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人好熱鬧,不管是買賣開張還是紅白事,都能想方設法當成節日慶祝。不是請“皇會”就是找“玩意兒”,既是聚攏人氣也是彰顯財力。從打前清到民國,幾百年時間折騰下來,本地人的眼被養“刁”了,一般的熱鬧鎮不住天津爺們,稍不留神還許被行家看出破綻落個貽笑大方。
不過英租界終究不同於華界,英國人不好熱鬧又被義和團嚇破了膽,生怕中國人藉着聚會的名目再拿起刀槍殺人。因此英租界居民的慶典活動受到嚴格限制,中街又是英租界精華所在嚴禁任何形式露天演出。
銀行也不同於百貨公司,強調大氣、莊嚴而不是熱鬧,因此各家銀行從無“辦會”或是“唱玩意兒”的先例。
冀東銀行算是開了先河,掛牌營業之日居然在中街辦了一場演出,讓一幫高鼻子藍眼睛的洋商人都歎爲觀止。一羣記者圍着冀東銀行大門不停拍照,幾個銀行的經理、大班也破天荒從辦公室走出,在自家銀行門前觀望。
能辦成這件事自然是寧立言的功勞,有他這個英租界警務高官出面,一些小小的犯規就沒人追究。再者寧立言也動了心眼,沒找耍獅子、龍燈或是皇會這類人多動靜大的演出,只是在銀行門口用粉筆畫了個圈子,請了大鼓、戲法、相聲,湊了堂雜耍。把銀行大門當成“三不管兒”當街“畫鍋”,英國人追問也可以隨時收攤算是進退自如。
說相聲的藉着使活就把冀東銀行的貨幣兌換政策宣傳出去,在此之前本地的大小報紙上也都刊出了冀東儲備券發行及兌換細則。聲明爲防共需要,冀東行政公署發行冀東區戰略儲備券用來購買物資發放軍餉。
儲備券發行初期兌換比價爲,法幣一元可兌換儲備券兩元,儲備券一元可在冀東銀行兌換白銀五錢,摺合黃金則按照當日金銀比價兌換。英、法、美、德等國貨幣,不在兌換範圍內。
天津的老少爺們雖然不喜歡讀書看報,可是都喜歡不賣力氣賺錢,這等發財的消息傳播速度飛快。賬誰都會算,拿着法幣到冀東,就能賺半塊大洋,等於天上掉餡餅。而且自從南京政府發行法幣之後銀行的銀元只進不出,現在冀東肯把銀元拿出來換鈔票就算是平價兌換也有人願意更別說有利可圖。
之前法幣兌換的事讓老百姓心裡後怕,不少人擔心這裡面藏着圈套不敢輕易嘗試,對於這等好事持觀望態度。但也有膽大或是走投無路之人,決定來這裡碰碰運氣。
天還沒亮冀東銀行外面就已經圍滿了人,不知道的還以爲冀東今天開粥場放賑。這麼多人湊在一起又沒有組織,很容易鬧出是非。幸虧一隊荷槍實彈的警察在張衝帶領下維持秩序,還有一羣穿紡綢褲褂打裹腿腰裡別斧把,手裡提扁擔的青幫精壯遠遠看着彈壓,纔沒讓百姓亂起來。否則銀行第一天開門就踩死幾個人,這買賣就不好乾了。
剪綵、掛匾等儀式完成,乘汽車、洋車而來的貴賓上二樓,一樓則準備開辦業務。一羣衣着光鮮的工作人員打扮得如同餐廳服務生,坐在櫃檯之後精神抖擻。十幾張長條桌湊成兩排,放在大廳正中,還有人端來天平、砝碼、檯秤。
服務人員在人羣中發放號牌,另有在幾個大漢站在門口,身旁放着個大號鐵鈴鐺。老百姓聽人講解才知道,這是冀東搞得“幺蛾子”。大家要進銀行得憑號排隊,喊到誰的號誰才能進去,那幾個大漢就是負責喊號的。鈴鐺則是信號,鈴聲一響,本地人的財運就來了。
不等銀行的鈴鐺響,自行車鈴鐺聲先響起來,人們回頭看去,只見個身高腿長的姑娘帶頭,十幾個年輕漂亮身穿制服的女警隨後,挎匣子槍騎自行車來到隊伍後面朝銀行看。
有人認出來,爲首的長腿女孩正是寧三爺的姨太太武雲珠,同來的這些漂亮姑娘都是英租界的女警。這幫人年輕漂亮一身制服英姿颯爽,是英租界一道亮麗風景,乃至不少紈絝子弟挖空心思也要從裡面找個太太。窮人惦記不上,只能看幾眼過癮。可是這時老百姓沒人顧得上過眼癮,心思都放在銀行裡,便是天仙下凡也顧不上看。
一個女警小聲問道:“雲珠姐,你幹嘛不進去,非在外頭看啊。”
“你們不懂。我進去就是添亂了,在這看着挺好。今個這日子就怕有人搗亂,我在這盯着,看誰敢鬧事。”
二樓會議室內,池墨軒的視線透過百葉窗向外看着,掠過百姓落在這些女警身上,停留片刻又轉回於百姓人羣,臉上露出滿意笑容。
成功!這絕對是成功!自己這次真的要走運了!
他雖然也在日本留學,但是並不是經濟科出身,對於金融領域一竅不通。這次能夠得到這個差事既是殷汝耕顧念鄉情,也是池小荷發揮作用。且不說過手三分肥,幾百萬的銀行股份一進一出自己怎麼也能弄個三五萬外快,就是這份差事的重要性就讓池墨軒喜不自勝。
他知道這銀行是日本人籌餉騙錢的道具,可是壓根就不在乎。有多少中國人破產自殺,又或者日本人會在幾時入侵中國他都不放在心裡,對池墨軒來說重要的事情只有一件:升官。
自古亂世出豪傑。他很清楚自己不是個豪傑,可是同樣期盼亂世,世道不亂,他的野心又如何實現?雖然殷汝耕待他恩重,可是池墨軒心裡並不感激,乃至還有些不滿。
這一切本就是自己應得的,憑什麼讓殷汝耕像賞賜一樣送給自己?當初在日本留學,自己的成績並不比他差,如今自己卻只能給他當秘書,沒有這個道理!
尤其看着殷汝耕即將成爲冀東王,他心裡就越發不平衡。主政一方開府建牙,這等好事憑什麼就輪不上自己?他能做到的自己也能,冀東王這個位置,理應是自己囊中之物。
池墨軒很清楚,殷汝耕的位置完全靠日本人撐腰,只要自己能夠讓日本人滿意,取殷而代之並非難事。至少自己有個足夠漂亮的侄女,殷汝耕沒有。
銀行是個機會,自己只要把銀行辦好,讓日本人知道自己才華在殷之上,說不定就會改弦更張。因爲這一點,就連池小荷那些混亂的作風問題他都已經不在意,反倒是希望池小荷能夠更“開放”一點,多交幾個日本朋友纔好。
不過池小荷自從進了天津就變成了寧立言私寵,據說和宮島在利順德同時伺候寧立言一個,讓池墨軒很有些不滿。他並不反感寧立言,也不是爲當初被寧立言開瓢的事耿耿於懷。他只是覺得浪費。只拴在一個男人身上有什麼用?何況他又不是個日本人!
可是現在看着外面的情景,對於和寧立言形影不離的侄女反倒是看着順眼起來。這丫頭看來繼承了自己這個叔父的聰明,看人眼光不錯,現階段籠絡住寧立言還是有好處的。如果沒有他,銀行開張不會這麼熱鬧,也不會如此秩序井然,沒發生任何事故。
今天是個開門紅,只要能維持住,自己就算是立了大功。雖然不懂銀行經營,可是萬物一理,只要門庭若市就沒有賠本的道理。
池墨軒的目光又看向金鴻飛,必須承認在金融領域,這個人才是專業的。也正因爲此,對他必須格外提防。池墨軒雖然不懂經濟,但是懂政治也懂歷史,這些則是金鴻飛所不懂的,這也決定了雙方的位置高低,誰主誰從。
韓信能將兵,劉邦則可以將將,所以韓信一輩子也鬥不過劉邦。
表面上池墨軒對金鴻飛信任有加推心置腹,全權委託給金鴻飛操辦,實際暗中一直讓自己的警衛對金鴻飛進行監視,防備他搞什麼小動作。只不過業務方面自己一竅不通,想要制衡他還有困難,寧立言……似乎是上天給自己派來的幫手。用他制衡金鴻飛,讓他們彼此敵對,自己就不會大權旁落。
深諳權術精要的池墨軒做出一副禮賢下士的樣子向寧立言走去,準備與他寒暄幾句增進友誼。都是場面上的人,當初的那場不愉快肯定沒人提,有自己這個侄女,不怕他不和自己親厚。
可是還沒等他到面前,明明穿西裝打領帶,卻又粗魯無理如同打手的佐藤秀忠橫插一槓子,搶先與寧立言握手,又和池小荷寒暄。對於佐藤秀忠池墨軒自然不敢招惹,本已經邁出去的腳步瞬間轉向,極其自然地走向了另一邊和人交談的楊敏。步態從容語氣自然,彷彿一開始就決定來這邊,外人絕對看不出真相。憑藉這手本事若是去海外角逐個表演獎項,多半不會落空。
佐藤秀忠面帶微笑,對寧立言表示感謝,又不住誇獎。“我必須承認,英租界警察在維持秩序方面遠比日租界的警察更爲出色,我回租界之後會向居留民團反應這個情況,邀請寧處長幫助也給日租界的警察進行培訓,讓他們學會該怎麼工作。”
“佐藤先生太客氣了。英租界警察組織過幾次演練,大家操演的熟了,就知道該怎麼做。日租界的警察只要也加強練習,也不會差勁。再說老百姓今天來也是來辦業務的,誰在這個時候搗亂老少爺們也不會答應,我自己可不敢居功。”
“寧處長真是謙虛。不過該是誰的功勞就是誰的,帝國不會讓有功之臣受委屈。”
兩人邊說邊走,已經來到會議室的角落位置。佐藤秀忠的尊容加上日本人身份比皮鞭還好用,他一過來幾個來賓立刻逃開,空出好大一塊位置。佐藤壓低聲音道:
“外面那麼多人,想必都是準備換鈔的。冀東儲備券在本地順利打開市場,寧先生當居頭功。”
“現在慶祝太早了。如果銀元或是日元準備的不夠,一樣會鬧笑話。我最多隻能保證銀行不被人砸掉,可沒法強迫大家接受儲備券。”
“寧先生放心,內藤老師對你非常器重,爲了你的計劃這幾天馬不停蹄到處遊說,終於把所有關節都打通了。”
“這銀行裡我只有百分之三的股份,所謂的計劃收益可不是我的,最多就是幾個顧問車馬費,那才幾個錢?還沒我在銀行存的錢多。”
“是我失口了。”佐藤道歉倒是利索,隨後繼續說道:“不過你的股份不是百分之三,吉川先生已經同意把他名下百分之二的股份無償贈送,現在您擁有冀東銀行百分之五的股份,法律文件我都已經準備好了。”
“先別說那個,我先問你,到底準備了多少。”
“銀元十二萬,日元四十萬,剛剛送到冀東金庫。”
寧立言臉上露出一絲冷笑:“你們日本人還真大方,居然拿了這麼一大筆錢出來做本金,要是買煎餅果子能吃到死。”
“這只是第一筆,後續的資金會陸續送來,這次既然要做大事,錢是不會少的。”
“這是冀東銀行的事跟我無關,你找我有什麼事趕緊說,我這忙着呢。”