他面前池小荷沒法保持冷靜,心中的真實念頭被他成功捕捉。
雖然不曾親眼目睹,但是回想前世在軍統的所見所聞,寧立言也大概可以猜到這個女孩身上發生了什麼。他儘量放鬆語氣同時也抱住她的纖細腰肢。
這種擁抱並非出於男女情愛,也不包含任何親暱的暗示,更像是一種親人間的依偎接觸。他知道這樣的擁抱能給她虛假的安全感,讓她覺得自己可以信任並且能向她提供力量。
寧立言輕輕喉嚨,儘量把語氣放平和。
“他們……終究還是沒有放過你?還是你沒聽我的話?沒有一回去就和覺生結婚?”
“放過我?他們怎麼可能放過我?”池小荷面部肌肉略略牽動一下,似乎是想做個笑臉卻未能成功。“三爺難道不知道復興社的規矩?所有人的婚姻不能自主,尤其是女人。和誰結婚由上級決定,自己不能給自己的身子做主。”
“你又不是復興社的正式成員,這種規矩對你不起作用吧?他們又不能要挾你什麼。”
“我不是,可是……覺生是!”提到覺生的名字時,寧立言能感覺到池小荷語氣裡的波動,更能察覺到她放在自己脖子上的雙手力道陡然增加。
“他?一個書生也加入了這種組織?”
“他爲了找到陳小姐,四處託關係找門路,有個同鄉是復興社的人,又知道他很有才華就勸他加入。這個蠢貨,他只知道復興社手眼通天,在全國都有人手,肯定能幫他找人就二話不說填了表格領了證件。本以爲是讓他負責宣傳打筆戰,沒想到上級認爲他更適合做外勤,就把他打發出來。投奔我叔叔就是復興社給他安排的任務,接近我讓我成爲復興社的耳目,也是他的工作內容。愛情?我到現在都不知道他到底愛沒愛過我。不過沒關係了,如今我這副樣子,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會愛我,隨他去吧。藍衣社是個什麼地方你想必清楚的很,我想要和覺生結婚,又哪會那麼容易。”
“但是你和他的婚姻並不會影響工作,相反你們兩個結合更有利於配合。”
“是的,我們的那個聯絡人,也就是直屬上司也這麼說,還恭喜我們白頭到老。然後……”
她說到這裡身體有些顫抖,手上力氣越來越大,寧立言的手也漸漸加力,通過這種方式給池小荷力量。“事情都過去了……全都過去了……”
“三爺說得對,都過去了。我以爲自己已經忘了……看來我還是高看了自己。”池小荷的眼神落寞,這種眼神往往出現在閱盡浮華大徹大悟之人身上,出現在一個少女眼中頗爲罕見。她似乎在剎那間忽然老了二十歲,就連語調都有幾分滄桑味道。
“然後他……利用和我單獨見面的機會,在茶水裡下藥得到了我。寧立言,你說我該不該恨你?如果你當初要了我該有多好,一想到我第一個男人是那頭豬我就噁心!”
她的表情變得有些猙獰,“他是個玩女人的行家,號稱女人從他眼前走過就知道是不是個姑娘。他第一眼看到我就知道我和你什麼都沒做,從那時候開始他就下定決心要做我第一個男人。按照他的說法,這是爲了黨國大業着想,是爲了順利開展工作。他們發展我加入組織,就是爲了讓我利用自己的容貌和身體,幫助黨國獲取情報。國難當頭,男人獻出生命女人獻出身體,都是爲了國家。如果我第一個男人是覺生,就會安心做付太太,不會心甘情願陪其他男人上牀換取情報,我這枚棋子也就失去了作用。他這麼做是爲了大局,是爲了國家民族。你能想象麼?他這番話是在我清醒之後,一邊用相機拍照一邊對我說的。道貌岸然的樣子就像是在辦公室裡訓話。我一向認爲他是個正直的上司、長輩,是個不畏生死的英雄,沒想到他就是個披着人皮的野獸!那些照片就是他拿捏的把柄,他知道我愛覺生,不想讓覺生看到那些,就用那些要挾我,而且要我嫁給覺生之後依舊做他的情婦。說只有這樣,我才能擺脫身份以及舊道德的束縛,做一個合格的間諜!”
她的身體顫抖着,語氣裡濃烈的恨意如同一柄毒劍,讓寧立言心頭也是千瘡百孔。即便他並不喜歡這個女孩也早已經猜到大概情形,可是親耳聽到之後依舊無法做到無動於衷。
類似的事情在前世見得多了,軍統從戴雨農開始,對於加入組織的女性就視爲可以予取予求的發泄對象,從未考慮過女子的感受乃至人身權力。不少一心報國的千金閨秀等到加入之後才知道等待自己的命運,只不過後悔已遲。縱然一些性情剛烈的女子自盡,對於軍統來說也算不上什麼大事,根本傷不了筋骨。
畢竟這幫人是天子親兵,社會輿論或是司法制度對他們都沒有約束力,其行事作風自然就越來越惡劣。池小荷這種悲劇在軍統裡發生過無數次,寧立言一直不讓自己的女人與這個組織發生聯繫也正是因爲知道這幫人的作風未雨綢繆。
“我到那個時候才明白,三爺爲什麼堅決不讓陳小姐幫我。你肯定知道,她如果去了通州,結果也會和我一樣。你很聰明,可惜還是不夠果斷。你如果當時要了我,不但能救我也能救你自己。我那個上司從得到我的時候開始,就已經在懷疑你。一個幫會頭目紈絝公子,怎麼可能放着到嘴的肥肉不吃?你知不知道,因爲你的那點婦人之仁,不但白白便宜了一頭豬玀,更讓自己陷入險地?”
池小荷的情緒已經非常激動,寧立言只好用力把她抱在懷中,在她耳邊說道:“其實這一點我已經想到了。我沒碰你這肯定是個破綻,落在有心人眼裡就會懷疑我。但是我真的沒想到會發生後來那些事,否則的話我肯定會想個辦法……當時你還不曾接觸過這些骯髒醜陋的東西,對於愛情充滿憧憬,我如果要了你會讓你痛苦一生,甚至一輩子走不出那個陰影。我當時想給你個機會,讓你和心愛的人過好日子,沒想到……對不起,小荷姑娘,真的對不起,我沒有做到最好。我承認我有責任,你可以罵我或者恨我,我都無話可說。”
池小荷身體僵硬了片刻,忽然把頭埋到寧立言懷中低聲嗚咽,雙手則從寧立言脖頸處轉移到後背,如同擂鼓般在寧立言的背上捶打。寧立言一動不動任她毆擊着,相反倒是更加用力抱着她。
過了好一陣子之後,池小荷才擡起頭,深吸了兩口氣,用手背擦着淚水。“你不用擔心,那頭豬不會威脅到你的安全,因爲他已經死了。是我殺的!在那之前我從沒想過,殺人原來是這麼簡單過癮的事情。他要我接近冀東的要人,要我陪日本人,說這是爲了工作。我聽他的話,他讓我陪誰睡我就陪誰。可惜他沒想到,喜歡我的人越多,他死的就越快。我陪保安團的大隊長睡了一晚上,保安團就趁着剿滅興亞的機會把那頭豬算作土匪同黨就地擊斃。我說想知道殺人是什麼滋味,大隊長就把他的盒子炮給我,讓我打靶玩。我把一梭子子彈都在他身上,他就像是個篩子,痛快!他還想用我的身份做要挾,卻沒想到那些保安團見面就堵了他的嘴,他連一句話都沒說出來。那個又老又醜的惡棍一直說要殺身報國,功過後人評說,我就成全他!他要我做高級妓女,我就做高級妓女給他看。但是他忘了,妓女也是能殺人的。直到他死的時候,也沒查到你確鑿把柄,加上寧家財雄勢大他不敢隨便上報,他一死這個秘密就被帶進了棺材,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寧立言從她的言語裡已經明白,她究竟過的是什麼日子。不肯提覺生的原因也就恍然。正因爲她一直還愛着覺生,纔不想聽到別人提到這個名字。這番言語中所蘊藏的血淚,讓寧立言心頭髮酸,固然自己在整件事裡談不到什麼責任,但是心中還是忍不住想要做些什麼。
“你的上司死了,復興社又怎麼會放過你?”
“不放過我又能怎麼樣?我已經成了冀東的名人,他們需要我,就只能向我低頭。新來的上司向我道歉,說那頭豬的個人行爲不能代表黨國。我差點就真的相信了,以爲遇到了好人。可他隨後又表示既然木已成舟,就不如做下去。這麼好的局面不能浪費,讓我繼續爲黨國蒐集情報……我看透了,天下烏鴉一般黑,沒一個是好東西!我是池小姐的時候,有些人還有所顧忌,等我成了付太太,他們就什麼都不怕了。都知道我的丈夫是個吃軟飯的窩囊廢,而我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便都往我身邊湊。我給他們甜頭,他們就像狗一樣圍着我轉,我想要知道什麼事容易的很。現在我已經是我丈夫的上司,我陪誰睡覺他都不敢多說一個字,因爲這是工作是大局!就像現在,你如果要了我,上司還會給我記功,誇獎我忍辱負重,是當世西施。如果我丈夫想要離婚或是敢朝我發脾氣,就是不顧全大局,要吃苦頭!”
她說到這裡,忽然一陣大笑,眼淚隨着笑聲落下。寧立言拿出手帕爲她擦着眼淚,過了一陣子,池小荷忽然問道:“你真的不要我?趁着我現在還漂亮,就讓我報答你一次,也免得你枉擔虛名。我現在就是個高級娼婦,你不用有什麼負擔,若是過意不去就送我一件衣服或是首飾,大家就是一場交易,誰也不會佔誰便宜。”
寧立言搖搖頭:“不……你不是娼婦,你只是個可憐女人。而且你也沒有輸光身家,只要你想得救,我就能救你,也能救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